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莺七環顧四周,雪地裏坑坑窪窪的,留着不少交戰的痕跡,但整個山巅一片寂寂,方才一番你死我活的激戰,又仿佛只是夢境一場。
她怔忡片刻,反應了過來:“你快解開我的穴道呀!”
霄衡輕嗯了一聲,伸手正要向她肩頭輕拍而下,驀地身體一軟,重重跌倒在她懷裏。
莺七只覺自己嘴唇在他臉頰上輕輕一觸,直滑到他唇角。驚呼聲中,兩人齊齊在雪地上滾了數圈,堪堪停在一塊大岩石邊。
霄衡急忙将臉一側,兩人近在咫尺,呼吸互聞,臉上登時都如罩煙霞。
莺七滿臉通紅:“我……我不是故意要親你的,剛才是不小心撞到……”
霄衡截住她話頭:“我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你不會生氣吧?”
他偎依在莺七懷裏,一時動彈不得,但覺少女身子柔軟如綿,溫軟的氣息缭繞在自己的鼻端之間,心頭大為煩悶,聞言只低低嗯了一聲。
她心中忐忑,口齒沒來由地打起結來:“我絕不是……不是要輕薄你,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容讓你,寵着你。”
霄衡聽她語音嬌軟,拂在自己的耳畔,剎那之間,只覺熱血如沸。
莺七聽到他呼吸急促,定定地瞧着自己,目中閃爍着奇異的光芒,頓覺狐疑,俏臉飛紅:“你不會又……又想……”
話音未落,他倒先将臉紅成一團氤氲的彤霞,忍不住寬慰她:“我不會的。”
說着勉強奮起全身力氣,向外移了數尺,伸手在她穴道被封處一拍,真氣到處,她被混沌封住的經脈應手而解。但這麽一運真氣,登時只覺氣血翻湧,自知這次受傷着實不輕,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喉中腥甜。
莺七察覺出不妙,急忙扶住了他,疾聲而問:“你怎麽了?”
霄衡低聲道:“沒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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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眼前金花亂冒。
莺七見他昏暈過去,臉色蒼白異常,心頭惶急,淚水刷的滾落下來,急忙伸手為他輸送真氣,但便如泥牛入海,無論如何竭力将真氣注入他體內,都沒有半分反應。
她一咬牙,将他抱起,快步向山下奔去。
她狂奔許久,夜色漸深,越來越不辨方向,只覺懷中男子身體冰冷,心頭說不出的忐忑害怕,再奔出數裏,再也支撐不住,一跤險些跌倒,雙臂裏的霄衡脫手而出。
她疾沖上前,将他牢牢接住,但那去勢過急,帶得她身不由己地摔落,兩人一撞,霄衡的額角重重撞在她腦袋上。
莺七悶哼一聲,就此人事不知。
醒過來的時候,卻躺在一張柔軟舒适的小床上。
眼前玄青衣衫的男子獨坐在桌旁,以手支頤,滿臉都是倦容,正自沉睡,似是聽到她醒了,睜開眼來,喜道:“莺七,你醒了。”
竟是師尊。
她忙問:“霄衡呢?”
蕭君圭似笑非笑:“什麽時候開始,我家女娃兒胳膊肘向外拐了?你師父費心費力地将你救回來,你倒先問別人。”
莺七老臉一紅,拉住他袖子,軟語道:“他救了我。好師父,他在哪?”
蕭君圭笑道:“有趣得緊,為了問那少年的下落,居然叫起好師父來啦!”
莺七聽他話語之中仍是不減從小到大對自己的調侃之風,憤憤将手收了出來,看着這姓蕭的滿臉揶揄神色,只想将“為老不尊”一詞惡狠狠地甩到他身上,後者無視她眼中濃重的殺氣,笑得一如既往地潇灑而欠揍。
猶未罵一罵為老不尊的蕭某人,門外風聲濃重,一頭龐然大物随風撲了進來,一陣風似的撲入她懷裏,親昵不已。
那物銅鈴巨眼,豹頭環首,形象頗為猙獰,卻還做出個乖萌神态,和它的長相相差十萬八千裏,正是小狴。
它多日未見主人,忡忡憂心溢于大臉,只恨蕭君圭守在門口,不許它入內探視,只怕它吵到莺七休息。
它早已恨得牙癢癢的,若非從當年和蕭君圭一戰之中收獲經驗,大有自知之明,只怕就算明知這青衫人是主人的師尊,也要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它在門外徘徊許久,終于等到主人醒來,興奮不已,不等主人召喚,就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
莺七見它對自己又是親昵又是擔憂,感動道:“小狴!”伸手摸了摸它頭,一把抱住了它,小狴嗷嗚連聲,淳樸的臉蛋上滿是喜悅,在她懷裏滾來滾去。
它只滾了三四圈,趙伯雍已吵吵嚷嚷地闖了進來,劈頭問道:“小師妹,你怎麽害得我師叔成了這般樣子?”
他平時吊兒郎當,大是不羁,此刻臉上難得地籠上一層憂急的顏色,襯得他整個人分外地端凝沉重。鬓前碎發飄揚,遮住雙眼,他也無心重行束起,更可見這份憂急之情多麽灼烈。
這讓莺七由衷地覺得,這位趙師兄對他師叔的關懷倒真是出于肺腑之中,令人頓生感動之心。
她示意小狴乖乖坐在一旁,柔聲道:“趙師兄,對不住。”
趙伯雍眉頭一擰,臉上怒色勃發,怒道:“你同我說什麽對不住?我師叔受了如此重傷,都是你這丫頭害的。”
他急怒交加之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一把抓住她衣襟。
但剛觸及莺七衣衫,他肩上驀然一沉,一股難以匹敵的強橫真氣陡然壓在他肩膀之上。
他知道必是蕭君圭,回首望去,果然見到身後那青衫人懶洋洋笑道:“小兄弟,咱倆是酒中知己,關系着實不錯,你沒必要和我的小徒兒過不去罷?”
趙伯雍怒道:“她害得我師叔經脈盡斷,幾近廢人,我還不能找她算賬麽?”
莺七越聽越驚,站起身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麽?”
趙伯雍滿臉怒容,冷冰冰道:“我師叔何等高深修為,因你一朝而廢,此刻仍是昏迷不醒。小師妹,我混跡脂粉場多年,像你這等禍水,倒還從未見過。”
這一番話說出來,她腦中轟然,心中亂成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毛線團,好半晌,向師尊道:“師父,憑你的神通,定能治好霄衡,我……我求你救他,可以嗎?”
蕭君圭一生之中,慣做潇灑人物,當年一人一劍行走江湖之時,當真是引百年之風騷,聚天下之青目,從來都是萬衆矚目的焦點,未曾嘗試過被人忽略的滋味。
此刻卻被莺七忽視多時,見她終于想起了自己,明明早已敲定目的,卻還尊重他的意見,裝模作樣問上一句,一時心內百感交集,既對這女孩兒還記得師父分外感動,又想拎起她來狠揍一頓,以實際行動教教她什麽叫做尊師重道。
百感在肺腑肚腸之中轉了一轉,他凝視莺七半晌,淡淡一笑道:“好。”
莺七只覺在他這一笑之間,似乎有凜冽無匹的殺氣一閃而逝,不禁一驚,但一眨眼,又只見師尊笑如春風徐來,眼眸中波光徐蕩,分明又是一派藹然形狀。
她疑惑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方才不過是幻覺,小狴蹲坐在地下,呆望着她搖頭晃腦,傻笑得一派天真。
莺七急切切拉了師尊去瞧霄衡,卻原來他就在隔壁一間屋子裏。
推門進房,不覺一怔。
房中一個淡紫綢衫的男子站起身來,擰着眉道了一聲好,竟是日照城的少主慕漴。
她一呆之下,便明白過來,想是師尊救了自己和霄衡回來,便一路帶到日照城來,遇到了慕少主。
她顧不得別的,床上躺着雙目緊閉的少年師叔,顏容如凝寒玉,呼吸低微若絲。
一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喚了他一聲,卻無回答。
她心頭一沉,不由得滿是慌張:“師尊,他……他怎麽樣了?”
蕭君圭不緊不慢地倒了杯茶:“放着師尊在此,你莫急。先同我說,是怎麽回事。”
莺七只得揀緊要之事說了。
蕭君圭越聽,眉頭便皺得越緊:“憑霄衡的修為,收拾一只混沌獸,怎會拾奪不下?”
轉頭望着霄衡,嘆道:“莺七,他所受之傷着實嚴重,周身經脈盡如火焚,要想恢複,實在難得緊。混沌雖然極為兇惡,但絕不能讓他重傷至此。”
莺七怔怔握緊霄衡的手,只覺他肌膚冰寒入骨,心底思緒萬千,低聲道:“師尊,他曾摟着我摔下伏羲崖,當時他只同我說受了些輕傷。”
蕭君圭凝思半晌,仍是搖頭:“想必還有別的緣故。”
她更是發怔:“別的便是同那混沌一戰了。”
趙伯雍怒容滿面:“摔下萬丈高崖,你說是受了輕傷?”
莺七怔然道:“我只道以他的神通,不會有什麽大礙。”
趙伯雍冷笑:“若不是我師叔為了護着你這小丫頭,前腳在三才花影陣裏受了重傷,後腳就摔落萬丈高崖,豈會如此?若我師叔……我師叔有什麽三長兩……我絕不饒你!”
莺七的聲音宛如雲絮一般飄渺:“趙師兄,無論如何,我都會救回他的。”
蕭君圭已給霄衡輸了真氣,龍飛鳳舞似的寫了一張藥方,嘆道:“這些藥材都難尋得很。”
慕漴接過藥方瞧了瞧:“前輩放心,我派人四處搜羅,定将這些藥物都找來。”
蕭君圭一挑眉,似笑非笑的還未說話,趙伯雍已一把抓緊了慕少主的雙手,老淚險些兒縱橫。
慕少主一聲命令出去,一日內便找齊了大半,熬了湯藥給霄衡服下,果然見他神色和緩了許多,雖仍未清醒,但照師尊說來,已無大礙。
莺七放下心來,想起未見楊篁,忙問師兄去了哪兒。
蕭君圭卻說那夜見到楊篁同霄衡一齊出去,卻只見水容遙奔回來求救,說霄衡抱了莺七墜入深淵,楊公子另尋小路前往崖底去了。
蕭君圭和趙伯雍遍尋伏羲崖四周,數日後才終于找到昏迷的兩人,楊篁卻不知去向,他知道這大弟子身懷絕技,倒也并不擔心。
至于水容遙的結局,師尊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我點了她的穴道,命人送她回去,讓她父母好好管教。”
說着便感嘆:“水家好歹也算江湖中的名門世家,怎的養出這麽一味花癡的女兒,放着爹媽在家不好好孝順,卻沉溺美色,成天追着霄衡跑,叫老子瞧了便生氣。也虧霄衡好性兒,換成是我,非得教她好好做人不可。”
莺七忍不住鼓掌:“師尊,你這三觀,實在很正。”
近幾日慕少主家的府邸張燈結彩,燈籠高照,竟似沉浸在一片喜慶之中。
莺七出門熬藥,見狀皺眉:“咱們怎麽來得這麽巧,滿城歡慶,難道是慕少主大婚?小狴,你說是不是?”
小狴時時地随在她身後,尾巴一搖一搖,笑得傻氣。
她不禁啞然,心想小狴怎會知道?她對日照城的城主府熟門熟路,當下正想找來那位風流少主慕漴來問問,不料卻在桃花樹下見到慕家兄妹二人。
慕沁盈盈而立,看氣色倒比當日好了不少,只是神色凄然,饒是莺七和她一般都是女孩兒,見狀也不禁大生憐惜之意。
只聽慕小姐凄聲道:“哥哥,你當真舍得要沁兒嫁給他嗎?”
看情形,他們兄妹似乎有體己話正在說。
莺七同小狴皆是有禮貌的,知道此時打擾他們,頗為不妥,當下有默契地躲在花叢深處,一聲不吭。
小狴表現尤為出色,蹲坐在花叢裏,眼見許多蝴蝶翩翩起舞,硬是忍住了撲上去和它們玩的沖動。
莺七屏息凝神,靜悄悄凝視着花樹下的慕漴二人,心裏突然想起了曾在花樹下見到的白袍少年,當時他悠然立在她面前,她只恨不得遠遠逃開,此刻卻盼望着他能早日醒來,同她再道一聲“林姑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卻原來,果然是如三秋兮。
她正思緒萬千,耳畔師尊傳音笑道:“莺七,你确定他們是兄妹麽?”
身後不知何時,立了個青衫磊落的蕭君圭。
她聞言一呆,順着師尊目光向慕漴二人望去。
那兄妹兩人眼波凝注在一起,頗有些深情無限的意味。但只是剎那之間,慕漴便将眼光轉開。
他以前給莺七的印象,便是個狐貍似的風流少年,此刻卻異常沉默。
他妹妹怔怔凝望着他,見到她的兄長負手看雲,淡淡道:“沁兒,天意如刀。”
莺七想,當日她和霄衡一起被困在伏羲崖下的山洞裏時,也曾慨嘆道,世事無常,天意如刀。
不成想今日見到慕漴這般說出,竟是別有一番風味,迥異當日光景。
不遠處的慕漴太過嚴肅冷靜,和她印象裏那風流俊賞的少主相去十萬八千裏,倒隐約有些像霄衡之态。
但仔細一想,霄衡清冷矜持,全然發自于與生俱來的天性,眼前慕漴卻顯然是極力克制,拼命要讓自己顯得從容冷淡,兩者之間,區別實在分明。
莺七擡起頭來,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慕漴二人,聆心之術悄然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