第31章

他旁邊的一個黑衣人四周望望,低聲嗫嚅道:“城主,咱們可要上去砍了那四人?”

霄衡打量着他,含笑道:“尊駕若有興致,不妨過來一試,看看是你先死在在下手裏,還是在下先死在你手裏。”

那黑衣人斟酌半晌,總算略有些自知之明,覺得還是前者的可能性占了壓倒性的優勢,搖了搖頭,傲然道:“我一切都聽城主的指揮。”

霄衡想起來什麽似的,突然笑道:“對啦,穆城主,我趕來此處時,曾遇到令弟。令弟讓我轉告你,倘若城主傷了蕭前輩和莺兒的性命,他必先殺城主,再行自盡,我看令弟人品端方,不是個會胡說的人,還望城主三思。”

穆長恭聳然變色,驚道:“你說什麽?”

霄衡環抱雙臂,微笑道:“我說的話,城主聽不明白麽?”

穆長恭臉色變幻,陰晴不定,月光閃閃爍爍地照在他臉上,浮凸出懾人光芒,半邊臉現出猙獰表情,另半邊臉卻柔和無比,顯是一時難以決斷。

莺七被他這神情驚得心頭一震,卻聽穆長恭咬牙冷笑道:“連他也會用感情來要挾人了,穆長恭從來不受任何人要挾!”

霄衡道:“悉聽尊便,城主要動手,在下奉陪。”

穆長恭冷哼了一聲,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眼來:“走!”拂袖而去,四周的黑衣人尾随着他,頃刻間走得幹幹淨淨。

霄衡朗聲道:“穆城主留步,蕭前輩和我兩位師侄所中的‘一寸相思’,還望賜予解藥。”

穆長恭并不回首,風中飄來他一句涼涼的話:“蕭前輩神功驚人,此刻已解了‘一寸相思’的迷效了罷,至于林姑娘和趙少俠什麽能夠動彈,還要看他二人的修為了。”

蕭君圭站了起來,在涼閣裏的水晶榻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饒有興致地一笑:“這姓穆的年輕人,眼光倒毒辣得很,哈哈,不錯不錯。”

莺七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師尊,你真沒眼光,明明是我的師叔霄衡更厲害,只用一番話就把那穆長恭駭退了,不戰而屈人之兵,可比他厲害多了。”

她滿心歡喜,向師叔喜滋滋道:“霄衡哥哥,你真厲害!”

她師尊挑了挑眉,吊兒郎當地笑道:“莺七,你什麽時候認了這麽一位師叔,為了他,連師尊也埋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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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七道:“他是我爹的師弟,師尊,你別看論輩分他是我師叔,其實他年紀輕得很。”

她有這麽一位了不起的師叔,深覺與有榮焉,十分得意,禁不住炫耀一番。

蕭君圭颔首笑道:“不錯,是年輕得很,就和我當年一樣倔強,明明身受重傷,還支撐了這麽久。”

他話音未落,莺七面前的霄衡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直直倒在她懷裏。

莺七失聲叫道:“霄衡哥哥,你怎麽了?”

霄衡不答,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雪,再沒有一絲血色。

莺七慌了神,她此時迷效未解,全身皆不能動彈,急忙叫道:“師尊!”只見霄衡又吐了一口血,染在她綠衣之上,更是着急,顫聲道:“你怎麽樣了?你……你別吓我……”

趙伯雍惶急猶甚,啞着聲音,連聲叫道:“師叔!師叔!”

霄衡勉強睜開眼來,低聲道:“放心,死不了。”一語未完,就已暈了過去。

蕭君圭走過來扶着他,察看傷勢,越看眉頭皺得越深,到得後來,攤手一聲長嘆:“這少年當真倔強得緊,受了這麽重的傷,竟還和穆長恭周旋如許之久,心志堅毅至此,真是我見猶憐。”

莺七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疾聲道:“師尊,你快點救他,別廢話,成不成?”

蕭君圭雖是師父,但一向把十個徒兒寵得輕狂放肆,被莺七一瞪一喝,作聲不得,伸手将霄衡抱起,悻悻然地低聲嘀咕道:“老子在江湖上好歹也算得上一號人物,被這小丫頭呼來喝去,若是傳出去,真得被老子的對頭笑掉大牙。”

正自嘀咕,卻聽莺七一聲急喝:“蕭君圭!你到底救不救他?”

蕭君圭身子一顫,聽她直呼己名,顯然已是不滿到了極點,他對這徒兒愛若性命,聞言再也不敢怠慢,忙道:“別急別急,你放心,放着師尊在此,就算他已經見了閻王,也能救活轉來。”右掌覆在霄衡背上,一道蓬勃的真氣從背上傳入他經脈之中,頃刻間暖洋洋地走遍全身。

蕭君圭真氣到處,探查到霄衡體內情形,更是大為詫異。

霄衡體內淤血甚多,奇經八脈之中,少陽三焦經、少陰心經等耗損猶甚,以他神通,就算是幾十個一流高手對他圍攻,也不會重傷至此,倒仿佛曾和神魔一戰。

莺七見蕭君圭連連搖頭,神色變幻不定,心下着急,偏又手足俱軟,不能過去察看,啞聲道:“師尊,霄衡哥哥……他怎麽樣了?”

蕭君圭斟酌道:“他受傷不輕,只怕是遇到了什麽上古的魔物,交戰之下,就受了傷,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得找個僻靜所在,給他療傷,莺七,你們能動了麽?”

他望了望木在原地,一齊無辜地瞪視過來的莺七和趙伯雍,外加一頭眼如銅鈴的神獸,無限悲憤地仰天長嘆道:“他奶奶的,老子這是倒了什麽黴!”

蕭君圭考慮半晌,悲憤地解下腰帶,将莺七、趙伯雍縛好,左右各挂一個,一手扯了呆頭呆腦的小狴,一手抱牢了兀自暈迷的霄衡,喝一聲:“走!”足下清風自起,飄然而去。

因顧慮着穆長恭再派高手來偷襲,他倒不在乎,但帶着三人一獸,實在是束手束腳的不好施展,便禦風到了千裏之外一座僻靜的山頭,名喚“荒木山”。

這名字就充分說明了它是多麽的僻靜,又找到了一個更荒僻的山洞,也不管裏面有沒有什麽猛獸,老實不客氣地闖了進去。

這一趟跑下來,饒是他神功蓋世,也累得不輕,将幾人毫不客氣地甩出去,又放下霄衡,便坐倒在地,一攤手,叫道:“老子這一輩子,真他奶奶的不能再苦逼了。”

莺七、趙伯雍麻溜地從地上爬起來,齊聲抱怨:“喂,你就不能好好地放下咱們麽?”

蕭君圭瞪大眼:“你們,你們能動了?”

趙伯雍點了點頭,滿臉無辜:“是啊,你飛到一半的時候,我就能動了。”

蕭君圭恨恨地道:“那你們為什麽不說?非得老子帶着你們禦風?”

莺七嘆道:“師尊沒有問咱們啊。”

蕭君圭氣了個倒仰,連眼角都忍不住跳了幾跳。

小狴仍舊不能動彈,倒在地上四腳朝天,它覺得這姿勢十分有趣,眼珠滴溜溜直轉,很興奮地嗷嗚了一聲。

山洞裏面的主人是一窩蠢萌的山雞,見到這一幫不請自來之人突然闖入,公山雞威脅地扇着翅膀,咯咯尖叫,意圖趕跑不速之客,母山雞領着三只小山雞躲在它背後,咯咯地吶喊助威。

趙伯雍挑眉笑道:“哎喲,這兒還有一窩山雞呢,好得很,正好宰了你們,給我師叔補補身子。”

蠢萌的山雞們聽出他意思,吓了一大跳,紛紛東躲西藏。趙伯雍蹿了上去,東抓一把,西抓一把,但那山雞行動敏捷,他費盡力氣,也抓不到一只半只,火冒三丈,叫道:“老子信了你的邪!”繼續幹勁十足地沖上去抓捕。

莺七扶起霄衡,讓他的頭躺在自己懷裏,只見霄衡臉色如雪,蒼白異常,雙目仍是緊閉着,不由得心裏發慌,疾聲道:“師尊,霄衡哥哥他……他可有大礙?”

蕭君圭苦笑着從地上爬起來,握住霄衡的手,緩緩将真氣渡了過去。霄衡身子微微一震,慢慢睜開雙眼來。

莺七大喜,叫道:“霄衡哥哥,你醒啦!”忽見他眼光流轉,清澈溫柔中微帶迷茫之色,心中一動,臉上禁不住一紅,直想對他出言柔聲安慰。

霄衡凝視着她,低聲道:“你放心,我沒事。”

蕭君圭輕輕撫了撫他頭發,微笑道:“少年人,兩年不見,你還是這般倔強,好孩子,你沒當成我的徒弟,真是蕭某一生憾事。”

霄衡勉強一笑,許是重傷之下中氣不足,聲音仍是低低的:“前輩太過獎啦。”

蕭君圭感慨道:“一點兒也不過獎,除了我那大弟子能勉強和你比上一比,其他的徒弟,和你一比,老子簡直不想承認他們是我徒弟。”

莺七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蕭君圭咳了咳,轉頭作不曾看見之狀。

莺七想起,師兄曾說過,師尊出了名的心高氣傲,說到江湖中人物常帶不屑神色,唯有提到霄衡此人時,掩不住滿腔激賞之意,甚至推許他為江湖五十年來第一人。

原來有本而來。

兩年前蕭君圭雲游四海,有一日偶然在月華城一座驿站歇足。

驿站裏人滿為患,另有一批人高踞其中,蕭君圭認得那人名叫宗春劭,是月華城的大長老,地位僅在城主之下,傳聞此人飛揚跋扈,作威作福,在江湖上名聲一向好得有限。

蕭君圭見他大模大樣地坐在一副大座頭上,點了一大桌美酒佳肴,旁邊卻空無一人,他的婢仆們也大咧咧地占着許多桌子,山珍海味,排列其上,盡情吃喝。

他笑嘻嘻地抱着雙臂旁觀,心裏盤算,覺得江湖傳聞,倒也沒錯。

驿站裏衆人忌憚宗春劭的權勢,都不敢說什麽,彼此使了個眼色,在僅剩的幾副座位上擠了擠,興致勃勃地談論些路上的新鮮見聞。

便在這時,一個白衣少年緩步走了進來。

閱人無數的太華師尊愣了愣。

那時正是午後時分,暮春的陽光暖洋洋地照進人煙熙攘的驿站裏,楊柳春風,吹面不寒,滿城風絮,肆意曼舞。

蕭君圭眼神亮了亮,他收徒一向有個脾氣,若非容貌資質俱臻上乘,那是死也不肯收為徒弟的,但此刻見到這清冷的少年,他只覺得,就算這少年是個笨得要死要活的,他也非當少年的師父不可。

那少年神色淡淡的,左右看了看,眉尖微蹙,似是有一點茫然,看到宗春劭旁邊空着位置,便緩步走了過去,極其坦然地坐了下來。

兩年前的霄衡剛剛出師下山,在江湖上籍籍無名,比起現在更加帶着少年的青澀,連蕭君圭也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的少年,空有美貌,卻沒眼色,看不出宗春劭的地位權勢。

宗春劭兩道濃濃的眉毛聚起來,嘿然哼了一聲:“小子,這座位,你不能坐。”

少年抿了抿殷紅的嘴唇,疑惑道:“為什麽?只有你這兒的座位是空的。”

宗春劭嘿嘿笑道:“你可知道為什麽老子這兒的座位是空的麽?那是因為老子不許別人來坐。”

少年皺眉道:“憑什麽?”

宗春劭傲慢地笑了:“憑什麽?就憑老子是月華城的大長老,你問問這兒的人,誰敢坐到老子旁邊來?”

衆人本在旁觀看熱鬧,忽見宗春劭兩道淩厲的目光掃視過來,登時噤若寒蟬,人人都低下頭去,裝作沒看見這場景,心下為那莽撞的少年默哀了片刻。

少年仿佛有些明白,語氣卻變得冰冷起來,淡淡的道:“他們不敢,我為什麽不敢?”

宗春劭嘿的一聲,森然冷笑:“小子,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君圭已經準備好出手救下這少年,然後在少年無限崇拜的懇求之下,順水推舟,收了這少年當弟子。

他正想到得意處,低頭賊忒嘻嘻地笑了一聲,突聽宗春劭一聲驚呼,急忙擡頭望去。

眼前似有電光一閃,一道蓬然碧色倏然爆起,宗春劭一個滾圓的身子被直直地扔了出去,扔他出去的力道如此巨大,以至于他在半空中劃了一個無比高昂的弧線,喀拉拉地撞破驿站屋頂,沖天而去。

那龐然大物飛到半空,手足狂亂掙紮,狂呼未絕,又急速墜落,“咔擦”一聲壓斷了一根粗壯的樹枝,又“嗤噶”撞破了一個賣茶的涼棚,終于“撲”的一聲悶響,摔在地上,血花四濺,不再動彈。

在場衆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

好半晌,宗春劭的婢仆們才回過神來,急忙向宗春劭疾奔而去,卻見他倒在地下,口鼻之中盡是鮮血,早已斃命。

蕭君圭看得真切,白衣少年面無表情,只是衣袖輕輕的一拂,那一拂如此曼妙,仿佛一朵昙花被月色溫柔催開,卻激起漫天的塵土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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