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鄉村怪談(六)
鄉村怪談(六)
魏雲玖以前做山神時,也曾經做過祈雨的工作,對于觀測天氣,自然有一套十分成熟的法則,他略看了看天空,就知道暴雨将至,稻香村今年這場農收怕是不容樂觀。
一語成谶。
轟隆隆的霹靂閃過,撕裂灰撲撲天幕,魏雲玖此時此刻的心情,跟烏沉沉的陰雲不遑多讓,他舉着翻雲覆雨傘,站在一處較為平坦的山坡上,遙遙看着稻香村的男女老幼們急切不安,奔走相告,甚至不顧越來越大的雨勢,跪倒在泥濘之中,家家戶戶都在朝着飲馬河的方向跪倒,以最最虔誠的,三叩九拜之禮。
信徒朝拜神明,也不過如此了吧?
龍淵循着足跡找來時,正看到一襲純白儒衫的人,長身玉立,飄然若仙,手裏擎舉着那有些怪異的柄藏青色雨傘,美得似乎随時都會乘風歸去。
他安安靜靜地走過去,将手裏那襲淡青色披風覆在魏雲玖身上,垂下頭顱時,控制不住地舔了舔唇。
魏雲玖驚異:“你怎麽不打傘就出來了,看把身上淋的,小心感染風寒。”
感染風寒?不存在的。
但龍淵一向不會反駁魏雲玖的話,即便魏雲玖說太陽是打西邊出來,龍淵也能毫不猶豫地點頭,更何況是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
大雨連綿七日,飲馬河水位全線上漲,不少靠近河岸的梯田、房屋都被淹沒,部分村民流離失所,只得臨時栖居在關系親近的友人家裏,但即便是這些地方,随着洪水的蔓延,也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這種頭頂上懸着一把刀,朝不保夕,随時都可能失去家園,甚至葬身殒命的感覺,就像一根根無形的魚線,牢牢鉗制了村民們的咽喉,一點點收緊,收緊,再收緊。
被生活扼住後脖頸的窒息感,也不是誰都有勇氣承受的。
幾乎在降雨量剛剛遞增時,就有人出于對地裏莊稼的擔憂,提出了籌辦一場河神祭的建議,随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表态,河神祭似乎成了茫茫大海中的最後一根稻草,那些快要被淹死的人絕對不可能放手。
既然河神祭是衆望所歸,那麽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挑選誰來當“河神的新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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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幾天,魏雲玖雖然不怎麽出門,但是通過村裏那群孩子們的嘴巴,該知道的消息也是一個不漏,聽說大人們已經在着手準備河神祭,并且開始緊鑼密鼓地動員年輕姑娘參與競選了……
對此,魏雲玖的反應是一聲冷笑,斥道:“個老王八蛋,還挺懂得享福,造這麽多孽,小心天打雷劈。”
身後不遠處,一只腳剛剛跨進門檻的龍淵,微不可見地頓了一頓,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眼神戀慕地問道:“先生在氣什麽?”
魏雲玖嘿然:“河神這個糟老頭子壞滴很,又蠱惑村民給他挑小老婆了,講真,一把年紀了,還要養小老婆,是怕自己頭上不夠綠嗎?”
龍淵艱難地抿了抿唇,有心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他看着魏雲玖靡麗無匹的臉,久久失神,一語不發。
其實只要能讓魏雲玖開心,被罵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來自極有原則的少年龍淵。
村民們轟轟烈烈地讨論了幾日,河神新娘的人選仍未定下來,似乎大家也曉得,這名頭雖則好聽,卻是要拿名去掙的,他們雖然對河神的存在深信不疑,并在危及個人利益時毫不猶豫地同意進行“河神祭”,但前提是自家沒有女兒。
畢竟,他們千辛萬苦養大的女兒,不是給村裏做犧牲的。
當然,這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什麽?!”正在廚下燒火做飯的阿香聞言一怔,緊接着就漲紅了面皮,握在手裏的半截幹柴差點控制不住杵到後娘花三姑臉上,顫聲道:“你、你、你是鐵了心送我去死了?”
“啊呀!”花三姑擠眉弄眼地笑了,塗抹着劣質香粉的臉扭曲變形,粉末子簌簌落了下來,以一種極度浮誇的語氣,煽動性十足地說道:“姑娘這話是咋個說,我們也是為了你好,能當河神的新娘,後半輩子說不定就住龍宮,吃海鮮,珍珠玳瑁,受用不盡了!”
阿香忍無可忍,大罵道:“放屁!既然這麽好,幹脆你與我阿爹和離,自個兒撿這現成的便宜去!”
花三姑臉上浮現一抹愠怒,又極力壓制下去,口氣卻有些涼了:“我哪有阿香你好看,十裏八鄉,論容貌氣度,誰不知道咱家阿香是獨一份的出挑。”
阿香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沖口就道:“我好看?!以前也沒見你這麽誇過我,魏夫子還更好看呢,你怎麽不找他去?!”
花三姑被阿香夾槍帶棒地一頓搶白,臉上也有點挂不住,讪讪道:“雖說河神大人沒有明确指明男女,但他一個大男人,如何使得?”
阿香冷笑,淚珠子忍不住漣漣垂落,“別人使不得,我就使得?倒是不知道村長伯伯給了多少錢,讓你們昧了良心,推我去火坑?”
花三姑自來也不是什麽好性子的人,因着揣在懷裏的碎銀子才忍耐了半晌,這會兒已然耐心告罄,翻了個白眼,不鹹不淡地說道:“你也不用同我争!反正這事兒是你爹應承下來的,可不幹老娘我的事!”說完甩着帕子,腰肢一扭一扭地走開了。
“我只和你論,還不是你撺掇的!打量我不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我死了,你們也別想好過……”阿香追了兩步,沖着花三姑的背影嘶聲喊了幾句。
為什麽?
是她哪裏做得還不夠好嗎?可是自從後娘進門,她牢記阿爹的教導,事事謹小慎微,時時逢迎讨好,家裏所有髒活累活苦活一手包攬,後娘嫁進來幾年了,竈房的門都沒摸過幾回,後娘偶爾想吃個茶葉蛋,還得她小心翼翼地剝幹淨,切成塊狀,用小碗盛好了端到嘴邊……
她明明什麽都不奢求,只要有一口飯吃,有一張床睡,平平安安地活到及笄,才随便找個老實勤奮的男人,潦草嫁了,寡淡如水地過完這一生。
可是,她都已經如此退讓了,為什麽花三姑那個賤人還是不滿足,明知道成為河神新娘意味着什麽,還要眼睜睜看着她喪命……
阿香越想越是委屈,她蹲|下身來,雙臂緊緊抱着膝彎,輕不可聞地呢喃道:“阿娘,你說忍忍就好了,我忍了,可他們為什麽還是不放過我。阿娘,這一次,你真的說錯了……”
自從上次,魏雲玖将那夜夜幽歌的女鬼打傷後,稻香村很是清靜了幾日,村裏人不知因由,還以為是河神大人法力無邊,知曉他們已經開始籌備祭祀典禮,收了些許神威,對于河神成婚一事,不由更加上心了。
經過衆人鄭重商議,河神祭定在了五月十五這一天,大家群策群力,忙着采買燭臺香案、嫁衣紅綢。
因村子裏流傳着有關河神大人的各種傳說,“嫁河神”一事也有先例,所以稻香村的青年男女們一向不愛生女娃娃,一是重男輕女的傳統思想作祟,再一個,好不好的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萬一真被舍了出去,總要難過一段時間。
所以,村裏的風俗都是盼着人生男娃,方便傳宗接代,倘若不小心得了片“破瓦”,一貫都是悄悄掩下來,不敢聲張,再尋機送給外村的親友撫養,不然,狠狠心賣給人伢子,未嘗不是一條出路。
因此種種,村裏女孩子本就不多,還要挑剔品貌性情,選來選去,自然就落在了阿香身上,縱然她反抗得激烈,斷水絕食,也未能改變衆人心意。
随着時間臨近,阿香似乎認了命,一改之前哭天喊地,歇斯底裏的形狀,變得沉默寡言,木呆呆地愣神,宛如一具殘存着熱乎氣兒的行屍走肉。
既然是給河神大人迎娶新娘,總不好讓阿香形容枯槁的上花轎,大家讨論過後,決定給阿香松了綁,好菜好飯地喂上兩頓,養養氣色。
這天晚上,蔡婆婆來探看情況時,不無憐憫地勸了兩句:“你餓了幾天,吃不了硬食兒,桌上有炖得軟爛的雞肉,記得吃之前先喝一碗小米粥。”
昏黃黯淡的油燈下,被綁成粽子狀的阿香置若罔聞,虛弱得似乎連擡眼皮的力氣都欠奉。
“你這孩子……”蔡婆婆嘆了口氣,看着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生生虛耗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想想也有些不忍心,只是人有親疏遠近,為了一家老小的口糧,不得不做回惡人。
畢竟,這雨再多下幾日,麥子就要在地裏漚爛了……
蔡婆婆拿出剪刀,對阿香道:“婆婆替你把繩子剪開松快松快,你乖一點,萬莫再鬧下去了,否則,吃苦的還是自己。”
阿香昏昏沉沉地聽着,半阖半閉的眼眸裏,快速閃過一線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