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鄉村怪談(七)

鄉村怪談(七)

濃墨似的夜幕割開一道口子,掙出一彎魚肚白,黑暗漸漸如潮水般退去。

飲馬河邊,祭祀活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村長換上最體面的一件長袍,領着合村大大小小幾百餘口,畢恭畢敬地在河畔擺上幾張條案,又奉上瓜果點心。

香燭燃了起來,乳白色的煙霧袅袅散開,嗆得人嗓子眼裏一陣發癢,隔着那片紗帳似的煙看去,衆人的身影也變得影影綽綽,朦朦胧胧,冷不丁打眼看去,便覺得那原本服服帖帖地黏在臉上的恭順神情,不知為何竟教人看出幾分虛假來。

“不好了!不好了!阿香不見了!”蔡婆婆揉着酸痛的脖子,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阿香那鬼丫頭心眼子賊多,昨天晚上先是故意博取她的恻隐之心,緊接着就趁其不備,将蔡婆婆打暈了過去,她也是到今早黎明時分才蘇醒過來。

臨要進行河神祭典,準新娘卻消失無蹤,衆人立刻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躲在人群後方,默默關注事态進展的魏雲玖忍不住幸災樂禍,他望了一眼波濤洶湧的飲馬河,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一條喂馬的河罷了,僥幸有了幾分造化就敢興風作浪,早晚讓你嘗嘗什麽叫社會的毒打。”

一旁的龍淵耳朵微微動了動,神色莫名。

那邊廂蔡婆婆快言快語地将來龍去脈講述了一遍,大家這才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阿香不願意做河神的新娘,這是毋庸置疑的,既然費盡千辛萬苦才逃了出去,經了一夜的時間,早不知逃到了哪裏。眼看着占蔔出來的良辰吉日就要到了,現在再去找人尋阿香的話,必然來不及了。

遠水解不了近渴,村長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望着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忙亂的村民,細小狹長的眼睛狠狠眯起,惡聲惡氣道:“催催催,催他奶奶個腿,阿香沒了當然要另換一個!”

“啥?還要選?”有人不樂意了,原本以為村裏合謀定下阿香做祭品,自家閨女能夠躲過一劫,沒成想臨門一腳又變了卦,哎呀呀呀,早知道這樣就不帶女兒過來觀禮了!

村長煩躁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這話聽過沒?祭禮既然已經開始,就必須完完整整地進行下去,否則河神大人空手而歸,到時候動了怒氣發了神威,你能承受得了?!”

有女兒的人家徹底慌了神,做母親的忍不住摟住女兒嚎啕起來,一邊還哭哭啼啼地扯着男人的袖子,“當家的,你倒是說句話啊,救救咱們乖女吧。”

小姑娘可憐兮兮道:“爹……”

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也不是鐵石心腸,閨女雖不必兒子,眼睜睜看着她去死,心裏也着實接受不了,漢子眼眶微紅,揪着頭發苦惱了半天,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也不一定非要是女孩吧……”

村長聽得一怔,“你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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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頭既然已經打開,後面的內容就更容易出口了,男人道:“他大伯,你忘了,很早以前,村裏有一年剛好趕巧一個女娃娃都沒有,大家夥兒就……就……”

再往後的事不必他說,村長已然想了起來,那時候也是這般艱難,村子裏适齡的姑娘都嫁了人,最大的一個女娃娃還不滿周歲,他們沒了主意,後來商量過後,就盯上了游竄在村裏的一個小乞丐。

那小乞丐無父無母,姓名年歲一概不詳,也沒人能夠說清楚他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只見得小乞丐整日裏游街串巷,抖摟着一個髒兮兮的破碗,逢人就滿口的吉祥話,只為了讨一頓剩飯吃。

因着飲食不濟,朝不保夕,小乞丐瘦伶伶的,比同齡的女孩子還要纖弱幾分。嘿,你別說,小乞丐雖然看起來腌臜埋汰了點,洗幹淨手腳,拿香粉和胭脂往臉上抹個幾遭,再套上大紅的石榴裙,呵,活脫脫一個清秀可愛的妙齡少女,真有幾分雌雄莫辯的意思。

就是哭得太慘了些,好幾次弄花了妝容,讓村裏的小媳婦兒們多費了不少功夫,後來結結實實挨了幾個嘴巴子,才僵着舌頭不敢說話。

這人舊事重提,難道是想依葫蘆畫瓢,可惜,他們村裏窮得連乞丐都不來了啊……

村長不大高興地說道:“你們想得倒是挺美,上哪找小乞丐去?”

男人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只往魏雲玖和龍淵的方向看了過去。

村長渾濁的眸子霍然一亮,心道:是啊,沒有小乞丐,這不是還有兩個異鄉人嗎?死道友不死貧道,讓他們殉祭,總比犧牲村裏的女孩子好,尤其是這個叫魏雲玖的秀才郎生得實在招人疼,定能讨河神大人歡心,保佑他們今後幾年風調雨順。

拿定主意後,村長朝大夥兒使了個眼色,一群回過味兒的村民們漸漸朝着魏雲玖兩人聚攏過去。

龍淵上前一步,擋在魏雲玖面前,神色不善地盯着村民,嘴裏嗬嗬顫動着,吐出野獸似的威脅。

這個讨打的賤種!

村長瞪了龍淵一眼,捋着胡須對魏雲玖道:“魏小郎君,您魏氏祖上可都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人啊,想當年魏老太爺尚未發跡時,俺們鄉裏鄉親的沒少幫他,您現在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們老老小小幾百□□活餓死。”

一向慈悲心腸,度化世人的山鬼大人忍不住冷了臉色,“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讓我給那個糟老頭子做小老婆?”

“——吓!”周圍人倒抽一口涼氣,“可不敢胡說,亵渎河神大人,小心他降罪于你!”

魏雲玖長衫飄揚,墨發如雲,冷笑一聲,緩緩環視村民,一字一頓道:“讓我去奉承一介妖物,他——也——配。”

村長怒喝道:“豎子猖狂!”

話音剛落,只見狂風呼嘯,烏雲翻湧,一時之間飛沙走石,百獸震伏,那些囚于鐵籠之中的雞、羊、豬等忍不住躁動起來,發出刺耳的撞擊聲。

村長趁機道:“天降神跡!天降神跡!這是河神大人在示警呢,你們還愣着做什麽,還不趕快給我把這小子抓起來,耽誤了河神大人的好事,有你們哭的時候。”

村民們聞聲而動,三五成群朝着魏雲玖靠近,臉上盡是躍躍欲試的神色。魏雲玖看着這些往昔慣以善良敦厚着稱,經常自诩老實巴交的鄉民,一顆心沉到了谷底:“你們确定要拿我祭河?就為了那什麽子虛烏有的‘河神迎親’?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還比不上以訛傳訛,渺茫又不切實際的傳說?”

“我們,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臉色蠟黃的村婦弱勝弱氣地辯解了幾句。

發禿齒豁的老人忙不疊點頭,激動地說道:“村裏面口耳相傳,沿襲了幾十年的河神祭,肯定是有一定道理的,你這後生就不能救救我們嗎?老頭子我給你磕頭了,求求你了!”

老人顫巍巍地跪了下去,龍鐘老态的身子在江風中抖成一片枯葉,極富有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煽情意味十足。在他的帶動下,其他人也有樣學樣地跪了下去,于魏雲玖面前的黃土地上烏壓壓地鋪開來。

所有人都在呼號,在哀告,對着魏雲玖涕泗橫流,仿佛他如果不答應就成了罪大惡極,鐵石心腸的罪人一般。

魏雲玖一眼就看透了他們的伎倆,偷換概念,混淆是非,将幾百人的性命重擔沉甸甸壓在一個人肩頭,任何稍有良心的人恐怕都會不安吧?

龍淵出離憤怒了,他攥緊拳頭,毫無章法地踢打着近旁的鄉民。

“哎呦,哎呦,打死人了,救命啊!”

“老天爺,怎麽會有這麽喪良心的人哪!”

“活不得了,我們是活不得了!”

還有人在龍淵踢過去時,就勢一滾,在地上哭天搶地起來,真可謂是唱作俱佳,話裏話外都是在指責魏雲玖冷血無情,黑了心肝。

可惜,龍淵囿于不善言辭的唇舌,不知該如何跟他們辯論,只急得額頭爆出根根青筋,看似在行動上占據上風,言語上卻被處處擠兌而不自知。

“夠了!”魏雲玖斷喝一聲,阻止了龍淵的動作,這少年雖然英勇似孤狼,到底身形稚嫩,又寡不敵衆,時間一長無疑要吃虧的。

魏雲玖不忍見到真心維護自己的龍淵被欺負,就道:“想讓我獻祭,也不是不行,就看河神大人有沒有這個胃口吃下去了。”

既然魏雲玖态度軟化,村長等人也見好就收,又恢複成了那等慈眉善目,和藹可親的模樣,急切地催促道:“快,快把紅蓋頭取來,要來不及了!”

聽得此言,一直左沖右突,拳打腳踢,連嘴巴牙齒都用上的龍淵徹底安靜下來,他想要說什麽,臨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是深沉而眷戀地凝視着魏雲玖的背影。

他有罪,他不該這般貪心的,可是魏雲玖對他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這個人對龍淵而言是他至今還游蕩于人世的唯一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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