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蘇寧卿手裏死死地握着瓷瓶，緊咬着嘴唇，跑回了将軍府。

午時已過，柳如玉似是剛用過午膳，從廳堂出來時迎面碰上了正往後院跑的蘇凝卿。

蘇凝卿眼眶還泛着紅，眼尾處向下的那顆淚痣出還挂着一顆清透的，似要消失的淚珠，映得她整個人透着一種孱弱的嬌媚，纖弱的柔美，楚楚可憐，梨花帶雨，每一聲抽泣都敲在了人心口最不設防的位置，任是再鐵石心腸，冷血無情的人，也會柔腸百結，心生憐愛。

可柳如玉不是如此。

他居高臨下地站在蘇凝卿面前俯視她時，在他那雙看似多情實則無情的桃花眼只瞬然間湧起一股浪潮，洶湧翻滾，潮漲潮落，後瞬然無風無波，沒有絲毫波瀾留在他墨色眸裏。

直叫人看不出他半分情緒。

到底是喜還是怒，是愛或是厭呢。

在他的身上，蘇凝卿，你別妄想要到答案。

蘇凝卿這樣勸自己，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柳如玉後，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下推開了他，跑進了房。

公子，你會後悔的。

蘇凝卿到房間間，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徹底地放松了下來，心裏意外的平靜，安定。

或者，人在臨死前都是如此吧。

蘇凝卿的眼珠滴溜溜地轉着，先是兩眼放空地盯着床架上挂着的淡紫色輕紗帳幔，看了好些會後，又環視了一圈她的閨房。

清雅屏風，古樸書案，水晶珠簾，梨花窗臺，這些本就不是她的，這将軍府，本就不是她的家。

她以前是自以為，有柳如玉在的地方便是她的家，她的去處。

而今，她奉以為神的公子要她嫁與他人。

不嫁，便要她服毒自盡呢。

第二條路都替她想好了，還真是體貼呢。

如今，這天大地大，她卻也無處可去，何況，她也沒心思再走下去了。

她想去黃泉見她阿爹阿娘，還有哥哥了。

想至此，蘇凝卿從貼身袖口處拿出了那白玉瓷瓶，凝視許久後，她拔開了紅布瓶塞，欲要倒入口中時，右手卻突然顫抖起來，她左手使勁抓着右手手腕，卻還是止不住。

對死亡的恐懼，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的。

求生是人的本能罷了。

我怎麽這麽沒出息。

蘇凝卿不由得暗罵自己。

嫁也不願，死也不敢，更是沒有勇氣去她家公子面前求情，求他放過她，求他不要給她指婚，求他能再讓她留在将軍府。

她不敢，萬一他拒絕了呢，那般丢臉，她怕是要給自己幾巴掌。

罷了，死便死罷，這條命橫豎都是要還的。

蘇凝卿咬牙，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秀眉皺起，把瓷瓶裏的毒藥灌入口中，咽了下去。

開始入喉是難以忍受的苦澀味，令她倍覺惡心想吐，蘇凝卿忍不住咳了兩聲，坐起身幹嘔時，心肺處瞬時間如火燒一般，随後似被蠻力撕裂開，極致的痛苦遍布她四肢百骸。

她手裏的瓷瓶滾落在地，蘇凝卿雙手猛抓着床單，手指修長，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見，她雙腳并攏，臉上滿是痛楚地蜷縮着身子，不一會，喉間一股腥甜上湧，血腥味四散開，嘴角溢出了鮮血，五髒六腑似被撕裂開，心髒慢慢停止了跳動。

蘇凝卿死了，死在了一個豔陽高照，陽光甚好的午後。

*

“少爺！少爺！少爺！你在哪啊……”蘇凝卿的丫鬟茯苓驚慌失措，似是三魂六魄都要沒了，在将軍府裏聲嘶力竭地喊着柳如玉。

柳如玉正在偏堂的書房裏寫字，聽到茯苓慌張的喊聲心下一沉，立即把狼毫擱下，走出了書房。

“何事？”柳如玉音線沙啞，似被沙子瀝過，還帶着一絲顫音。

“凝卿小姐她，小姐……小姐她，小姐她，服毒死了……”茯苓字不成句地說完後，哇地一聲，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凝卿小姐她，小姐……小姐她，小姐她，服毒死了……”

凝卿，死了。

凝卿，怎麽會死呢。

她剛剛，明明那麽鮮活地出現在他眼裏。

柳如玉全身僵住，血液變得冰冷，倒流，耳邊一直回繞着“凝卿小姐她，小姐……小姐她，小姐她，服毒死了……”這句話，直剜得他的心鮮血淋漓。

“你說什麽？”這是他說得最沒力氣的一句話。

他七尺男兒，護國将軍，此時卻手僵腳僵，骨頭似被掰斷，膚色冷白如玉，靈魂出竅，仿佛這軀體不是自己的了。

府裏的下人從未見過她們少爺這副模樣，只一剎那，精氣神全無，只剩一副軀殼。

“少爺，凝卿小姐她，死了……死了，小姐死了！啊嗚嗚嗚……”茯苓一面回答着他，一面悲痛地哭着。

“她在哪！”柳如玉捏緊拳頭，指甲都嵌進了血肉裏，怒吼道。

“小姐在，小姐在房裏。”茯苓斷斷續續地哭着回答，泣不成聲。

柳如玉沉着張面色慘白得駭人的臉，去了她的房間。

他剛踏入，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彌漫在這房內。

裏面還透着一絲極淡的香氣。

是她最喜歡點的蘭花熏香，清新沁人，時常萦繞于她身上。

“公子，你聞到了凝卿身上的香味了嗎？是不是很好聞，清新淡雅，很是符合凝卿呢，公子你說是不是啊？”

她仰頭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地望着他：“公子，好不好聞呀~公子，凝卿好不好看呀~”

“公子你說話呀~”

蘇凝卿明亮清脆的聲音似是飄蕩在整個房間，柳如玉魔怔般地點着頭，嘴裏喃喃自語。

嗯，好聞的。

好看的。

“凝卿小姐真的死了……都斷氣了，身體也是冰涼的。”

“是啊，怎麽突然就這樣了呢，早上還看到她跟表小姐去西街了呢。”

“服毒自盡的呢，會不會是因為少爺要成親了，凝卿小姐受到了刺激，一下沖動就做了傻事了。”

“也是，妄想了這麽多年，勾引少爺這麽多年，轉眼間少爺卻要娶別人，換我我也受不住要自盡啊。”話落是一陣低低的輕笑聲

“若蘭，你這樣說不好吧，凝卿小姐都已經去了，等下讓少爺聽到……”

丫鬟玉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若蘭的一陣慘叫聲打斷。

“啊……”若蘭瞳孔一下放大，怔怔地看着左肩露出的一截劍刃，五官扭曲，痛苦地轉過了頭，看到的是眼神寒戾，渾身殺意的柳如玉，他手執佩劍，木然地插在她左肩。

“少爺，少爺，饒命啊，求求您了。”傷口的鮮血不住的流出，她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

“少爺，饒命饒命，我不是有意……唔……”

沒讓她把話說完，柳如玉把劍推進了一寸，又一寸。

面無表情，雙眼空洞如淵。

“把大夫叫過來，然後滾。”柳如玉拔出了劍，往地上一扔。

午後正熱烈的陽光透過蟬翼般的窗戶紙灑落進來，一室燦爛，也是一室凄涼。

圍在那的一群丫鬟不敢再言，連聲應是後拖着奄奄一息的若蘭離開了房間。

柳如玉走近，看到的蘇凝卿手腳蜷縮躺在床上，不哭不鬧的，面容靜谧，就好像，睡着了一樣。

小傻瓜，小凝卿，該醒了。

柳如玉失魂落魄地坐到床邊，顫顫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細長的手指蜷了起來，在距離她鼻翼的地方停了下來。

許久後，那顫抖着的手指終于是移到了她小巧的鼻翼下。

沒有呼吸。

柳如玉僵住了，手沒有動，一直放在那裏，可是，仍然感受不到她的，一絲呼吸。

沒有呼吸。

他的小凝卿，沒了。

沒了。

柳如玉自嘲地笑了笑，縱使他精心謀劃，計算好了每一步又何用。

縱使他布局多年，護她無虞又何用。

凝卿死了，他的一切便都沒了。

柳如玉抱着蘇凝卿冰冷的屍體，，那雙蘇凝卿最喜歡看的，她所認為的這世上最好看的一雙眼睛，藏匿着星辰山河的眼睛倏爾一片黑暗，再也看不到一星半點的光。

他緊緊地把她箍在懷裏，身上的箭傷，刀傷，那大大小小的，那似早已愈合的傷口，全都在頃刻間崩裂，一直在他心口亂蹿的，無處安放的痛意，愛意，殺意，怒意，甚至是怨意，一下沖撞出來。

他終于是再也抑制不住地叫了出來，喊了出來，脖頸處青筋突起，帶着滾滾而落的眼淚，目眦欲裂，悲不自勝，随後，身上的舊傷竟一下裂開，鮮血把他的紫色衣衫染成了深紅色.

柳如玉也死了，可這些，蘇凝卿自是不知道。

她死了，這些，她自是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