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醉霄樓位于京都東市,來來往往的皆是城中的權貴世家。樓館規模宏大,共分三層,裝橫雅致,菜色俱全,川湘徽等菜系一應俱全。廚子也來自天南海北,各有拿手秘肴,故而色香味俱全。
杜思荻在閨中時早對這全京都最大的食肆有所耳聞,卻是一直沒有機會親臨,今日得以有機會一嘗其中佳肴自是心生歡喜,一路上步伐都不由輕快了許多,但終究還是不及常年出入沙場南征北伐的斐栖遲的腳力。
見杜思荻跟得有些費力,急得兩頰都不由泛起了些許紅暈,原本走在其前的斐栖遲便也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逐漸走到了與杜思荻齊肩而行的位置。
“诶诶……你有沒有看到方才從我們邊上過去的那位郎君,模樣生得好是俊朗吶!”
一位同斐栖遲擦肩而過的矮個姑娘扯住自己身邊的女伴,面露激動地小聲道,用眼神示意女伴朝身後看去。
“得了吧,”她身旁身材高挑的女伴見自家好友又在大街上泛起了花癡,極為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撇嘴損道,“瞧你這花癡樣,什麽歪瓜裂棗你看不上眼呀?”
“不不不……”眼見方才擦肩而過的那位俊朗公子就要消失在視野之中,矮個姑娘也來不及同自家好友多逞口舌之快,心下一急,也顧不得什麽淑女不淑女的了,擡手指着街頭:“這次是真的,是真的!你看那!”
她身旁的高個女伴因被自家好友扯拽着,故而只得無奈轉身朝身後的街頭看去,然而她這一看卻是不由丢了魂,雖然她看到的不過是巷口那個一閃而過的高大剪影,卻是久久愣怔在了原地。
“現在你知道我這次沒騙你了吧。”那矮個姑娘看着斐栖遲與杜思荻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嘆了口氣,帶着幾分豔羨地感嘆道,“……可惜他身邊已經有一位佳人了,他們可當真是郎才女貌,活一對天生璧人呀!”
……
那些姑娘們的小聲竊語聲音雖然不大,可卻被杜思荻盡收耳底,她自小端得便是大家閨秀應有的原宥海涵,自是不會為此般言論所擾,可聽聞此言她卻仍不由偷偷側頭看了看身旁的斐栖遲。
斐栖遲今日褪去細甲後身着一襲藏色圓領錦衫,劍眉入鬓,發髻束起,整個人顯得很是精神毅然。從杜思荻偷看的角度看去,她只能看見對方的半張側臉,秋末初冬的清淺煦陽灑在他的臉上卻為他筆挺懸膽般的鼻梁所擋,在他俊逸的側顏上落下一片影影綽綽。
一時之間,杜思荻忽而覺得她住在她心上、活在她夢裏的那個蓋世英雄驀地從霧裏走了出來,眉目清晰而又鮮活的站在了自己身旁。
斐栖遲顯然早就是這醉霄樓的常客,撩簾進了樓後便帶着杜思荻徑直上了頂樓,輕車熟路地坐在了靠近窗邊視野最好的一桌位置,從這裏朝下望去便可将城中新鑿的永安湖和遠處的波光山水盡收眼底。
雖然杜思荻對府外的世界充滿好奇,又對斐栖遲頗有好感,可看着附近來來往往劃拳喝酒、煮酒論政的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群,心下還是不免有些緊張,左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裙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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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看出了她內心的緊張,坐在杜思荻對面的斐栖遲點了幾個杜思荻也沒太懂只是覺得名字很好聽的菜後,便遣開了侯在一旁的小二,親自擡手給杜思荻溫杯煮了一碗茶并用鳳凰三點頭的手法把其斟入了杜思荻的杯內。
整套動作下來潇灑自如行雲流水,看得端坐對面的杜思荻目瞪口呆,畢竟她先前雖不至于把對方全然當成五大三粗的粗人武夫,可卻仍是無法想象身為武人的斐栖遲能有這麽一番好茶藝。
“我也不知道姑娘平日裏喜歡喝些什麽,只是這酸棗仁能寧心安神,姑娘大可嘗嘗。”待到出杯的湯水微微放涼一點後,斐栖遲微微一笑,把這碗色澤盈透的茶水遞到了杜思荻面前。
杜思荻以袖掩面輕呷一口杯內茶水後頓覺腹內一陣暖洋,原本路上因寒風而有些僵硬的身子立即疏通暢快了起來,語氣中帶着幾分憾然贊道:“初嘗微酸帶澀,再品卻是餘味無窮,公子好茶藝,只是煮給奴家這個不通茶藝之人卻是有些浪費了……”
“姑娘這說的是哪門子話?”聽聞杜思荻此番帶着些妄自菲薄意味的話語,斐栖遲有些不滿地皺了皺眉頭,“品茶本就是千人千面,哪裏有什麽懂與不懂對與不對之分?”
說至此處斐栖遲卻忽而一轉先前板着臉的鄭重其事,沖杜思荻勾唇一笑,舒展開來的倜傥眉眼中帶着幾分鄭重幾分動情。
“世人常言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在下雖并非這千裏馬,可卻不知道姑娘願不願意做我的伯樂與子期?”
“奴家……”
被斐栖遲鄭重而熾熱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虛,那些要拒絕的話堵在杜思荻的喉頭卻忽而化為了一聲低悶的應允:“嗯……”
兩人言語間菜肴便已上了大半,烏米飯、鲈脍肉、桂花羹、丹蝦……看着這逐一端上來的各色菜品皆是自己平日裏自己素來愛吃的菜,心下不由生出幾分不敢置信。畢竟不同于一般姑娘愛吃的那些畢羅透花糍之類的甜品,因自小體虛杜思荻吃的大多是一些較為清淡的食物,卻是不知對方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公子是怎麽知道奴家喜歡吃這些的?”
聽聞杜思荻此般疑惑,斐栖遲也是微微一愣,而後卻是彎起眉眼笑着解釋道:
“我其實并不知道姑娘平日裏究竟愛吃些什麽,不過是見你面色有些蒼白,眼下亦有些烏青,想來是有時會為夢魇所擾,故而方才才自作主張地泡了那杯加了些酸棗仁的果茶。至于為何點這些飯菜,也不過是想着那些冷淘、古樓子之類太過辛辣,夏日裏風靡的清風飯對于此時也顯得過于寒涼了,何況姑娘你的脾胃本就不好,自是該吃些清淡的食物。”
“姑娘還是快趁熱吃吧,待放涼了便也就不好了。”
見斐栖遲竟對自己有這般細致的觀察與體恤,杜思荻心下不由一暖,心中原本壓抑着的緊張與隔閡也随之煙消雲散,略一道謝後便舉箸細嚼慢咽地吃起了眼前的菜肴。
因為杜思荻自小娘親教的便是食不言寝不語,故而這一頓飯下來兩人并沒有再言說些什麽,待到一餐畢後,見前來送耳墜的下人還沒有到,杜思荻便問出了方才心中存着的疑惑:“見公子方才着甲的打扮……公子可是城中的金吾衛?”
杜思荻乍然這麽一問,斐栖遲一時也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畢竟自打第一次見面起,斐栖遲心下便無端地覺着這個姑娘同那些他曾經在花樓中遇到的任何一個姑娘都不一樣,他自然也不會想着要去欺騙或是隐瞞些什麽,再者斐家确然掌握着城中金吾,若說他是金吾衛倒也并不算錯,故而斐栖遲便幹脆借驢下坡,順勢點了點頭:“姑娘所言不錯。”
“那……”
“禀公子,這位小姐的耳墜小的拿來了。”
杜思荻想詢問稱呼的話還沒來得及脫口,方才斐栖遲遣去回府取耳墜的小厮便已向他俯身行禮,而他手中捧着的正是杜思荻丢失的那只水滴耳墜。
珍重之物失而複得,杜思荻心下自是一陣雀躍,眼中也随之露出了幾分歡喜。然而因為眼下并沒有銅鏡,加之怕耳墜再次脫落,故而杜思荻此番戴得愈發小心翼翼,也正是因此她卻更是感覺怎麽也戴不緊這耳墜。
正當杜思荻心下氣餒,收着卻又怕這耳墜再掉,一時不由蹙着眉頭進退兩難時,原本站在她對面的斐栖遲卻忽而上前半步,沖她緩聲道:“還姑娘把手絹借我一用。”
杜思荻心下雖有疑惑,可卻仍是懷着狐疑地把腰間別着的羅帕取出來遞給了斐栖遲,卻忽見斐栖遲再度上前一步,些許帶着異性氣息的角皂香竄入鼻腔,杜思荻心下不由一緊,正要後退時卻聽到一聲低沉的聲音從頭頂緩緩傳來:“還請姑娘先不要動。”
見杜思荻聞言雖有些緊張,可是卻僵直着身體并不再動,斐栖遲便拿起方才那塊羅帕覆在自己手上,從杜思荻手中接過了那枚水滴狀的耳墜,捋起杜思荻鬓角落下的一縷發絲,蒙着手替她将那耳墜小心戴了上去。
雖然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碰到自己分毫,可饒是如此杜思荻心下卻是如同鼓擂,心撲通撲通地幾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還請姑娘恕我冒犯了。”
待到斐栖遲幫自己把耳墜戴好,杜思荻背上已然起了一層薄汗,但聽聞斐栖遲這番帶着些歉意的言語,她還是僵硬着脖子搖了搖頭,有些結巴道:
“沒、沒事……”
雖然杜思荻自己看不到,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耳根子一定紅透了!估計比方才桌上的丹蝦還要紅。
“現在天色已晚,不若我送姑娘回去吧。”
雖然心下暗嘆今日午後的時間真是過得飛快,但見出了醉霄樓見天色着實已晚,斐栖遲便也不好再多加挽留,因擔心路上不大安全,他便幹脆如是提議道。
“那便勞煩公子了。”略一猶豫後,杜思荻便點了點頭。
“公子送到這裏便可以了。”待至一處街巷轉角,杜思荻便沖斐栖遲再度斂衽福了福身,“這對耳墜是家母在我及笄時給的,對奴家來說意義非同尋常,今日真是多謝公子了。”
“這幾日三番五次的勞煩公子當真是多有麻煩,敢問公子家在哪裏?奴家下次好再遣人去公子府上登門道謝。”杜思荻言辭懇切道。
聽聞此言,斐栖遲卻是笑着搖了搖頭:“相逢即是緣,這幾日我同姑娘見了這麽多遍得是多大的緣分呀,姑娘又何必這般生疏處處言謝呢?”
斐栖遲心知所謂的“登門道謝”不過只是遣下人送些錢財布帛罷了,他歸京上朝時皇帝都賞賜了他“賞朝馬”,不說別的,他們斐家太尉府上約摸着最不缺的便是這些黃白之物了,可若是如此下次再同這位不知姓甚名誰的“白露姑娘”相見估計就不知會是猴年馬月了。
見杜思荻聞言一怔,眼中露出幾分黯然,擔心被她會錯了意,斐栖遲補充道:“……若是姑娘當真想再言謝的話便三日後的巳時來相國寺吧,我屆時正好要去那裏還願,姑娘若是樂意也可以一道進幾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