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苦衷
苦衷
第十二章:苦衷
日暮黃昏,街上吵吵嚷嚷,小販緊俏着把最後的一點存貨銷售出去,就能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因此喊得格外賣力。
來往的行人大多知曉,不乏停在那處磨來磨去的讨價還價,耍嘴皮子的人是注意不得時間流逝的,整個長街好像都充斥着激烈的“交流”中。
常悅坐在窗邊的長椅上,坐得不是很正的看着街上,面容愣怔好久,青釉側眼看了看,哦,她們姑娘在發呆……思考!嗯,沉思。
下值的李僖偶一擡頭,就看見茶樓窗邊露出的半個腦袋。
停步想了想,李僖擡腳走進茶樓,到底還是怕那次殺人給她留下了陰影,他得再确認确認不可。
手擡起敲門,開門的是青釉。
隔着紅木桌子坐着,李僖不放過她臉上的一絲表情,身子微拱,說:“常姑娘。”
常悅先是默然了片刻,繼而笑了,起身盈盈站着,面若燦星。
李僖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一下子就消散了,又回到了那副克制有禮的模樣。
“那日過後,姑娘可還會夢魇?”
藍紫色鮮亮衣裙的常悅搖頭,“多謝大人的開導,我雖心中還沒過那個坎,但每每已不會做噩夢。”
“那就好。”只要她接受将這件事蓋過去,那些殺人後遺症都可以慢慢恢複。
街上大概發生了推搡事件,一藍衣少年擋在粉衣少女前面,稚嫩但勇敢的和眼前的成年男人對峙。
哪怕處于下下風,背後的那支護着少女的手沒有松開半分,擋在前面保護的雙腳沒有移動半寸。
常悅忽地笑出聲,食指指向下首,對身側同立着的人說:“李僖,你說那兩人像不像我們?”
“那時候我們是陌路人,不過是我拉了下你的衣角,說了一個‘救我’,連我自己都忘了那聲音到底出來沒。”
李僖動了動喉結,視線從底下看上來,就墜入她那雙明亮的眸子裏。
她說:“可是你攔下了那人。”
不過十二歲,還不及那壯碩男子胸膛高的公子竟然敢伸出手,審視着眼前警惕的男人,冷靜的說:“這是我家妹妹,怎會被你抱着?你又是誰?還不放下吾妹!”
“李僖,我永遠忘不了你攔下那人,将我救下時候的樣子。”
年幼的常悅充滿了恐懼害怕,看向出聲攔下壯漢的時候,她恍若将面前的人當作了神佛。
只有神佛不懼俗世,只有神佛看不得弱者的求救。
李僖低頭看向常悅,現在那雙眼睛裏,除了光亮,竟然還有不做掩飾的愛慕。
無關乎小時候救命之恩的感激,是滿眼滿心的對他現在這個人的感情,李僖看的真切非常,隐于袖下的手掌不禁的顫抖起來。
這樣純粹真摯又坦蕩的愛慕阿。
李僖想要順口說出來,想要回面前期待不安的姑娘一句肯定的話,想和她說,你別擔心,我同你……
可是他不能。
可是李僖越想越鎮定,甚至于冷漠。
對方安靜了好久,常悅忍不住擡頭看,就看見李僖漠然地看着她,她心裏一咯噔,猜到接下來對方的回應,期待嬌羞瞬間消散,一張臉有點蒼白。
在她準備好的表明心意中,李僖沒有自滿矜傲,而是感受到了惶恐不适。
李僖怕她是因為幼年救命之恩傾慕于他,更怕常悅是真的因為這些時日的相處而愛慕他,無論哪一種都令他無所适從且抗拒害怕。
張了張唇,李僖找回聲音問:“常姑娘,你覺得李某如何?”
“幼年幸得大人相救,常悅感激,那時大人勇敢,是個小大人一樣的孩子,及至現今,大人聰敏穩重,才情過人,性格頂好。”
一番回答更像是客套話,可常悅說着說着耳垂臉頰忍不住的紅了個徹底。
她不說自己對他的看法,但話裏話外都是贊美。
李僖面上閃過落寞與隐忍,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說:“常姑娘,你對我的感情,只是救命的感激之情,你年齡尚幼識人寥寥,以至于分不清這些感情,但某不能将錯就錯耽誤姑娘的一生幸福,常姑娘,你的熱切,恕某回拒。”
常悅搖頭不願意相信,次次的相遇談笑,甚至一同經歷過生死,李僖真的就對她不動心,她的感覺是錯的?
可他從未有過出格的言語舉動,哪怕是叫她來舉例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李僖,你對我的感情,只有相識之誼嗎?”
常悅還記得少年時被李僖所救,之後她帶着纏枝去找他,李僖以為來的是兩個公子就見了,誰料是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娘子,他面上大慌,連忙背過身去急急說:“姑娘男女授受不親,這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我叫人送你們回去。”
當時常悅想的就是,人不大,極為守禮,板着臉說話的時候跟她家的夫子有點像,那時他們的年紀已過稚子,是有了席面之分的男和女。
被說了之後常悅愣了之後清脆的笑了,少年李僖亦是守禮的沒有回頭,只是一雙耳朵紅着,顯得他并不如面上那樣平靜。常悅到底還是沒有為難少年李僖,還想對他說了一句:“馮公子,後會有期呀。”
只是沒想到,那次見面不過相隔十幾年,他們的境地竟像天人永隔。
……’
“李僖,我不信,我不信。”
青袍男子無言的看着她,眼中似有原諒她任性的屬于長者的包容,大家都是聰明人,只一個眼神,便什麽都能傳達,什麽都能體會得到。
常悅仰頭癟唇,眼眸不再明亮而是蓄滿了淚珠,可是她梗着脖子倔強着沒有讓淚珠落下來,就那麽義無反顧的耿直的看着他。
李僖黝黑的眼眸是不可更改的沉默,還有更加堅定的拒絕。
這樣的氛圍已經僵持到了非常冷硬的地步,常悅先退了一步,提步跨步大步先走出去。
李僖借着高勢親眼看着跑出去的姑娘坐上常家的馬車才松了眉眼,包廂裏還有一臉懵不知道發生什麽的青釉。
“青釉姑娘,你們姑娘生氣了,勞煩你去追。”
那道勁瘦直立身影向這邊行了一禮,眼中是很濃的歉意無奈,“麻煩告訴她,對不起。”
李僖沒想到被那樣傷了心的姑娘還會再來。
此刻的常悅就守在衾衣巷裏的院子前,懷裏抱着個食盒,走得近了隐隐能聞到甜食的味道。
在他出現的第一時候常悅就發現了。
常悅不甘心,就像她說的,她不願信李僖對她無意,次次接觸對視中,男子的眼波流動總不會是假的吧?
“李僖,我給你帶了糕點……”
常悅固執的看着他,衣袍下露出的青白指尖襯在黑木盒上,是伶仃的美感。
常悅想,這畢竟是自己首次動心,哪怕最後走不到一起,她想回憶起來還有點慰藉。
可是她還想再勇敢一回,所以她來了。
隔了兩步之距,李僖站定,又是那個長輩對于小輩包容的眼神,啓唇說:“常姑娘,某一介閹人,不值得姑娘如此視重。”
“不,李僖,我就要你的視重,還要你的愛重。我想要的只有這些,就那麽難嗎?”
李僖眼中閃過痛色,他怕了,年輕的姑娘總是那麽熾熱,義無反顧,可是他不是沒腦子的愣頭青,他總得為她的以後考慮。
嘆息一聲,李僖很輕的說:“姑娘,某給不了你子嗣,給不了你體面,某一無所有,只會委屈姑娘。”
“李僖,我不許你自言輕賤。”
常悅心疼于他眼中的落寞卑下,出身馮家勳貴的李僖不該是這樣的啊,馮亓是馮家嫡長子,萬千金貴長大,可李僖沒有按照那樣既定的軌跡長大。
當年不過十歲的李僖為什麽會被送進宮?為什麽會改名更姓?常悅不知道,但她懂他的無奈心酸痛苦,也更加心疼。
“你是不是因為你的身份你的身體才拒絕我的?若是這樣那沒關系的李僖,世人皆推崇父母之命,可正巧遇上了互相喜歡的那個人的幾率多小阿,李僖,你拒絕我的原因是這個嗎?”
李僖無言搖頭,冷澈的眼中無一絲情意,只有數不盡的平淡。
這下看清楚了吧,這些能夠死心了吧,常悅向後退一步,沉沉的食盒被落在地上。
“李僖願為姑娘鞋底淤泥,助爾渡河,其餘癡念,不敢肖想。”
男子拱手彎身,行了個九十度的揖禮,明明是極盡恭敬的舉動,放在清瘦剛直的男人身上,不顯谄媚,只有愛的隐忍和虔誠。
面上閃過憤怒,常悅惱羞成怒道:“李僖,我不是沒有廉恥心,不是非你不可的只喜歡你!”
所以你推開我就是永遠的推開了!
李僖正了正官帽,贊同又寵溺的笑了,“是某的錯,某不是姑娘良人,是某……”不能說亦心悅姑娘。
“常姑娘,此夜過去,此事便會爛在李僖腦中,無第三人會曉,姑娘名譽,自當保全,還望姑娘回府之後忘了衾衣巷,就當某是個無關甚要的陌生人。”
常悅面色破裂了一下,他總是這般想的周全,哪怕現在這場表明中受“逼迫”的是他,他還是只是想着不讓她處于艱地。
呵,呵,李僖如此為她着想,除了不喜她這一點,真的對他恨不起來阿。
罷,罷,罷。
就當彼此無緣吧。
再擡眼時,常悅已然想開。
“李僖,你放心,我之後不會再騷擾你了,還有抱歉。”
表面上多雲淡風輕,心裏就多傷心,常悅竟不知道自己的情緒能複雜至此。
“某不怪,衾衣巷陋鄙,還請姑娘移步歸家。”
常悅眼睛慢慢紅了,想起了從前,李僖從來都沒變,哪怕是這個世界的人都狠狠地向他捅了一把最毒的刀,他依舊待她如初,滿心的珍重保護。
就算自己髒泥糊身,也會捧出最幹淨的手來伸向她。
只是這些感情是朋友之誼,是相識的熱心,無關乎男女之情。
亭亭立着的女子臉上閃過釋懷,展顏笑的那瞬間眼淚跟着落下來。
“希望你未來所愛慕的女子亦心悅于你。”希望你們互相恩愛,一生順遂。
常悅喜歡李僖,不是源于小時候的接觸,而是長大後,成年後,真正值得她喜歡,她看到的李僖。
但她也不是嫉恨至極的人,既然沒有感情,就莫要多磨,反而消散了此前的情誼。
常悅像是說不完一樣,聲音哽咽發顫的又說:“李僖,我們後會有期。”
李僖身軀狠狠的一抖,情緒奔洩得就快忍不下去,強力猛掐手心才止住了,無人知道他的心神有多震撼,他萬般的話想要和她說,想要說這不是他的真心話,他從來不想趕她走,他從來都歡喜她的接近。
可是他不能。
疼痛下的平複很快,李僖只是擡起頭,平靜溫和的回她,“嗯。”
街頭有青琮護衛着她離開,在常悅走後很久,李僖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站在原地呆了好久,一動不動的像融入了這沉默的深夜之中。
*
萬殊別落網了。
李僖一直讓楊廷和跟着他,從紅顏閣出來後,萬殊別去殺人,那人沒被救下來,拼着被那人捅一刀,就算被背後的人發現,萬殊別只想叫那人死。
大理寺的監牢裏,關着已然伏誅的人。
李僖被衙役領着,邁下一階一階沉黑的石階,三道不一的腳步聲響在空蕩幽黑的走廊裏。
肮脹稻草上沒有形象躺着的是一身赭裾的萬殊別,告別了衙役,李僖雙手垂立,睥睨的看着底下毫無那日風流雅致的公子哥。
“呦,李大人來了?您這是死刑前的臨終關懷?沒想到你不過一參與案件的人也這麽盡心盡力阿?”
這件事辦好了,就能在皇帝那有個好的開頭,為了官途,李僖必須窮盡手段。
“萬大人說笑了,殺人案已然結束,不過下官還有幾個疑點,還請大人解惑。”
萬殊別背對着這面,半倚着堆起來的稻草,眼中并無半點嫌棄怨憤,既已入囚,便要輸得起,認得下。
“李大人請說,盡吾所能。”
“下官調查發現,大人十四歲那年被萬伯爺接回萬家,次年萬家嫡女身死,大人及冠那年在紅顏閣初識芍昙姑娘,可是大人既在意芍昙,為何還要在那次搜樓時故意看她一眼?”
仰着頭注視着窗外月光的男子閃過苦澀,還能是為什麽,無非那些情情愛愛。
萬殊別動作不變,解釋說:“大概是愛,但愛得不夠吧。”
萬家嫡女萬葵長他四歲,初識時都是心高氣傲的少男少女,可是萬葵只是單純的看不慣他,也并沒有心悅于他,是萬殊別先對萬葵丢了心,偶然在紅顏閣找了個像她的替身。
後來那些情感變了,不再單單只是菀菀類卿。
對于芍昙,他一直不去深想那些感情,是逃避是不敢。
“如此,下官便知曉了。”管中窺豹,不難猜出三者之間的關系。
“哈哈,”萬殊別偏頭看過來,一貫趣笑的語調中全是漫不經心,“李僖阿,你太過敏銳,你到底想幹什麽阿?”
這樣一個人,若說只是單純的想要為朝堂為百姓做貢獻,那萬殊別是萬萬不信的。
野心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哪怕他不表現出來,萬殊別也能感覺得到,李僖絕對不是什麽無私博愛的君子,他有才情會算計,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心甘被壓制。
“呵。”
“萬大人如今都快被斬首了,還操心那些有的沒的幹什麽?”
萬殊別搖搖頭,口中不再追問了,對于死刑,那雙被月光襯得黑亮的眸子并無害怕,心境經歷過兩場感情之後就變了,那些名利權勢都得讓位,萬殊別一點都不在意死亡,或者說,他活着比死了,還要累倦。
“萬大人,芍昙姑娘也來了。”
提起那人,萬殊別維持的假面驀地破裂,極其快速的站起來,衣着狼狽的男子眼巴巴的望着李僖身後。
在青色官袍之後,緩緩移出道杏紅色長裙的身影,芍昙面容沉靜,眼神淡淡的看着木頭栅欄之內的男人。
四下無言,李僖沖着芍昙點點頭,退出了這片地界。
“你,芍昙,這件事你可有波及?”
芍昙看着他的臉有點諷刺,怎麽,這蹲個大牢,腦子還沒多少了?
“如你所見,李大人将我擇了出來。”
萬殊別顯而易見的松了口氣,看起來像是非常擔心她安危一樣,芍昙就忍不住嗤了聲,萬殊別這個人,皮囊好,裝的好,最擅長裝腔作勢,做戲做的好了,看木頭都是深情的。
“萬殊別,你都快死了,就別再裝了,累不累啊阿。從前我就是沉溺在你這個看似深情地眼神裏,癡傻的以為你喜歡的就是我這個人,可是萬殊別,我不是特別的,也不是你最愛的。”
背着月光的男人臉色沉沉,眼睛瞪過來,眼底的兇光好像是要殺人。
可是芍昙嬌豔的容顏上還是那抹淡淡與不懼。
她從前便不怕萬殊別,更何況虎落平陽,連爪子都被拔掉了,還怕什麽。
“芍昙,我是為了你殺的人,還有設計常悅,你也脫不了幹系。”
“哈,我是聽你言語邀常悅入局,大不了我付出代價,但是那些人,我沾一點了?”
最後那句話芍昙問的尖銳,那些人是萬殊別要殺的,她知情,但從來沒有幹預過,說到底,她的心也算不上良善。
芍昙是和萬殊別在一起之後才知道他心裏還有個人,一邊對她說着愛一邊心裏愛着別人,芍昙坦言做不到那麽大度,把話攤開了講要從此陌路,互不打擾。
可萬殊別不樂意,芍昙就接客,可男人也是個別性子的,她開一次門,就死一個人。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芍昙連最後一眼都不看他,轉了步子就要走。
“芍昙,你這個性子,我也不怕過了秋日你會被欺負。”
殺人案犯萬殊別,定在秋末問斬。
芍昙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手,又高傲的扭過頭,神色不見凄涼道:“沒有了你,我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嗯,我信。”
在看不到她側臉的時候,萬殊別猛地叫住了她,神情竟是松快。
“我的确拿你當萬葵的影子,但後來……算了,芍昙,忘了我吧。”
那些情意大概說出來對方也不會信,還是別去自找諷刺了吧。
萬殊別身姿不堪,但那雙隔着黑夜望過來的眸子非常明亮,又夾雜着難以明說的黯淡。
衣着鮮亮的芍昙頓步都沒有,像是裏面真的只是個曾經的愛人,如今對方落難,她本該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