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婚

大婚

興國公府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過了。

剛進巷口,目之所及盡是紅色,門口禿枝的老樹也懸上了紅綢,鞭炮噼裏啪啦地響個不停,從晌午一直響到黃昏,炸開後紅色的紙衣都堆了寸深。

賓客們擡腳跨過那來不及清掃的鞭炮紙衣,臉上帶着或深或淺的笑,朝門口迎賓的主家拱手作揖:“恭喜恭喜啊。”

開口間便帶出了一片淡淡的白霧。

嫁娶這般大事,有心的人家都會放在春秋不冷不熱的時候進行。眼下快入了大寒,正是最冷的時候,興國公府卻急匆匆的要娶新婦,讓人忍不住心生疑慮。

“你不知道嗎?”

落座的賓客間有相熟的,左右張望一番,俯在友人耳旁低聲說道:“邊關吃緊,皇上要讓公侯大臣都從兜裏掏銀子呢,興國公府近年這光景,哪裏能拿得出來。”

适才疑慮的人更加迷惑不解:“娶新婦不是更費銀錢?這兩件事沖在一起,興國公府豈不是得掏空家底?”

“哎呀呀,那要看娶得是誰了......”

不等那人說完話,就聽外面爆竹聲更響,是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剛剛還有些吵鬧的廳堂內安靜了許多,衆人的目光移到門口,等着看一對新人拜堂。

有小孩子想要從席上竄出去,鑽到門外去先看一眼新娘子,但還沒來得及走出廳堂大門,便被一旁候着的仆從攔下,緊接着,一雙被雲靴束着的結實小腿邁了進來。

雲靴往上,是一身裁剪得當的大紅喜服,緊緊貼合着男人高大的身軀,行走間布料摩擦,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明明是一個男人最該喜悅的日子,可進來這人英挺的眉眼卻像外間的天氣一般,染着一層風雪。

賓客們疑慮更重,來不及多想,探頭去瞧被人往進來扶的新娘子。

新娘子頭上蓋着紅蓋頭,看不清楚相貌,可瞧那身姿,離京中時興的纖細美人,相差甚遠,加之是冬日,喜服的材質更加厚實,愈發顯得這新娘子不夠飄逸,有些笨重了。

賓客們有些同情地望向一旁相貌堂堂的新郎。

下一刻,那新娘子像是要坐實自己的笨重一般,跨過廳堂的門檻時身子一歪,要不是身旁有兩個仆從攙扶着,險些摔倒在地。

這下,不但賓客們嘈雜了起來,新郎的臉色也更不好看了。

興國公府是老牌勳貴人家,祖上是何等輝煌,就算這些年露出些許頹意,也從來沒有在重要場合上出過這麽大的茬子。

新郎是興國公的次子,長子已經離世,若無意外,次子便是要繼承爵位的人,這未來的興國公夫人,居然就是這麽一個女子嗎?

郭牡丹頭頂着紅蓋頭,聽着廳堂中傳來的低聲議論,忍不住緊緊咬住了唇瓣。

雖然她聽不清賓客們具體說了些什麽,可用腳指頭想也能猜出來,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可是垮不過門檻這事也不能怪她啊,她哪裏能想到這京城裏的高門大戶會把門檻修得這麽高,像是專門想把人攔在外面一樣。

她們老家那小地方,門檻修高了可是會擡不起頭的,那是不會做人、不想接待客人的意思。就算她爹後來發達了,修葺老宅時還特意叮囑工匠,讓把門檻修低些,好讓左鄰右舍都知道,她們郭家和原先一樣沒差別。

這些高門大戶,一點也不熱情好客。

正在郭牡丹腹诽之時,右手邊攙扶她的人換了一個,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少夫人莫要緊張,咱們先去拜堂之處,走完儀式。”

聽到這話,郭牡丹穩住了心神,輕輕“嗯”了一聲,努力學着那世家閨女的模樣,小步挪到了拜堂的地方。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還算得上順利,賓客們也安靜了下來,時不時說兩句吉祥話,可到夫妻對拜時,郭牡丹都彎下腰好一陣了,還沒聽見讓她起身的聲音。

又發生了什麽?

她擡眼想看看,但無奈頭上頂着蓋頭,除了腳下的方寸之地,什麽也看不着。

好在片刻之後,她終于被扶起,走完了新婚的繁雜程序,送到了新房。

那個先前安慰過她的人跟了進來,命其他人喚來郭牡丹從老家帶來的婢女,讓她們都在新房內等着伺候,安排完後又柔聲詢問郭牡丹:“少夫人今日辛苦了,少夫人想用些什麽菜肴?奴婢好讓後廚上些,給您墊墊肚子。”

郭牡丹一大早就被人拉起來淨面上妝,折騰了一日早就累了,聞言也不客氣:“我要吃紅燒肉,要肥瘦相間的那種,再來兩碗大米飯。”

話音剛落,屋內似乎有人輕笑了一聲。

這有什麽好笑的?郭牡丹正想蹙眉說兩句,适才同她說話的那婢女就先呵斥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自己出去領罰吧,日後永遠在外院伺候,不得入內院。”

外院?內院?

郭牡丹先前聽她爹說過,大戶人家規矩大,連奴才們都等級森嚴,內院伺候的都是受主家信任的奴才,和其他的奴才不一樣。

看來這婢女在府裏奴仆間身份不低,并且是在給她出氣。

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再說什麽,安心等着被人掀蓋頭就好。

想到此處,郭牡丹忍不住有些緊張。

盡管沒有見過她的夫君,但适才上下花轎時她還是抽空偷偷瞧了兩眼,知道那男人身姿挺拔,肩膀寬闊,想來應該不會難看到哪裏去。

她不像她爹那樣,最看重興國公府的門楣和未來的國公夫人之位,她最看重的,就是男子相貌。

聽說國公爺一表人才,國公夫人也是美人,希望她的夫君,相貌也不要讓她失望才好。

郭牡丹坐在喜榻上等啊等啊,後廚都把飯菜送過來了,還沒等到男人的身影。

一旁伺候的婢女似乎看穿了她內心的緊張,輕聲寬慰道:“二少爺還在外面招待賓客呢,想來還得等一會兒,奴婢伺候少夫人用膳吧。”

郭牡丹想想也是,人家這累世勳貴,同他們小門小戶的不一樣,客人多,她還是先吃飯要緊。

不等別人上手,她自己先把蓋頭往上掀了掀,張望道:“我的紅燒肉呢?”

紅燭映襯下,一張嫩白如玉的豐潤小臉顯露出來,像是一顆最上等的珍珠。

在場諸人,除了郭牡丹自己帶來的陪嫁丫鬟外,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愣愣地望向這位剛剛嫁進門的少夫人。

明明現在時興的是腰如弱柳,行如西子的纖細女子,她們剛剛瞧見少夫人時,也覺得少夫人的身姿有些圓潤,但此時瞧見少夫人的面容,居然心生慶幸之意。

若是那纖弱的身姿,又怎麽能配得上這豔如牡丹的嬌靥?越豔麗的花朵,越要有更多的綠葉環抱在側,才能不失平衡。

那如珍珠般瑩潤的臉頰上漾着兩抹淺淺的緋色,似彩練一般繞在那挺翹的鼻尖旁,往上去是一雙烏溜溜的眼眸,黑得澄澈,無論是誰瞧了,都要感嘆一聲,好一位佳人。

先前安頓事務的婢女最先回過神來,擡腳上前,扶着郭牡丹走到放置菜肴的案幾旁坐下,笑着道:“奴婢來給少夫人布菜。”

布菜?郭牡丹未出閣時可沒有這麽多規矩,她娘走得早,家裏就她和她爹兩個,她爹沒發達前家裏也沒下人,都是想吃什麽自己夾,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不等她開口拒絕,眼前的小碗裏便多了一塊色澤飽滿的紅燒肉。

罷了,入鄉随俗。

她垂下頭,一手扶着将落不落的蓋頭,一手拿起筷箸,一口就把整塊紅燒肉吞了下去。

吞下去後,郭牡丹才恍然反應過來,她似乎又出了茬子。

京中貴女都是小口小口進食,不但文雅,還能控制食量,同時還能避免塗好的口脂花掉。她在家時也是練習過的,但是今天餓得頭暈眼花,看見紅燒肉就想吃,一時間沒想起那些禮儀規矩來。

果然,她剛咽下肚,就聽那個婢女道:“少夫人,您的口脂花了。”

出乎郭牡丹意料的是,這婢女并沒有嘲笑責怪她,反而是拿着一方錦帕,細細地擦拭掉了她唇邊散亂的口脂,含笑道:“等您用完再重新上吧。”

遠嫁艱難,更別說她這一個小小商戶之女高攀了一等公爵府,郭牡丹其實早就做好了準備,肯定會有人瞧不起她。

但此時瞧着這個年歲不小的婢女,她卻感覺心中定了不少。

這婢女肯定是興國公府哪位長輩支使過來給自己幫忙的,她的态度,也就是興國公府長輩的态度。

無論旁人對她這個小門小戶出身的是什麽看法,只要正兒八經的長輩對她尊重,她就有底氣。

郭牡丹複又垂下頭,安安心心地用起膳來,不多時,就把一碟紅燒肉和幾碟小菜吃了個幹淨。

剛吃完,還不等她重新給唇瓣上口脂,門外便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婢女笑開了花:“肯定是二少爺,二少爺敬完賓客,就急匆匆地趕來看新娘子啦。”

婢女笑着上前,朝門外低喚道:“二少爺莫急,新娘子有些緊張,還得定定心神呢,您且等等。”

一邊說着,她一邊給其他幾個丫鬟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們伺候少夫人上口脂,蓋好蓋頭。

話音未落,門外便傳來一個女聲:“是我。”

“夫人?”婢女面露驚詫,郭牡丹蓋蓋頭的動作也頓住了,疑惑地望向屋門。

按照道理,她明日敬茶的時候才會見到自己的婆婆,也就是現在站在門外的國公夫人。

高門大戶不是更應該注重規矩嗎,怎麽會有婆母頭一天就來新房瞧兒媳啊。

國公夫人此時又急切道:“把門打開。”

婢女不敢再耽擱,趕忙打開屋門。

屋門剛開,國公夫人便匆匆忙忙地快步進來,行到郭牡丹身旁,瞧見那張尚未蓋上蓋頭的明豔面容,眼裏閃過一抹驚豔。

下一刻,那抹驚豔便被深深的內疚取代,風韻猶存的婦人緩緩握住郭牡丹的手,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郭牡丹見狀,忍不住問道:“夫人,可是出了什麽事?”

聽到她的聲音,國公夫人趙氏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決心一般,擡眼望向眼前的女子,低聲道:“牡丹,我們興國公府,對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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