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日暮漸沉時,周雪韶等人從江上重返畫舫。再晚一些天徹底暗下,漂浮在水面的數千花燈依次亮了起來。無數光彩映落在江面之上,點點片片,交織成景,游人身在畫舫,一時如臨神境。
裴氏姐妹很快找到周雪韶。
她們人手一盞花燈,裴姍來時還不忘将手裏的其中一盞遞交給周雪韶。
“周姐姐,給。”
紅色的系帶扣緊了花燈兩邊 ,因此用不着髒手也能将它輕易提起。周雪韶面對裴姍的好意,接了過去。
很快,原先在江上綻放光芒的花燈,現在在她手中露出了同樣的盈盈光輝。周雪韶細看之下,發現在燃燒着的燈芯下方有一個微型匣子,內裏另有玄機。
這邊裴妙和裴婉小心翼翼的将匣子取出,擡頭腼腆地同周雪韶笑了下,随後動作緩慢地打開小匣子,裏面是一對耳飾和一枚玉佩。料子雖不是什麽罕見物,但是做工精致,樣式也頗有新意,可見畫舫為了這些小物件還是用了心思的。
“周姐姐你看!”另一邊,裴姍興沖沖的拆開了花燈裏的小匣子,從裏面抽出來一個帶着金珠的穗子,相比起裴妙與裴婉姐妹,裴姍得的金飾自是要貴重一些。
她高興極了,“待我歸家,将這送給妧妧。”
裴妧是與裴姍一母所出的小妹妹,去年年末才出生,如今尚在襁褓中。
想起先前見到的小嬰兒那般可愛模樣,又或許是被裴姍的熱情歡悅所渲染,周雪韶也為之一笑。
身後似乎有人叫她,她便含笑回了頭。恰好此時畫舫放出了飛天明燈,百只千只,一齊自畫舫周邊放飛。
明燈漸旋漸轉,漸漸飛高飛遠,光芒璀璨卻不刺眼,直從九天之上布落塵光。
而這不可捉摸的塵光照拂于世間,照拂在臨岸而立的周雪韶身上,她手中捧起的一盞花燈就像是才從天上撷取的仙林芳苑之靈花。流動光彩的星河在她身後作襯,她整個人便是盛顏仙姿,神儀明秀之态。
魏襄如見天人。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望見她,亦如當時她身着一襲紅裙就那般毫無防備地走進他的眼中。
魏襄在原地停留許久,見她眼眸轉動看見他了,魏襄驀地一笑,溫柔平和至極。
“周姑娘。”他喚她。
周雪韶雖聽不到,卻是能分辨出他的口型。
她臉上笑意淡了些,思量片刻,越過裴氏姐妹向他走了去,“魏公子。”
魏襄換了一身衣物,此刻身上衣着比先前更貴氣一些,看着也更為光鮮亮麗。
“今日得與姑娘同游,魏某欣悅之至。”他望着她,語氣輕和。
周雪韶沒有說話。她只是望着他,不說自己高興,也不說不高興。
太平淡了。
魏襄也覺察出了這微妙之處。
“周姑娘……”他的聲音依舊平和,“稍後晚間畫舫的飲宴我便不參與了。”說完話,他撫上左手小臂,似是有難忍的疼痛一般叫他收緊手指。
動作算不得明顯,周雪韶卻注意到了,她猜是他手臂上的皮肉傷口作痛,不過她依然沒什麽反應。
“魏公子回去應當好生歇息才是。”她說着客氣的話,準備客氣的送他離開。
魏襄卻搖頭,看向了畫舫上方,“我正住在此處。”
他就住在那裏,畫舫的三層樓上,與二層的飲宴之所離得很近。
周雪韶眼皮一跳。
“往後周姑娘若是得空,可來尋我。”
她沉默地望着魏襄側身離去,随着簾幔起落,他的身影很快隐于其後。
因為魏襄的這番話,周雪韶後來一直心不在焉。畫舫飲宴過半,裴氏姐妹在不遠處投壺。
周雪韶的視線轉了一圈,瞥見了裴绛。
“表哥。”
她叫了聲,對方回望過來。
-
裴绛在樓道口看着她上了樓。三樓,畫舫來客短居之所。外頭夜色正濃,裴绛緊緊盯着那扇開而閉合的房門,他耐心等待着。
客居的隔音效果還算不錯,魏襄安坐室內,陡然聽到兩道纖柔的敲門聲,以及——“魏公子,是我。”
是周雪韶。
叩響了他的房門後,門外的周雪韶等了一會兒,才得到魏襄的回應:“請進。”
周雪韶推門而入。
順着光線往裏走,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桌案前,烏發垂身、青裳外披的魏襄,比起白日淩然光彩,此刻魏襄更具平易近人的鮮靈生氣。
“這麽晚了,周姑娘為何而來?”他面上微笑。
可周雪韶卻沒從他這淺淺的笑裏看出他有半分疑惑。
周雪韶定定看着魏襄。
他知道的。
是他想要她來見他的。
“魏公子身上有傷,應當好生調養才是。”沒過多久,周雪韶從袖中取金創藥,小小的一瓶擺在魏襄面前。
魏襄依然含笑,因為一切如他所想,在得知他身有損傷後,外柔內冷的她會前來濟困撫危。而唯一預料之外的事,便是沒想到周雪韶會在這個時候來尋他。
可以是明日,可以是後日,但是今夜……她來得太匆忙了。
“周姑娘有心了。”魏襄收下了她的金瘡藥,但是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
“無妨。今日一別後,恐怕再難與公子相見,這一份良藥,便算作我贈予魏公子的辭別禮物。”周雪韶的語速緩慢,尤其是在這一室二人之間,魏襄聽得十分清楚,對她其中話意也懂得十分明白。
因此他唇角的弧度一點一點落下,魏襄面上神情難得的帶了絲不易察覺的晦暗。
再難相見是什麽意思?
是她要離開。
還是她不想見他。
魏襄生平不願思量他人想法如何,可現今他卻在這是與不是之間,考慮許久,終不得解,他壓低眉眼直接問她。
“周姑娘是要歸家了?”
“不是。”
“那是不準備在元洲停留了?”
“也不是。”
“……”
既然都不是,那麽魏襄明白了。
他緊了緊手中握住的細頸藥瓶,視線落在周雪韶的臉上。
“是我哪裏得罪……”魏襄開口,卻被客房外更大的一聲掩蓋過去。
“周姑娘,該回府了。”是侍女。
她柔聲回應。
接着便順勢提出離開。
“……好。”
魏襄啞然。
直到周雪韶推門而出,他都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冷了态度。
-
周雪韶長舒一口氣。
閉緊房門後往樓道口看去,她一眼就望見了簾子後面站着的裴绛。
畫舫侍女見她出來,與外頭的裴绛交換了一個眼神,很快便退下了。
“多謝表哥。”周雪韶走向裴绛。
還好有他在外頭提醒,否則她還不知道要與魏襄周旋多久。
裴绛似是欣然接受了她這聲謝意。
一前一後走下客居,飲宴尚未結束,周雪韶便又在席中坐了一會,裴姍見他們回來,忙湊上前來問他們去了何處。
周雪韶笑了笑。這自然是不好回答的。
可裴姍卻表現的異常想知道,裴绛見狀,冷不丁說了句什麽話,離周雪韶的位置較遠,再加上飲宴的嘈雜聲,周雪韶沒聽清。
不過裴姍确實就此收斂了。
等到飲宴結束,衆人各自離去,周雪韶也随着裴氏姐妹回去。
馬車一路前進,很快就到了裴宅,裴姍姐妹們一應是累了,同她講過一聲告別後,就回到各自院子裏去。
周雪韶也準備回去。
還不知今日雙雙留在院中的竹苓與秋桑現下可有歇息。
正欲擡步,見到門前的裴绛。
裴绛臉上挂着欲言又止的表情,周雪韶大抵猜到是為什麽。
“二表哥,有話不妨直言。”
裴绛颔首,“你與那魏公子究竟是何情分?”他倒是真直言直語,來的爽快。
周雪韶仔細掂量這“情分”二字,覺得根本無從說起。
“是舉手之勞,援助之恩。”周雪韶頓了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裴绛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是在向她确認,周雪韶坦然,裴绛便越生疑惑,“既然只是如此,那為何卻要去單獨見他?”
“恩惠雖小,可若魏公子想要我還報,我也需得拿出誠意,才不至于做那反面無情之輩。”
魏襄幾乎明示周雪韶可以再去尋他。什麽意思?是要與她再有同游之日,還是想和她互為什麽知心朋友?
周雪韶不喜歡魏襄。從筏上他不肯說明他為何知她名姓的那一刻開始。她聽得懂他對她若有若無的牽引,也知道他的溫潤和氣是他想讓她看到的,所以周雪韶不喜歡。
這種不喜歡恰無關男女,只是關乎對友人的态度。還好,她已經用一瓶金瘡藥抵了他那時對她的幫助。
說起來也是巧妙,如若那時魏襄冷眼旁觀,眼下該用上金瘡藥的便應是周雪韶自己了。不過無論怎樣,他們往後當是各自為安才對。
“至于單獨見魏公子……”周雪韶眼睫微垂,“我無心‘單獨’,我也從未禁止表哥入內。”
“表妹誤會了。”裴绛立即解釋:“我并非是要尋究問竟。出門在外,我為兄長,實在難以放心得下。”
“我明白。”周雪韶笑了笑,“表哥大可不必再擔憂。”
裴绛不解,他聽到周雪韶繼續說:“與魏公子,我們不會再見。”她語氣篤定。
裴绛微怔。
見她自信從容,便也不再說什麽。
在裴氏家宅的時日,有姐妹在身側,總是要比尋常日子更為愉快,而裴氏大表哥裴宣也迎來了迎親之日。
天剛蒙蒙亮,裴姍就來找了周雪韶,說要請她和她一起去見大夫人,幫忙打打下手,安排宅內瑣事。
空氣清冷,裴姍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周雪韶連忙端去一杯熱茶。
裴姍這才舒舒服服地笑了起來。
“姐姐這便随我去吧。”裴姍催得緊。
臨走時周雪韶覺得清晨天微寒,她加了件衣服,問裴姍需不需要。裴姍沒所謂的笑笑,說穿着嫌累贅,“姐姐穿吧。我便不要了。”裴姍擺擺手。
周雪韶只好放回去一件薄氅。
因着裴氏大公子的新婦是元洲之外的懷城人,兩城之間距離不近,所以裴宣大表哥一早就啓程前往懷城。
周雪韶見了大舅母,長子娶新婦入門,大舅母喜上眉梢,見她們來了,也不忍她們做些累事,只叫她們安排人将後宅好好布置一番。
在院門前貼仙鶴蝴蝶紋,在洞房貼一對龍鳳呈祥、鴛鴦如意。
府中小婢為這喜事,忙也忙得高高興興,就在裴氏家宅一片歡榮欣悅之時,府門外卻傳來一聲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