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山茶依舊
山茶依舊
“祝焰!你……”
荼蕪花轉眼已生出個小苗頭來,祝焰蹲在前側,伸個手去玩鬧似的撥弄頂端的新芽,聞言只淡淡瞥了人間歸來的空青一眼。
荼蕪花,果真是荼蕪花。
空青見那花苗,五髒六腑都跟着一起翻湧起來。沈鴻薛話裏只說捏魂造肉,他聽得就已足夠膽戰心驚,雖說早有猜測,見着這花時還是忍不住動了罵人的心。
“你到底瞞了我些什麽!”
“火氣那麽大作甚?難不成你要替我進十八塔受罰?”
祝焰知道沈鴻薛那裏多少都會露餡兒,也不打算繼續瞞着空青。他三言兩語輕飄飄的說完了前因後果,順帶将王妃這一買賣全都和盤托出。沒想到效果着實顯著過了頭,空青聽完呆立在桌前好久,直到最後一雙眼睛直勾勾朝着他望過來。
“做戲……”他反應過來,這诓騙太明顯:“誰家做戲把角兒搭進去做賠本買賣的啊!”
空青掀了桌上擺着的幾盤果子,往青石臺面上一坐:“殿下,你同我說句真心話,自損八百的法子到底是為着兩界界限劃清,還是為着你動了塵心?”
這句話倒是問上了祝焰心坎,他也沒什麽好躲閃,敢作敢當一向被他視為君子美德。
“倒是都有。”他站起身:“分量孰輕孰重還用不用我說?”
那條隔着千裏之外顫動的紅線就好像一片鴻毛,顫顫巍巍降落在祝焰沉寂了千年的心際之上。說是為着那張攝人心魄的冷臉冷眼,他覺得又不夠說服自己,反而轉了個彎開始想起來,這天上人間可有男人同男人在一起的先例?
他知道人間管這叫龍陽之好,叫斷袖之癖,都算不得什麽好詞。他想了半天想不出個前輩來,卻在這拐彎抹角裏歪打正着弄清了自己的想法。原來曾經的撩撥不是為着玩樂,而都是出于心意。
就像雲華話本裏的窮書生遇上狐貍,一見傾心有些誇張,但祝焰實在也并不覺得這幾番共事算得上細水長流的一段情愛佳話。
到底是自己沒本事,輕而易舉被一副皮囊惹得七情起六欲動,不敢亵渎,但想獨占。
情景到了這境地,他也自認栽進沈鴻薛這大坑裏。眼前就是個陷阱要他往下跳,進十八塔的憋屈苦難似乎也因為這明朗起來的眼界變得淡然許多,他從前竟不知原來情愛還能做到這種程度。
即使他知道,沈鴻薛總歸是要離開這裏回到該去的地方去,即使貪歡半晌,他也心甘情願。抽不抽身尚且不管,祝焰随心所欲,懶得考慮什麽後果不後果,結局不結局。他只知道,如果此刻不盡興,總歸是抱憾的。回頭看的事他不做,索性就一條道走到黑為止。
“你……”空青擡手,顫顫巍巍指着他鼻子想罵,最後還是痛心疾首的錘向自己的大腿:“殿下啊,這天大的事,你總不能再這樣憋悶着誰也不告訴。”
空青氣悶自己被蒙在鼓裏騙得團團轉,忽然想起沈鴻薛,眼珠子一轉:“你連沈美人都沒告訴?你連他也騙?就留他一個在人間?”
“什麽騙不騙的。”
祝焰翹起腿來,倒顯得自得起來:“他一向不提倡搭上人的買賣,心裏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沒有誰能算得比他更精明。”
“沒說出口的東西,怎麽能算作騙?那我未免也太虧。”
他将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擺了一臺面:“我還得在這裏呆些時日。你勤往人間跑些,十八塔的事我交給雲華了。此番你這樣鼎力助我,日後有的是機會讓我謝你的恩。”
謝恩?空青沒想到這一面上來。面前那一大堆東西大有交托的意味,他狐疑着收下,吃食、衣物,甚至還有些首飾,壓在最底下的是一沓寫好的書信,看不見字跡,卻實在是多。
“殿下,你明知這些都不過無用功……”
“無不無用我說了算。”
祝焰起身往大殿裏走去:“現下你聽我的就是。”
“怎麽這麽多東西?”沈鴻薛接過空青帶來的箱子,整個人被東西帶得往下一墜:“他可有說過他什麽時候回來?”
空青來的頻率變得勤快起來,每隔一兩日沈鴻薛就能在院子裏見到他的身影,卻從來聽不見祝焰只言片語,除了随着東西一起帶來的那張書信之外。
說是書信,不如說更像那挂在枝頭燈下用來解密的謎語,每次都是一兩句詩。沈鴻薛收第一張時還特地問上空青一句,到第二次便不再問,只将東西好好保管起來等他回來。
“大人收下便好,殿下準備得齊全,不用也是白白浪費。”
空青幫着沈鴻薛一同将帶來的東西歸整齊全,靠着桌椅休息時被遞上來一杯茶。他伸手去接,眼尖的瞥見桌邊扣着一本民間流傳甚廣的志怪小說。
“大人也看這個呢!”空青想起雲華翻書的動作:“鬼界也有這書,故事講得還算新奇。”
沈鴻薛并不愛看這東西,原也是從祝焰那裏來的。他白日裏無趣,便抽出一本來随手翻閱了兩頁,恰好翻到一個塵俗的故事。死了的人想要活過來去報取命之仇,恰逢投江的人跳進河裏,那魂魄便趁着那副沒死透的軀體,借了別人的身子去。
看起來原是有些玄乎的,沈鴻薛想到這故事,便順着後文下去問空青是真是假。
“當然是可以的呀。只不過這樣的軀體實在難找。”
他坐直了身子,掰起手指頭有板有眼的數起來:“得要那沒死透的,也得要魂魄離了體的,且得瞧得上眼,心甘情願進去的。”
“那若是一具身體裏擠下兩副魂魄呢?”
空青搖搖頭,只當他在說笑:“一山不容二虎,何況魂魄。總得有一方退讓才行,這退讓的結果便是折損,至于折損到什麽程度,那還得看魂魄離體的時間。”
空青走了,沈鴻薛将那話本拿到床邊,卻沒再翻閱,盯着那換魂的故事想着眼下的煩心事。
他心中有了些另外的頭緒,但空青已經将後果說與他聽,他再沖動莽撞也不會貿然去做這種折損人的勾當。
沈鴻薛別的且不說,權衡利益之時那是一等一的高手。他從前做過許多次這樣的事,是一刀殺了對面自己身負重傷,還是任李毓受一下死不了人的砍自己毫發無損全身而退。那時候他活得沒有自我,自然不會覺得自己受傷能比李毓受傷更為劃算。
但現在,沈鴻薛自有一套自己的考量。
空青天天來日日來,此刻離命簿上所登的十五日期限還有不多不少十日整。他斟了杯茶來抿上一口,皇家的茶自然不錯,他卻食不知味,淨想着祝焰揮一揮衣袖端出來的那壺,又觸景生情想到為他倒茶的人。
連他都被這樣困惱着,事的難辦程度可想而知。
他将手中那一張薄紙展開,:“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看着那末尾的提筆,忍不住輕笑出聲。
鬼界裏就魑魅宮他寝殿樓下那幾株花草,還一力靠着他的靈力喂養着,哪裏來的桃花。就連人間也已快過了桃李盛放的季節。
沈鴻薛笑他說謊不打草稿,哄人的漂亮話信手拈來。将手裏的紙條一翻折,好好當當的送回了妝臺上那個小小的匣子裏,裏面翻折着好幾張相同的紙張,話語則各有摘錄。
“畫裏的桃李不會謝,倒是值得一觀。”
人間半日不過鬼界片刻,空青一路跑過奈何,進了魑魅,見那朵不久前還只生長出幾片葉子來的金貴花朵已然斜枝橫生起來,祝焰坐在前面擺棋,時不時朝着腳邊的花望上一眼,神态看起來頗為滿意。
“殿下也在下棋啊。”
“也?”祝焰腦子轉得快:“沈鴻薛也在下?他同誰在下?”
空青擺擺手:“他一個人。那小将軍倒是時常去找他,不過都是傾倒苦水得多。還時不時問起你歸去的日子,想來是有些心急了。”
祝焰将耷拉在肩側的馬尾往後捋了捋,捏上新換的泊藍色耳墜,就那樣在兩指之間把玩。身上的曼陀羅香因為魑魅宮裏重新焚燒起的香爐變得更加馥郁,讓空青都忍不住扇了扇鼻子。
“殿下,你熏的香太多了。”
“不多熏點,到時候進十八塔誰來救我?”
曼陀羅在鬼界疆域裏大肆盤根紮節,并不是為着它是什麽天選的植物。鬼界陰氣橫生,怨念反複,常常壓不住奈何下忘川裏那些被迫轉世的冤魂。曼陀羅吸引滿溢出的怨念,将陰氣轉化成靈力,駐紮在整個鬼界每一寸疆土建築,這才能維持得下鬼界之內的平和。
祝焰一般瞧不上曼陀羅的那點香味,畢竟每日混跡在鬼界裏,多少也能得一些傍身護體。四界之內他難逢敵手,平日裏也不愛搬弄是非,與人相敵,這曼陀羅的香對他而言,便只能算個錦上添花的俗物,比不得那些四界之內真正靈力化身的物件。
但如今不同,十八塔他沒進去過,現下四界之內也沒有誰進去過。他連讨教問詢都沒個先例,遑論嫌棄這些平日裏他過不上眼的微弱靈力。
“他向我問起你近來如何,大約是想你回去。你不在身邊,他少個傍身的人。”
傍身這個詞用得巧妙,祝焰聽着很是入耳。依賴,想念,在意,盡管他知道自己這番理解絕大部分都是臆想,但還是不由得為此感覺到些許喜悅起來。沈鴻薛嘴毒,但每次損完自己後臉上總會帶點笑,看得他不由自主的跟着他一起彎起眼睛。
他不想再見他皺眉。
“下次若再問你,便只說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他起身,從漆黑的夜幕裏吹來一陣風,将一齊花吹出互相碰撞的沙沙聲。
“也不知為什麽喜歡山茶……”
“下次再來時,讓你看開得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