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鄉村怪談(八)
鄉村怪談(八)
據說,河神在迎娶新娘時會親身降臨,以彰顯自己的無上法力,而這正是魏雲玖不可錯失的良機。
“……”
魏雲玖:話是這麽說沒錯,倒也不必太較真吧?
他一言難盡地看向面前的嫁衣,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問號:“你們覺得,為阿香量身定制的衣服,我能穿得上?”
阿香畢竟是一個纖纖弱弱的女孩子,身形輪廓可比魏雲玖小了太多圈,魏雲玖若真是強行套上,衣服基本也就報廢了。
村長思忖片刻:“不必這麽麻煩,給魏小郎君蒙上蓋頭即可。”村民們應聲呼喏,雙手捧了那塊四四方方,繡着鴛鴦戲水花樣,鮮紅似血的蓋頭,二話不說就給魏雲玖兜頭蓋臉地蒙了上去。
眼前紅彤彤一片,視線受阻,魏雲玖垂首默默看向自己腳尖。有人搭手過來攙扶着魏雲玖,将他小心翼翼地送到飲馬河畔的祭臺邊。
大家都知道,這魏小夫子雖然來村裏的時間短,但卻不知為何意外得了那孤狼崽子的眼,兩人見天膩在一起。據娃娃們說,魏雲玖還給那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子起了個名字,喚作“龍淵”。
剛才大夥兒商量着讓魏雲玖做河神新娘時,龍淵就表現得很是抵觸,現在為了避免他負隅頑抗,村民們防賊似的死死盯緊了龍淵,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守在近旁,準備随時擊垮龍淵的反撲。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龍淵這小子此刻倒沉默了下來,安靜如雞。
呵,卻原來是一個中看不中用的镴槍頭。
臨到河邊,魚蝦的腥氣混合着泥土的滞澀撲面而來,嗆得人喉間一癢。魏雲玖感受着粉塵指數嚴重超标的風,嫌棄地皺了皺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肆意席卷的風有片刻靜伏。一個媒婆狀打扮的婆子搖着豔粉色扇子,油油膩膩地笑了,掐着嗓子半念半唱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蕭瑟冷風把媒婆口中那本該歡慶讨喜的詞,輾轉抽打成凄厲可怕的調子,幽幽怨怨,凄凄慘慘,不似賀新人,更像是哭墳。
魏雲玖蹙了眉頭:“別唱了,忒難聽。”他曉得這人是誰,一個慣愛賣弄口舌,油腔滑調,半輩子沒說過幾句實話的人,為了讨得謝媒錢,根本不管男女雙方般配不般配,着實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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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鄰村的好女孩,就折在媒婆的一張嘴上,婚後還有冤無處申。
可笑的是就是這樣唯利是圖,蛇蠍心腸的一個人,竟然被稻香村的人恭恭敬敬的捧着,只因為她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本村兒郎娶妻難的問題。
怪道是“無謊不成媒”,那些定下婚約後才偶然得知真相的女孩子們,哭哭啼啼不肯上花轎的時候,也是這麽被媒婆舌燦蓮花地架在火上烤吧?
媒婆将一截紅綢緞帶塞到魏雲玖手中,笑呵呵地說道:“郎君真是好福氣,跟了河神大人,以後指定會有大造化。”
魏雲玖很葉瀾依地說了一句:“這福氣給你要不要?”
往昔牙尖嘴利的媒婆一噎,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倒是囫囵着讀過幾本書,也跟着傳手藝的老人背過行話,勸起人來,那小詞一套一套的,就是有些不倫不類:“事已至此,郎君還是別硬杠着,歡歡喜喜地結了這門親事,您安心,郎君生得花容月貌,傾國傾城,保管我們河神大人一見傾心,如獲至寶。”
魏雲玖默了一瞬,咬牙道:“怎麽做?”
“哎,簡單!”媒婆脆生生地應了,端來一杯喜酒,遞到魏雲玖手邊,“您吶,拿好這杯酒,自己喝半杯,再往飲馬河裏灑半杯,完成這合卺之禮,您就是河神大人明媒正娶的第三十一位新娘啦!”
嚯,好家夥,合着自己前面還有整整三十個“姐姐”。
魏雲玖不陰不陽地笑了笑,“不拜天地?”
媒婆有理有據地說道:“這您就外行了吧,河神大人自己就是神明,指不定比土地公公還高幾個品級呢,還拜什麽天地,高堂就更是笑話了。”
魏雲玖點頭:“還挺嚴謹。”
他一手持紅綢,一手将酒杯舉至唇邊,做出入了口的假象,然後不等媒婆等人看清楚就往河面一傾。
身後不遠處的龍淵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動起來,喃喃地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
媒婆嘶聲喊道:“禮成!河神大人迎親喽!”
“恭迎河神大人!”
“恭迎河神大人!”
衆人齊聲高呼,在村長的指揮下一排排波浪似的跪了下去,額頭緊緊貼伏于地面之上,顯出十二萬分的恭謹順服。
早已備下的樂隊鼓足了力氣,唢吶吹得撕心裂肺,聲聲震天,響遏行雲,只是太過凄清冷厲了些,鑼鼓手甩開了膀子,一下下重重敲擊着,咚咚咚的節奏分毫不錯地落在人心髒上。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天空下起細細密密的雨來,其聲勢越來越大,漸成雷霆之力。
瓢潑般的大雨沖刷着地面,澆得人睜不開眼睛,天地間一片朦胧模糊,萬物統統籠罩于雨幕。倘若這時有人認真往魏雲玖所在的方向看幾眼,就會發現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魏雲玖在河邊站了那麽久,非但沒有被雨水淋成落湯雞,反而一直幹幹淨淨,清清爽爽,頭發絲兒上連一個多餘的水珠都沒有,就好像誰把他安置于水晶小屋之中,隔絕了一切傷害。
黑雲翻墨,白雨跳珠,驚雷由遠及近轟然而至,驀然在耳邊炸開,唬得膽小之人一陣心驚肉跳。
魏雲玖安安靜靜地立在那裏,柔嫩潔淨似雪的白色儒袍,紅逾朱砂的錦繡蓋頭,風神秀骨,自成絕色,一切矛盾而又和諧。
空氣中隐隐傳來一陣玄妙古奧的波動。
蓄勢待發的魏雲玖耳尖一抖,暗道:來了!
在所有人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一團墨漬般的霧氣,飄飄蕩蕩地從河水之中浮出,勾勾纏纏,彎彎繞繞,觸絲般湧了過來,試探性地黏在魏雲玖肩膀處。
魏雲玖有意打探這妖物的老巢究竟位于何方,遂放任自己暈了過去。
幾乎是在魏雲玖軟到的剎那,黑霧就迫不及待地迎了過去,化身成軟綿綿的團狀物,擁着自己的“新娘”心滿意足地離去。
天空驟然放晴,一時間風流雲散,墨色褪得一幹二淨,碧空如洗,澄澈明淨。
“天晴了!天終于晴了!感謝河神大人!”
“莊稼有救了,感謝河神大人!”
“嗚嗚嗚,狗娃子你不用挨餓了,娘回去就給你烙餅吃。”
……
再次恢複意識時,魏雲玖敏銳地感知到自己仿佛在一處洞穴之中,他躺在一個圓形物體上,臉上仍然蒙着那層紅蓋頭。
一道細微到幾乎不能辨識的腳步聲漸漸靠近,隔着薄薄紅布,将夾雜着冷冽寒意的氣息噴灑在魏雲玖鼻尖。
一雙鬼手探了過來,蓋頭慢慢地,慢慢地滑落,露出魏雲玖那張濃桃豔李,霞姿月韻的昳麗面龐,以及清泠泠的,仿若高山溪流,幽谷冰泉的湛黑眸子。
此時此刻,眸子的主人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他竟然沒有昏睡?!
這怎麽可能,縱然魏雲玖再如何優秀,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即便些微習得些茅山道術,也不該在河神催使的法術下保持清醒。
等等,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因着對自己法力的篤定,他滿懷着一顆夙願得償的心,欣喜雀躍地趕來掀蓋頭,似乎并非進行任何僞飾……
“啊,啊啊……”河神大人神情激動,轉身就要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