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三日後,下早朝辭別賀重霄後,斐栖遲雖然嘴上說着要去閱春閣中風流快活,可卻是如約甚至還提前去了相國寺。
相國寺乃是皇家尊崇并親自賜匾的寺廟,故其氣象儀态都非尋常市井巷陌中的寺廟可比,重檐歇山,鬥拱疊送;黑瓦紅牆,氣度恢弘,盤桓在蜿蜒庑廊間的白煙袅袅與僧人水流般的誦經聲更為其多添了幾分穆然靜肅。
因只來過相國寺兩次,斐栖遲對其中布局并不是非常熟悉,加之相國寺占地較大布局雖為軸稱卻也有些龐雜,本就因方才朝堂上賀重霄的那番主動請纓南征與欲言又止而心事重重的斐栖遲一個不留神便不小心迷失了方向,不知怎麽地就走到了寺中的一處僻靜之地。
正當斐栖遲有些茫然地打量了一番寂靜無人的四周,皺眉思索起眼下該如何是好時,一位長眉白須、身披禦賜紫袈裟、手握一百零八顆細細念珠的老僧自庑廊的拐角緩緩走出,走至他面前後,雙手合十着沖他略微俯身拜了拜:
“施主可是來還願?”
認出來者正是這寺中的住持淨空大師,斐栖遲也合手沖對方回以一禮。
“大師所言正是。”斐栖遲輕輕點了點頭,“此番南征前,我來寺中許了此番出京時一願椿萱安康,伯埙仲篪;二願南征時大破南蠻,凱旋而歸,衛我大煜江山寸土無擾,此番班師回京,這兩個願望全部都實現了,故而便再度至此還願。還請問大師參拜還願的佛堂可在哪裏?”
“施主請随我來。”
靜靜聽完斐栖遲此言後,淨空大師并不多加言語,只是轉身示意斐栖遲跟着自己朝庑廊內走去。
一路上淨空大師目不斜視不徐不疾,步履平穩得聽不到絲毫聲響。在路過幾個傳出斷續經文的廂房時,斐栖遲有些好奇地朝窗棂內略微瞄了一眼,便見房內幾個盤腿席地而坐的小和尚正在跟着方丈有模有樣地學着敲木魚誦經。
經過幾番彎彎繞繞,一座重檐歇山式的巍峨寶殿便映入了斐栖遲的眼簾。
斐栖遲步入寶殿時堂前還有幾個身材臃腫、身着绫羅的富家子弟正在三世佛前握着香柱叨叨自語,至于他們口中所念叨的那些無非是些升官發財、求取功名豪利,乃至環肥燕瘦美姬如雲的不入流之語。
斐栖遲聽得眉頭緊鎖,但當他心下詫然地扭頭看着身邊的的淨空大師時,卻見對方神色依舊平常自若,反倒是自己顯得大驚小怪了。
“……大師,這般願望難道不會污了佛祖的耳朵?”
待到那幾個富商大賈打扮之人走後,斐栖遲有些不敢置信的出言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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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彌陀佛。”淨空大師合十着雙手沖一臉駭怪的斐栖遲沉聲道,“施主,佛祖普度衆生包羅萬象,這天下哪般三毒三火又是他所不知道的呢?”
“可……這般願望佛祖也會同意嗎?”斐栖遲一時有些語塞。
并不直言回答斐栖遲的疑問,淨空大師只是搖了搖頭。
“貧僧不知。只是人生來便有着三魂無魄、七情六欲,經歷性格背景種種也不盡相同,這寺中每天都會有上百施主絡繹來往,每個人心中所望自然也不盡相同,貧僧無法也沒有資格去評判任何一位施主心中所求之物是高尚雅貴抑或是低賤不齒。”
“所謂心誠則靈,若是求者心誠,佛祖自會助其實現心中所望。可是人救者不如自救,便是佛祖也會有打盹休憩的時候,與其期待被渡不若自渡,所謂衆生皆苦,衆生皆苦吶。”
淨空大師的這番話語語調雖仍是波瀾不驚,可斐栖遲卻聽出了其下掩藏壓抑着的黯然沉悶。心知這般禪機只能留着自己慢慢消化參透,所謂多問無益,他便也幹脆不再思索,接過一旁小童遞過來的三炷香恭恭敬敬地三叩三拜地上了香。
“大師……您說,到底什麽是緣吶?”上完香後,斐栖遲沉吟了一好會兒,才緩緩開口問道。
聽聞斐栖遲這般跳脫的問題,貴為國師師弟的淨空大師、相國寺住持的淨空大師,一向菩薩低眉般慈祥平靜的臉上卻生出了幾分細微的波瀾,他長嘆一聲,少有情緒的眼中露出幾分複雜的神色。
“一念緣起一念緣滅,緣起緣落俱是一念之間。緣分這種東西最是強求不來,你若有意去尋找他他反而會如流沙般逝于指縫之間,可你若是無意一瞥他反而會與你不期而遇,施主又何必學那旁人庸人自擾,問出這般問題?”
斐栖遲若有所思時,一個身披妃色鹿絨鬥篷的窈窕剪影正仰頭看着寶殿上懸挂着的烏金色牌匾,有些緊張地攥着帽檐朝廟內張望。
無意瞥見門口那抹比淩寒白皚間梢頭的那一點紅梅還豔醴攝魂的紅色後,斐栖遲神色一滞,見狀淨空大師便雙手合十沖他行以了一禮。
“既然施主所等之緣已經來了,老衲便先行告退了。”
當杜思荻收回自己的視線時正巧撞上了斐栖遲看向門外的視線,心下也不由随之一怔,目光交錯間終是杜思荻先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視線。
“呼……讓公子久等了。”因方才的一路小跑,杜思荻眼下仍有些喘氣。
因杜家家教森嚴,杜思荻方才是借着堂妹的掩護,說要帶着堂妹去城中胭脂店內挑選胭脂順道帶她逛逛京都才的門。先前為了掩人耳目杜思荻只得先和堂妹先去了趟西市,而後才支開了仆從從店鋪後門偷偷溜了過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做出如此欺瞞之事,心下自是不由有些發虛,可是這般情緒卻在她見到斐栖遲後頓時煙消雲散了。
“堂姐,你此番不會是要去和哪家的男兒約會吧?雖然你堂妹我仗義,可是你總也得給我透點信吧,要不然你若是這般貿然前去若是遇到危險我該如何同伯父伯母交代。”
倆人在胭脂鋪內假意挑選胭脂時,堂妹杜平菀湊在杜思荻耳邊小聲問道。
“你別瞎說……”
見杜思荻雖然嘴上這般嗔言,可鮮少扯謊的她卻已是羞紅了耳尖,杜平菀心下頓時了然,雙手抱臂調侃道:
“啧,堂姐呀,你壓根就不适合說謊……罷了罷了,你要去便快去吧,免得誤了你同你家情郎相會。”
“你不問我要去見誰?”
見一貫八卦得出了名的堂妹居然破天荒地把自己往後門外推去,杜思荻心下反而生出些驚訝。
“我問這做什麽?”這回倒是輪到杜平菀感到奇怪了,“別的不說,堂姐你識人的眼光堂妹我還是非常相信的,你可不是哪種什麽歪瓜裂棗都瞧得上眼的人……不過話說回來,我也聽說好像前幾日斐家派人來府上求親了,我先前還希望你同斐将軍在一起呢,畢竟他可真是生得儀表堂堂,好一副龍翔鳳翥的人中龍鳳樣。若是你當真能同他結為連理,定是英雄配佳人,傳出去絕對會是好一段風流佳話!”
說至此處杜平卻忽而話鋒一轉,悠悠嘆了口氣,語氣中透着幾分憾然:
“唉……不過可惜呀可惜,我昨日才聽得那市井傳言,那斐家公子雖然模樣生得方正,為人卻是風流放浪,平日裏沒少流連花叢,更何況堂姐你眼下看來已心有所屬,伯父伯母那般疼愛你,定然是不會讓你再嫁予這樣一個纨绔子弟的。”
知道杜思荻面皮薄,杜平菀便幹脆替她把心中所想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
杜平菀的父親,也就是杜思荻的叔父杜良丞手掌沙州軍政大權,而杜平菀自小也便是當做男孩子教養,性格大大咧咧心直口快,走路都咋咋呼呼和個風火輪似的,騎馬射箭甚至打馬球都不比男子遜色多少。
杜平菀先前還曾對此感到奇怪,暗暗好奇為何叔父叔母好像從來都未擔心過自家的女兒嫁不出去,直到後來她聽聞杜平菀的母親也是位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将門巾帼後,心下頓才了然。
對于杜平菀,杜思荻雖然有時候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所作所為,可她實則卻是打心眼裏欽佩甚至豔羨這個有着一身俠肝義膽、女俠似的堂妹的,可她卻也心知每個人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而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活成這般模樣,故而佩服歸佩服,羨慕歸羨慕,她卻也并不會去故意邯鄲學步東施效颦。
“我來這也沒多久”寺廟內,聽聞杜思荻此番致歉後,斐栖遲緩緩搖了搖頭,卻忽而笑道,“姑娘可也要順道上一炷香?”
杜思荻聞言卻是一怔,畢竟自打從祖母去世後,杜家便再也沒有第二個禮佛吃齋之人,故而她也已經許久未曾來過寺廟,此番再度來此為周匝莊重肅穆的環境所染,她心下一時也生出了些許虔誠與期許。
“好。”
微微颔首後,杜思荻便從一旁的爐鼎中抽出了三炷香,在斐栖遲身側的一個蒲團上提起裙擺叩拜了起來:
一願國泰民安,;二願家人安康喜樂,自己能常侍椿萱膝下;三願……
心中念着念着,因閉眼而一片漆黑的眼前不知為何閃出了一個英武高大的剪影,杜思荻心下一滞,卻是驀地想起了那首并不夠端正方雅的祝酒绮詞——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