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鄉村怪談(五)

鄉村怪談(五)

迷惘過後,魏雲玖漸漸自噩夢帶來的驚悸之中清醒過來,直到這時,他才留意到,黑黢黢的房間角落裏,竟然還坐着一個人。

那人身形高挑單薄,屈膝坐在一個小竹凳上,朦朦胧胧的一團,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龍淵?”魏雲玖猶帶着幾分倦意,慵懶地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龍淵平素不愛說話,冷不丁張嘴時,總有一股滞澀遲鈍感,像極了外族友人操持着一口蹩腳江南土話的模樣,他道:“你在河邊暈倒了。”

“啊,我想起來了。”魏雲玖扶額,飲馬河底潛藏的怪物,可比他想象中還要難纏,畢竟享受一方水土,受盡此間百姓的供奉,來自生民的信仰之力,以及死屍的滋養,使得它在這裏橫行無忌,獨霸一方。

但這些,從本質上而言都算不得什麽,真正讓魏雲玖忌憚的,反而是那妖物身上意欲毀天滅地的強大怨念。

沙漏滴滴答答響了半夜,不知不覺間,已然是三更時分了。

那幽幽渺渺,纏綿哀怨,凄婉到極點的夜曲,再次飄蕩過來,像是水中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逐漸增加它的籠罩範圍,輻射它的信徒。

魏雲玖冷淡一笑,穿着雪白亵衣,散着潑墨長發就往外走。

龍淵見狀,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魏雲玖回頭瞪他:“滾回去睡覺!”

早在魏雲玖眼風掃過來時,龍淵就極為乖覺地停了下來,垂首靜立,然而,魏雲玖稍有動作,他就不依不饒地綴上去,反複幾次,屢教不改。

魏雲玖索性不再管他,自己順着那詭異歌聲走去。歌聲若隐若現,似有若無,一會兒遠似天際梵音暮鼓,一會兒近如情人間纏綿昵語。

就這樣在歌聲引領下,不斷探尋對方蹤跡,東拐西繞,不知怎麽的竟漸漸臨近了飲馬河。過了半柱香時間,拂開根根直立,聳直如針的葦草,腥潮的夜風猛然撲面而來,夾雜着不容錯辨的腐味。

白天的飲馬河滾滾滔滔,奔騰不息,在清幽月色下,卻俨然另一幅景象,靜谧如死,宛若時空凝結,萬物頹然不動。

這樣違反常理的,已經不能用錯覺來解釋的異象,落在一般村民眼中,自然又成了河中聖物大顯神通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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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雲玖與龍淵一前一後來到岸邊時,正好看到平靜無波,水鏡一般的河心,有一處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是煮沸了的水,抑制不住地翻滾上湧。

在兩雙眼睛意味不明的注視下,一顆黑漆漆,黏糊糊,裹滿惡臭粘液的球狀物,緩緩鑽了出來。

魏雲玖咕哝裏一句,“打地鼠麽?”

球狀物完全浮出水面,細細辨認才發現是一枚腐蝕嚴重,皮肉被泡得軟白發脹,大半白骨曝露于視野當中的頭顱。

由這顆頭顱再往下,是僅僅靠着兩三根血管相連,顯得有些頭重腳輕,搖搖欲墜的骨架,細胳膊細腿,伶仃脆弱,唯有一頭長發格外茂密,又黑又長,緊緊附在頭骨及上身,黏膩潮濕,像一塊吸足了水分的深色抹布。

很奇異的,它雖然是從水中升起,但身上碎片狀的衣服卻還在,只是實在褴褛得不成樣子,一绺一绺地貼在那裏,恰似掙紮于秋風中的最後幾片葉子,看着就寒酸得緊,不過勉強蔽體罷了。再往下看去,那雙已經不能稱之位腳的足骨上,還松松地挂着一雙草鞋。

稠密發絲下,那雙黑洞洞的,閃爍着幽藍鬼火的眼眶裏,射過來如水般沁涼的目光,寒意砭骨,魏雲玖忍不住微微皺起眉頭,示意龍淵先不要靠近。

“嘻嘻嘻……”

那陰域鬼物察覺到魏雲玖的存在,倒表現出十分歡迎的樣子,許是在暗沉沉的河底孤單久了,竟極為高興地笑了半晌,說道:“賓客已至,奴家這裏有禮了,不如讓奴家好好款待一下小郎君呀?”分明早已沒了筋絡血肉,但那曾似玫瑰花瓣一樣嬌嫩的嘴唇下面,是怎麽發出黃鹂啼谷般绮麗曼妙的吳侬軟語?

而這又是怎樣陰森古怪的場景啊,那把又細又柔,嬌滴滴脆生生的嗓子,如何會與一副白慘慘的骷髅相伴而生呢?

紅顏枯骨,不外如是。

魏雲玖淡然道:“你款待的東西,我怕是萬萬吃不下。”

那水鬼再次發出一連串滑膩膩的濕冷大笑,指骨一撩,河水凝聚成一條條繩狀物,翻轉騰挪,靈活萬端,齊刷刷蹿過來,角度刁鑽地往魏雲玖身上襲來。

平心而論,這女水鬼着實能力不俗,但跟魏雲玖相比還差得遠了,根本不可能是白日裏趁魏雲玖心智不穩,設計偷襲他的那只“色鬼”。

慘死水中,又身負強烈戾氣,想也知道生前必然遭遇了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未知根底之前,魏雲玖不欲與對方硬碰硬,他一邊閃避,一邊試探道:“你的主人呢?他怎麽不出來迎客?要你在這裏越俎代庖,是他粗顏陋質,有礙觀瞻?還是能力不濟,怕露了怯?”

這段話挑釁意味十足,卻是為了故意激怒女水鬼,好讓她露出馬腳。

再一個,莫名其妙地被啃了一口,魏雲玖心裏也憋着火呢。

女水鬼身形微不可見地稍稍一滞,冷幽幽地說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魏雲玖不置可否,廣袖輕揮,手指掐訣,如朝露清風,亦如霹靂閃電,法相萬千,來去無痕,無數透明水蛇被一一斬殺,眼看一束月白光暈就要洞穿女水鬼骨骸。

千鈞一發之時,那女水鬼竟學了個乖,知曉魏雲玖是惹不得的硬茬子,忽而轉變攻擊對象,手指呈痙攣狀隔空一抓。始終默默立在一旁的龍淵應聲摔倒,痛苦地捂着脖子,整個人像是被一只無形中的大手緊緊攥住,呼吸難以為繼,喉間發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嗬嗬”,嘶啞而脆弱。

龍淵那張慣來髒兮兮的臉龐,先是被憋得通紅一片,不過瞬息之間,就轉變成駭人的青紫,雙眼暴凸,青筋畢現,雙腿在地上無力地蹬動着。

糟糕!

魏雲玖不得已停了動作,反身來救龍淵,他豎掌為刀,朝着虛空淩厲一劈,那一根根牢牢束縛龍淵,操縱他行為的無形鬼氣,盡皆斷開。

龍淵驟然得救,貪婪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緊接着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女水鬼十分狡猾,早已順勢逃匿,魏雲玖有心追上去再審問一番,顧忌着龍淵沒有自保能力,只得先作罷。

夜間寒風穿林而過,魏雲玖攙扶着龍淵,緩步朝放歸山下的房屋走去。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管怎麽說,龍淵都算是被自己帶累,才遭此無妄之災。為了方便照顧,魏雲玖将人帶回了自己家。

黃豆大的燈光不斷跳躍閃爍,将兩人身影打在青磚瓦房的牆壁上,影影綽綽,朦朦胧胧。

魏雲玖就着青燈一看,好家夥,龍淵脖子已經腫成饅頭了,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幾根手印痕,魏雲玖一邊搽藥,一邊“疼麽?”

龍淵從亂蓬蓬的頭發裏窺伺魏雲玖,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哎呦,平常怎麽沒發現龍淵這小子,還有如此乖順懂事的一面?

魏雲玖看着漆黑如子夜寒星的雙眸,認真道:“你沒什麽要問我的嗎?”親眼目睹了那樣離奇的事情,正常人不是應該化身十萬個為什麽,或者對他避如蛇蠍,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嗎?

龍淵茫然:“問什麽?”

魏雲玖:“……”

哦,他忘了,這個奇奇怪怪的鄰居少年,本來就不是一個會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成吧。”魏雲玖忙活完,摸了摸龍淵的狗頭,玩笑道:“小孩子家家,魂兒還不穩呢,等以後長大了,我再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亂發下面的鋒利雙眼眸光一閃,洩露出絲絲晦暗情緒。

魏雲玖将隔壁廂房收拾了出來,洗漱過後,叮囑了龍淵一些事,自己往溫暖舒适,暄軟蓬松的被窩裏一鑽,很快就蜷縮起來,團吧團吧,用身上的小碎花被子,包了一個軟萌萌的“大餃子”。

然而,沉睡中的魏雲玖不知道,被他蓋戳認定為“單純無知,不谙世事的孩子”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從廂房裏走了出來,失禮地悄悄溜進主人家的卧室。

四更過後,又開始下起了雨,先是淅淅瀝瀝,漸至淋淋漓漓,雖然時值初夏,細如牛毛的綿綿雨絲卻直往人身上飄,仿佛不知不覺間就從毛孔中鑽了進去,在四肢百骸裏蔓延出密密麻麻的涼意。

魏雲玖擎着翻雲覆雨傘,在羊腸小路間走走停停,不時會遇到滿臉焦慮神色,出來查看莊稼的農戶,一方行色狼狽,一方閑庭信步,匆匆擦肩而過。

伴着霏霏細雨,魏雲玖将大半個村子看了個遍,回程時已經到了孩子們結伴來讀書的時辰,因着今日天氣不佳,許多戶外游戲進行不得,娃娃們呼朋引伴,倒比平常還多些人。

有這些小機靈鬼在,魏雲玖想要打探什麽消息就方便多了,講授完兩個字後,魏雲玖漫不經心地問道:“不過是一場小雨,大家為什麽憂心忡忡呢?”

小孩子們聽得一怔,面面相觑片刻,像是不理解一向博學鴻知的魏雲玖,為何會問出如此有失水準的話,默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男孩小大人一般,搖頭晃腦地說道:“先生說得什麽傻話,誰不知道俺們這兒一下雨就停不下來,尤其是到了五六月間,趕上農收,又偏偏是這種壞天氣,黍米稻谷都翻曬不得,眼睜睜看着莊稼發黴,能生生把人嘔出血哩!”

魏雲玖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還不止哩!”另一個小孩子阿虎湊過來,興沖沖地補充道:“我偷偷聽到了哦,三爺爺他們說了,如果這雨越下越大,一連下好多天,我們就要設壇拜祭,給河神大人挑選禮物了!”

魏雲玖:“什麽禮物?”

阿虎粗聲大氣道:“當然是小老婆了!”

“對啊!”男娃娃們都笑了起來,似懂非懂地拍着手唱道:“五月谷進倉,河神讨新娘……”

看着面前這一張張天真活潑的笑臉,魏雲玖突然感到一陣惡寒,他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過往的河神祭,這些孩子是否觀禮了呢?亦或者,誰又能保證,若幹年後他們不會成為下一個麻木愚昧,操持河神祭的儈子手呢?

稻花香裏說豐年。

或許,在這個名不副實的稻香村裏,最最恐怖的,從來不是飲馬河底的怪物,也不是夜夜勾魂的幽歌,而是一顆顆懦弱卑怯,茍且偷生,以一副理直氣壯的嘴臉,光明正大去漠視他人生命的肮髒的心。

想到村子裏女孩稀缺,僅存的女娃娃也地位低微,時時刻刻被人當做物品對待的現狀,魏雲玖已經不寒而栗了。

看似善良的人一旦惡毒起來,往往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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