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神

春神

5、

潮汐洶湧,拍打着海岸。

滿目廢墟。

天黑了,好像永遠也不會亮了,那樣的黑暗。

他安靜不動,任由海水将他淹沒。

說書人坐在礁石上看着他:“你不掙紮嗎?他要死了。”

“救……救救我……”

曳月望向身邊。

在他身邊掙紮着漸漸沉下去的孩子,眼眸盛滿了痛苦,卻還固執不甘地望着海面。

為何求救?往後人世,他已看過,并無美好。

說書人:“一點也沒有嗎?”

曳月沒有回答。

他望着他,那樣痛苦的生命,卻還極力求生的眼睛,同他半點不像。

并不确定,他緩緩伸手。

洶湧的海面也伸下一只手。

一只修長的,黑暗裏像在發光的天神一樣的手。

那只手途經曳月蒼白病态的手指,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将他拉出漫不見底的黑暗水域。

曳月仰頭望着他們,安靜的面容,不像看着過去,像沉于水底千載的水鬼望着平行時間裏幸存的陌路人。

隔着水面,過去的倒影。

從漆黑的海水裏而來,渾身濕透的少年,縱使那樣狼狽的時刻,仍舊尊貴完美如同天神。

少年随意看了一眼災難後崩碎的海島,目光重新回到他救起的孩子身上。

“……看來這裏只有你一個活物了啊。”

“……我不是什麽活物,我是世界上最尊貴的名叫帝月的靈草化形的。”

小孩仰望着對方,一張濕透的不高興的小臉,卻生生透着凜然不可侵犯的高傲。

誰也看不出,他這一刻在極力讓自己不要發抖。

“……啊,有人在這裏煉帝月丹嗎?怪不得那畜生會把巢穴往這裏帶,看來也想吃了你好療傷,不過……”少年伸手在小孩的頭頂比了一下,眼眸彎彎輕聲笑起來。

“……你這樣小一點點,怕是不夠它塞牙縫的。更何況成了丹藥的話,只有眼珠那麽大了吧。”

小孩生氣了,卻只是臉頰微鼓,眼眸堅定看着他:“……帝月丹是只有成了帝尊之後,天人五衰才可以吃的。很珍貴的,可以讓人洗髓伐筋,脫胎換骨。”

怕他不知道,暴殄天物。

少年的聲音帶上濃濃笑意:“……啊,真厲害,怎麽辦更想浪費看看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萬載都飛升不了,得靠丹藥重修的廢物,你說是吧?”

“……”

海裏的曳月,一瞬不瞬靜望着他。

嬴只,才一千年,現在你又需要丹藥了?

他浮出海面,站在過去的自己身後,像附身生者的亡靈,一瞬不瞬,注視少年臉上的神情。

想要确定,記憶裏的自負。

少年嬴只的面容已然初露日後的神姿高徹,因為年少更顯俊美鋒芒,碧色狹長的眼眸居高臨下,眼波微涼。

向他伸出手來。

曳月不動,那手指落到了他沾着海水的睫毛上。

曳月眼裏的神情變了,一瞬愕然——

他離過去太近,被回憶抓住了。

……

“怎麽,你不哭嗎?”

少年的手指在小孩的睫毛上輕輕摸了一下,好像下一瞬就會直接摸他的眼珠一樣的輕慢。

明明被吓到了,但小孩白着臉,睜大的眼眸裏卻只有凜然:“你比那個人還壞。”

少年忍不住笑了,垂眸對他說:“真聰明,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壞的壞蛋了。你要怎麽辦呢?”

說着,手指戳了戳白嫩的臉頰。

這臉頰稍顯瘦了點,要養得再多一點嬰兒肥才更好戳。

但他還是一下一下又戳了幾次。

小孩一口咬了上去,黑色清澈的眼眸還一眨不眨望着他。

少年吃痛,看着他因為用力微微發抖也不松口的樣子,卻只是揚了一下眉,臉上挂着滿不在乎的笑容,深碧的眼眸冷冽,卻因為笑而彎彎:“啊,這丹藥是要靠血養着嗎?比我想的要難養些。”

他掐着小孩的臉,看着沒用什麽力氣,卻輕易就叫對方松了口。

小孩的臉蒼白,眼神卻高傲固執,唇角向下緊抿,像一只滿身反骨的幼貓。

又兇傲不遜又不自知的怯生生。

少年看着自己流血帶着牙印的手指,微微挑眉,像是訝然。

夜風吹過,小孩很輕地發了個抖,不錯眼地看着他。

清澈的瞳眸,純真的臉,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感到融化。

“不用怕,我不生氣。”少年受傷的手指動了動,并不在意上面的血。

“為什麽?”

少年:“因為我是壞蛋,壞蛋喜歡壞小孩,你方才要是太乖,我就幹脆吃掉了,但因為你壞得我很喜歡,所以沒關系。”

快度過變聲期,少年的聲音放輕的時候,已經有了日後春風一樣低沉的溫柔。

“壞蛋今天心情好,決定暫時不浪費了。嗯……我是月,你也是月,正巧我想養個小孩,這樣吧,你要是願意做我的義子,我不但不吃你,還會讓別人也吃不了你。”

“是一直不吃嗎?”

“嗯,努力一點的話可以一直不吃。”

“我會考慮的。”大人物一樣的語氣。

少年笑了:“不着急請慢慢考慮,你叫什麽名字?”

“我又不是你們人,怎麽會有名字?”

“哦,差點忘了,帝月丹是嗎……”

說書人看着被拉進過去,重新變成一個孩子的曳月,并無意外。

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別開視線,轉身離去:“再長大一次吧。”

在他身後,海面的廢墟上。

“……從今天開始你是屬于我的了。作為證明,從我的名字裏拆出這個月字給你。以後你叫曳月。不是帝月丹的月,是嬴只月的月。”

少年的眼眸微彎,海風拂開他眉峰兩側的劉海,那樣高傲的溫柔,映在年幼的眼眸裏,如同年輕的神明。

“……曳月,意為潮汐中搖曳的明月。”

……

海風吹拂着臉。

曳月醒來,揉了揉眼睛。

他在一片很大的葉子上,嬴只坐在葉子前端,面前架着一套精致的廚具。

在煮魚湯。

曳月看到那精美如同丹爐的湯鍋,想起自己不久前在丹爐裏。

他默不作聲,小心翼翼後退,盡可能離那個人遠一點。

他才剛動。

“醒了?過來喝湯。”對方沒有回頭,只是在身側招了招手。

他垂下眼眸想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旁人眼裏世界上最珍貴的傳說中的丹藥化形的人,應該是什麽樣的,但知道不會是什麽樣的。

他所恐懼的,帝月丹一定不會。

他想退怯的時候,帝月丹一定主動。

他認為,否認掉自己的恐懼、感覺、想法、意志,選擇與之相悖的那個,未必就是正确的選項,但一定是同他的命運不一樣的路。

只要同他不一樣的選擇,就是更好的那個。

嬴只看到,曳月坐到了他身旁。

脊背挺直,稚嫩的臉上的神情是冷的,像個小小的大人物。

大人物擡了擡下巴,不高興的表情,看不出威嚴,只有憂郁。

嬴只笑了,盛了一碗魚湯,放在這位大人物面前:“請您享用。”

大人物看着他,憂郁但高傲的表情,乖乖地說:“我還沒有淨面。”

嬴只聲音放輕,微笑道:“是在下疏忽。”

他看了一下儲物袋:“清水不多了,暫且用清潔咒将就一下可以嗎?”

過于悅耳的聲線輕聲說來,在這樣的清晨,讓人尚在夢裏一樣不真切,像海上仙山一縷樂章。

并不知道清潔咒是什麽的曳月,蹙着眉想了想,點了頭。

嬴只放慢動作,修長的手指将施咒的動作做出好看炫目的樣子。

曳月垂眸,不動聲色,看得目不轉睛。

像是吹了一縷清爽不寒的雪風,一瞬輕盈舒爽了。

小孩的頭發又密又多,這樣披散在兩側,讓那雙霧氣清靈的眉眼越發像個小姑娘。

嬴只拿出一把梳子,給他梳頭發。

梳第一下,他猛地回頭警惕地望着他,防備地後退,像只被驚吓到的幼獸。

嬴只一頓,溫和的聲音越發輕緩,歉意道:“失禮了,忘記事先問過你,我能幫你梳頭發嗎?”

曳月捂了一下耳朵。

那聲音自然是很好聽的,從容不迫,慢慢悠悠,慵懶很輕,像春日漂浮在水上的樹葉,陽光灑落在上面,搭載着春風,飄去哪裏,哪裏的岸邊就草長花開。

傳說中的春神。

好聽得遙遠,所以感到排斥。

長不出草開不了花的凍土,倘若春風不來,就不會知道自己不一樣。

曳月看着他不說話,他就微笑靜靜等着,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

那縷微笑也清清淺淺淡淡的。

曳月點頭。

他轉身坐回那裏,看着面前擺着的魚湯。

身後一下一下梳頭發的動作很輕,梳子經過頭皮的感覺舒緩。

年幼的時候母親也曾為他梳過頭發。

要很努力才能模模糊糊想起,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卻已經不記得是什麽感覺了。

人生痛苦的記憶,難道比美好的會更深刻嗎?

他不知道,這片看起來普普通通卻很大的葉子是什麽樣的法器,有什麽防護。

只感覺到,海上清晨的九月,風竟然并不冷。

手指搭在碗邊,感到溫度慢慢不燙。

那湯聞起來很香,但他不能喝。

人才會餓,會渴,帝月丹不會。

“怎麽不喝,不喜歡嗎?”嬴只的聲音也像這海風一樣,分明是冷的卻又溫和。

曳月不說話。

嬴只用發帶紮了一個高馬尾,放下梳子,給他看一眼食指的指腹:“這魚弄破了我的手,流了血,當時你還在睡。不能浪費了,就煮了魚湯。你是靠血養的丹藥,但既然已經化形,不妨試試以人的方式進食。”

曳月端起魚湯小口喝起來。

一開始還控制着喝得很慢,但他餓了很久了,很快不受控制大口得吞咽起來。

裏面沒有刺,有小塊的魚肉,還有一些切得很碎的蔬菜。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這樣不符合人設,謹慎地擡頭望去,發現嬴只并沒有看他,正在白紙上認真地寫寫畫畫着什麽。

嬴只畫完了擡頭,曳月坐在離他最遠的葉子的一角,脊背挺直坐姿端正但小小一點,正望着海面出神,馬尾垂下來,像黑亮的尾巴。

那一小碗對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不算多,但鍋裏的食物沒有被碰過。

嬴只挑眉,輕笑嘆氣。

這是顆很有骨氣、自制力很強、少爺脾氣的丹藥精。

再次吃飯的時候,曳月發現嬴只換了超大只的碗給他。

“之前的碗呢?”

嬴只眼眸彎彎,微帶歉意:“啊,我洗碗的時候被一只長得像貓的魚吓到了,一時手滑。”

曳月看到他也用的是比臉還大的碗,感覺對方和他想的好像不太一樣:為什麽會有這麽笨手笨腳的人?手滑滑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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