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上

海上

6、

嬴只:“你會寫字嗎?”

“不會。”

“左右海上無事,不如我教你?”

嬴只之前就發現了,每當他看書寫字的時候,這位平時躲在法器最遠的角落,恨不得躲進海裏去的大人物,會選擇離他最近的最遠邊緣。

曳月同意了,走到他身邊跪坐下。

坐姿也是大人物的樣子,脊背筆直,端莊又高傲。

嬴只的儲物袋裏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書桌,茶具,筆墨。

他教得很耐心,做好了這個壞脾氣的大人物半途而廢的準備。

但曳月卻意外的堅持,認字的速度極快。

若不是對方一開始連握筆的姿勢都不會,還以為他早就會寫。

嬴只贊賞道:“你很有天分。”

曳月沒有理會他的誇獎,仍舊安安靜靜一筆一劃地寫着字。

這不在乎是真的,完完全全一點故作矜持都沒有,別說分他一個冷淡的眼神,連睫毛都沒擡一根。

嬴只很少有誇獎人的時候,還是頭一回真心誠意一次,卻碰到對他的誇贊毫不在意的人,不由失笑。

接下來,嬴只意外的次數更多。

這顆嬌少爺丹藥驕縱壞脾氣,高傲冷淡,不喜歡理人,但是個尤為好學的丹藥。

如果被打擾學習,就會生氣,生氣的時候倒是不高冷了,可甚是暴躁。

都說小孩子饞好吃的,可這位就連好吃的也不能打動他,一旦寫得入了神,甚至還要嬴只想辦法哄着,他才肯勉為其難吃上一口。

臉頰上的肉好不容易養起一點又沒了,反反複複,讓嬴只頗為遺憾。

等到快上岸的時候,曳月已經寫完了基本的常用字。

嬴只誇贊他天資聰慧,他仍舊沒有任何反應,不知道是從未将超越庸人這種事視為值得驕傲,還是覺得,這本就是來自庸人的誇贊。

嬴只笑倒。

曳月無語地看他一眼,沒見過這麽喜歡笑的人。

曳月越高傲冷淡沒有反應,嬴只偏越要誇他。

溢美之詞,甜言蜜語,不要錢一樣。

曳月看着嬴只托着側臉,望着自己的狹長碧色的眼眸彎彎,像碧色的春潭,笑容仿佛順着睫毛,順着眉眼發梢流淌漫溢而來,簡直渾身上下都寫着“有趣”。

他只覺得無聊。

沒有表情,心下嘆氣。

曳月并不知道自己這樣的表現,看在別人眼裏會是高傲,目中無人。

誇獎的話他當然是喜歡的,他只是心底知道,他并不是什麽天才,也沒有比別人更聰明。

他雖然在人牙子那裏沒有學會幾個字,卻也接觸了一些,之後在那個大人物身邊,對方不知是怕別人觊觎丹藥,還是為人太壞孤家寡人,身邊并無弟子門徒支使,他這樣懂一點字的孩子便被當半個弟子使喚。

那時候他接觸了許多,半懂不懂,也記了個大概。

嬴只教得很好,他自然能舉一反三,這才看似進展神速罷了。

嬴只不知道這些才會誇他,這些誇贊不是真的屬于他的。

他既不會過目不忘,也不會七步成詩,算什麽天才?

他不知道,即便是這樣,他也已經很優秀了,已經強過許多人。

他不知道,他會這樣心無波瀾,只是習慣了從未被人誇過。

他以為,只有成為最好的那個,才值得被誇獎。

嬴只托着下巴嘆息。

許多小孩子喜歡學習,不過是因為想要換取大人的獎勵誇贊,可連誇贊也不能取悅那位嬌少爺。

然而這樣,嬴只卻覺得更有趣了。

他拽着對方的袖子一角,上下晃晃:“你已經寫了很久了,來陪我吹吹風。”

又被打擾,筆下那個字最後一捺便寫難看了,曳月頭也不擡,努力兇巴巴的語氣,好叫對方知道自己是很生氣的:“我不是你養的貓。”

嬴只躺在那裏,枕着手臂,故作垮了臉:“大人物,我可不敢。”

“什麽?”曳月回眸,他雖然小,也不是聽不出來被內涵。

嬴只眼睛盛着笑意,溫柔可掬:“我是說,像你這樣認真好學,未來定然是個大人物。”

曳月不吭聲,回過頭去,仍舊一筆一劃寫着。

黃昏,光線暗了。

嬴只這回真的不讓他寫了。

一揮手将書和筆收進儲物袋。

“這麽努力做什麽,考狀元嗎?小心變成大人物之前先成書呆子。”嬴只彎腰背着手,看着他沾了墨的臉,眼眸彎彎,并不提醒。

曳月蹙眉,抱着手臂,用力跺了一下腳,轉向一旁壞脾氣道:“你,煩死了!”

他沒有生過氣,生氣的時候是什麽舉動,是從前在人牙子的馬車上,透過窗外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學來的。

但他忘了,當年他和那個孩子都五六歲,但現在的他已經九歲了。

是以他都這樣努力了,嬴只卻還是沒看出來他生氣。

他轉向哪裏,嬴只就跟他到哪裏,背着手,歪頭看他,仍舊溫溫柔柔:“海上日落很好看的,真的不看嗎?”

曳月微鼓着臉頰,認真:“你難道看不出來,我是在生氣嗎?”

嬴只誇張得露出無辜詫異的表情,一秒歉意道:“原來少爺生氣了嗎?是我不好,打擾了少爺讀書。可是光線不好會傷眼睛的,到時候眼睛看不清,和瞎子無異。你的眼睛生的這樣好看,如果看不見了多可惜。”

說着右手拉着他的衣袖一角,上下晃晃。

曳月看着他臉上認真歉意的表情,以确定對方是不是真的知道錯。

但嬴只的唇好像天生就是帶笑的,好像沒有不笑的時候。

但只歉意了一瞬,那唇邊就忍不住扯開一個笑,笑容漫溢像眼底,慵懶從容,右手托肘,屈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點在下巴,好像已經揭過去了,眉眼若無其事的無辜并不足以遮掩笑容。

曳月驚訝,然後更生氣了,他拂袖從對方的右手手指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不用你管!”

嬴只嘆口氣,背影微微落寞,少年清越的聲音低沉說來的時候,像漸起的夜色溫柔:“你對我越來越兇了。海上沒有別人,我只是一個人類少年,才十六歲,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姐妹,獨自流落在外。跟你們丹藥不一樣,人會孤獨,會想要被陪伴。就算是丹藥,既然化形成了人,我以為多多少少也會有同我一樣的感受。我并非有意打擾你用功的,我只是……”嗯,故意的。

嬴只坐在那裏看海上日落,忽然感到那個總是避開他的高傲的嬌少爺坐在了他身邊,因為坐得太近,撞得他微微一晃。

對方沒有看他,仍舊是高冷壞脾氣的大人物:“你擠到我了。”

“抱歉。”嬴只好脾氣地道歉,抽出自己被他壓住的衣角,往旁邊挪一點位置給他,溫柔地說,“多謝你陪我看日落。”

“我只是累了,找個光線好的地方坐,才沒有陪你。”

“好的。是在下自作多情。”嬴只彎彎的眼眸愕然睜大了一瞬,謙遜笑道,“那我重新說一遍,多謝你随便找個光線好的地方,恰好坐在了我旁邊。不勝榮幸,跟傳說中的丹藥坐一塊看日落。”

曳月眨了一下眼,不看他:“你好吵,不是說看日落嗎?”

嬴只看着水面他的倒影。

雖然對方剛剛還兇巴巴的,讓自己不要将他當貓。

但這樣難以捉摸、若即若離的性格,還真是和貓一樣,難以理解行為想法。

經過他這段時間的投喂,那白嫩的臉頰終于有了一點嬰兒肥,抿唇不說話的時候,像含着兩顆小小的糖果。

沒有表情,也讓人忍不住想要戳一下。

但戳了一定會被咬。

他手指動了動,難得和平,就只戳了海面倒影的臉頰。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海上的夕陽果然很美麗,雲霞将海面染上絢爛的顏色,像傳說中神明的居所。

曳月垂眸看了一眼海面倒影的,身旁嬴只總是帶着三分笑意的臉。

為什麽他好像越來越不怕嬴只?也慢慢不需要思考做相反的決定,就下意識做出符合一個傳說級丹藥化形該有的行為。

有恃無恐。

他恃的是什麽?

除了初見的時候,那個冷冽的眼神,笑着挑眉承認他自己是世界上最壞的人,這個人好像一點也不壞。

他知道這個人待他好的。

比人牙子好,比大人物好,即今為止這個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但他也知道,人牙子待他好,因為他是要高價賣出的貨物;大人物待他和善,因為要用他煉丹;嬴只待他好,因為他告訴對方自己是帝月丹。

他如果不是帝月丹,對方知道了他撒謊欺騙,他不會有好下場。

他如果是帝月丹,就會被吃。

如果他只是個無父無母,被賣給人牙子的奴隸,連這些好也不會有。

最好他什麽如果也不是。

……

太陽落山了。

海上明月升起,越夜潮汐越洶湧。

葉子随着海浪飄蕩颠簸,但他們已經習慣。

嬴只望着仿佛被海浪牽引着搖曳的明月,溫和地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的名字。”

沒有聲音,只感覺到肩膀那輕輕靠過來的毛茸茸的腦袋。

他保持身體不動,緩緩側首看一眼。

那位尊貴的大人物睡着了,不小心靠到他身上的一瞬就稍微警醒了一點。

從不習慣依靠人,于是即便睡懵了也立刻便坐直了回去。

坐回去卻還是困,左搖右晃,于是在下一次倒向他之前,默不作聲自覺在他身後躺下。

習慣性弓着身子保護着腹部的睡姿,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動物。

法器內不會冷也不會熱,但嬴只還是張開手拿出一個黑色的披風,蓋在了他身上。

……

天還未亮他們就到岸了。

岸上一派陌生。

但嬴只卻不慌不忙。

曳月:“你來過?”

嬴只:“沒有。”

曳月:“那你不怕迷路嗎?”

嬴只從容的樣子,眼眸彎彎微笑:“不怕,因為我長了嘴可以問人。像我這麽好看的人,沒有人會不理我的。”

曳月盯着他的臉認真看了幾眼,哼一聲別開頭,不理他。

也不知道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嬴只輕笑一聲不說話了。

不遠處是一個野店,天還未亮,裏面點着一盞昏黃的燈。

“住店,一間單間。”

店小二收了錢打着哈欠遞出房間的牌子,随口指了位置就繼續打瞌睡了,眼皮都沒怎麽擡。

到了房間,嬴只照例施了清潔咒,看到陳舊單薄的被子還是一揮手鋪了披風在上面。

他對一旁的曳月溫聲說:“你先在這裏休息,我去前面打探一下路,順便買些東西。”

曳月難得乖乖點頭。

嬴只笑了一下,試探着摸摸他的頭。

曳月下意識就要躲,又不知道為什麽停住了,只是垂着眉睫。

“今天這麽賞臉?因為上岸了少爺心情好嗎?”

嬴只只摸了一下就收了手。

曳月表情安靜看着他,眨了一下眼:“我困了。”

嬴只輕聲:“睡吧。我沒回來的時候,不要擅自出去,知道嗎?”

他有些怕這嬌少爺又逆反,同他對着來,猶豫要不要在房間設一個不許出進的陣法。

曳月卻乖乖地點頭,一下一下。

清澈黑亮的眼眸望着他,難得可愛。

罷了。嬴只想。

萬一着了火,不好跑。

……

曳月不見了。

是自己逃走的。

嬴只回來的時候沒看到人,并不感到意外,只以為這個嬌少爺果然不會乖乖聽話。

淩晨短暫的乖順,只是犯困的意外罷了。

他在店內找遍了沒有見到人,第一時間也以為店家是拐子,這是黑店。

直到他施展了追蹤留影之術,看到,原來他前腳出門,這位大人物自己後腳就翻身醒來,打開窗戶逃跑了。

連門都沒走。

距離他出門前後不到半盞茶。

嗯。跑之前還什麽都沒拿。

包括他特意放在桌子上,為梁上君子準備的破財消災的包袱和盤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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