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對滕寧而言簡直糾結得發瘋,因為一個噩夢,後半夜他傻傻在床邊坐着,筆尖劃過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他太激動了,以至于寫完一小段曲子,渾身都是粘膩的感覺。單薄的睡衣被汗水浸透又風幹,和皮膚接觸留下令人不快的感覺,他幹脆再洗了澡,出來後才重新入睡。

等到第二天,滕寧才發現自己留在紙上的字跡從清晰到淩亂,大概是困了,幸好還能看得見原本想表達什麽。他将東西疊成小塊塞到兜裏,沒打算當成作業交上去。對了,今早他沒給滕暮山準備食物,不過看情況,對方應該不太在意,只有他顧慮着。

但出乎意料地,滕寧離開房間,此時滕暮山居然在客廳看書,聽到聲響,便擡眼看了看他。想起昨晚,滕寧有些別扭,別過臉假裝無事發生過。雨後天晴,幾件衣服孤零零挂在陽臺上,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拉長了它們的影子。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幫忙收下來放進洗衣機,那種低沉的嗡嗡聲打破了一直的沉默。

滕暮山确實忘了,揉了揉眉頭:“你可以提醒我。”

“沒關系。”滕寧小聲回答,然後疑惑地問,“你今天休假?”

“是補償。”對方頓了頓,卻沒有向他解釋更多。

然而滕寧已經從旁人口中得知了原委,點點頭,順手扶正櫃子頂端不知道怎麽倒下去的相框。這是阿姨擺的,裏頭放着他高中畢業時的照片,笑容很假。那天滕暮山沒來,據說有重要的病人需要他,不過滕寧覺得即使對方有空,也不會專門跑一趟。

其實滕暮山的照片更少,因為他不愛表現自己,尤其厭惡被人指指點點。幾年前醫院應上面要求辟出地方放優秀專家的展示欄,其他人都欣然答應,唯獨滕暮山拒絕了,最後醫院那邊無奈地用了他入職時的證件照,倒也很帥。

那會滕寧正喜歡他喜歡得緊,偷偷跑去拍了下來。他有母親留下的項鏈,墜子能打開,堪堪放得下一小張照片。挂墜上還刻着“凝”字,這是當初他母親懷孕時買的,以為肚子裏的是女兒,後來發現是兒子,幹脆留着給他當玩具。滕寧上高中後學了《滕王閣序》,裏頭恰好有一句“煙光凝而暮山紫”,合了他與滕暮山的名字,便更珍惜這條項鏈了。

偶爾他會想,難道母親也是用了這個典故為他起名?還有滕暮山,他們當初應該感情很好,後來到底怎麽疏離了呢?可惜這些問題無人解答,他只能藏在心底,時不時撫摸一下胸前的挂墜。

和白星馳剛認識的時候,對方還以為這是他對象送的,指着那個“凝”字笑得詭異。之後得知弄錯了,這家夥玩心重,拿這個明顯屬于女生的名字取笑他,結果被他揍了一頓,才改口喊爸爸。

難得與滕暮山如此平靜地共處一室,滕寧卻覺得不自在,只好打開電視,随便換了個正在播綜藝節目的臺。屏幕裏女主持人誇張地咧嘴大笑,熒光色的口紅看起來有點驚悚,接着觀衆們也僵硬地鼓掌叫好,整個畫面非常詭異。他試圖專注,但沒幾分鐘就敗下陣來,眼角餘光頻頻掃過身旁這人的手。

由于不敢靠太近,滕寧看不清那本書的內容,捕捉到零星幾個詞語,以此猜測又是醫藥類的書籍。兩人都沒說話,客廳裏回蕩着電視的聲音,滕寧別過臉,看完一段廣告後似乎變成談話節目了,像圓桌會議,那些人能很快從讨論發展為不知真假的激烈争吵。

有人拍桌子:“……這是蠻橫無知的行為!”

另一個人抱着手臂,下巴高傲地揚起:“人類不也是動物嗎?這是一種本能,我們應該欣然接受,而不是抗拒。”

“正因為懂得自制,我們才和那些野獸徹底區分,我支持抑制,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真愛。”

“無法避免,必須戴着鐐铐跳舞,無法避免!”

又有人插嘴道:“可愛情難道不是激素的化學反應嗎?”

看了一會,滕寧終于明白,原來這群人辯論的主題是人類應該放任發情,還是用藥物、工具進行抑制。發情期到底是促成水乳交融的媒人,還是充滿誘惑力的毒蘋果,到現在也沒一個定論。

等他回過神,所謂的專家們已經開始争論由發情期延伸出的各類社會問題,例如守舊者堅持Alpha、Beta、Omega三種屬性始終按金字塔形地位排布,而年青一代更崇尚自由與平等,對這種言論嗤之以鼻。

滕寧想起劉思瑞,讀高中時,對方信誓旦旦要與溫柔的Omega結婚,結果最後找了個豔麗如海棠的Alpha,并且甘願屈居人下。而那個女人為了愛情,硬下心腸舍棄自己的腺體,也放棄了據說是極樂歡愉的發情期交合,或許對她而言,劉思瑞比那些人都好,是獨一無二的。

又是廣告,争吵告一段落,年輕明星手捧一盒避孕藥劑笑意盈盈的模樣映入滕寧眼簾。伴随發情期而來的還有生育,以Beta為例,既能使Omega懷孕,也可以為Alpha生下孩子,只是在這方面的能力比兩者都低。

據說在非常久遠的過去,仍存在一對多婚姻關系,占據主導地位的Alpha會同時擁有Omega與Beta情人,為了确保子嗣與滿足個人私欲。當時也是同性戀被唾棄、被視為罪惡的時期。不過這種情況已經徹底改變,滕寧想了想,他應該是不喜歡孩子的,但很快又自嘲笑笑,八字還沒一撇。

談話節目的最後,那群人恢複成文質彬彬的模樣,仿佛剛才只是友好地交談,他們都明白見仁見智的道理,所以争論是沒有結果的。

“真無聊。”滕寧輕輕地說。

旁邊滕暮山做筆記的手頓了頓,其實剛才他壓根沒放心思在書裏,畫出的線條也是歪扭。他随意瞥了一眼滕寧的側臉,說:“這都是劇本。”

滕寧有點意外,應了一聲,緊接着補充道:“其實有些話挺有道理,有選擇總比沒選擇好。不過我也用不上抑制劑。”

“不,Beta有一定幾率遇到不能自控的發情期。”滕暮山聞言皺了皺眉,雖然不是他專業範疇,但這些知識對醫生來說應該都是常識,“抑制劑的應用範圍遠比你想象的廣,可研究的地方也很多。”

“前提是有喜歡的人。”說完這話,滕寧垂下眼睑,還有半句卡在他喉嚨——那人也要接受他,否則,那樣的發情只是短暫的醜态。

滕暮山沉默了一下。

察覺氣氛又莫名僵硬了,滕寧覺得無趣,站起身:“我去做飯。”他猛然想起,之前調查言千芳身份的時候,似乎看到一些資料,說最近出的新型抑制劑出自她家企業的實驗室。也許滕暮山會被說動去接觸新領域,誰知道呢。

又過了幾天,滕暮山去工作,滕寧在家裏搞衛生,動作很熟練,因為在宿舍大多是他替那幾個懶癌末期的家夥收拾。他沒進書房,怕弄亂了東西會被滕暮山責怪,但對方的卧室倒是無所謂,反正裏頭東西不多。

滕暮山的熱情仿佛都傾瀉在工作上,卧室如他整個人的性格那樣單調冷漠,深色的地板,牆壁、床鋪和其他家具都是白色,只有燈光偏暖。床頭櫃上放了幾本專業書籍,折角很多,所以封皮微微拱起。

滕寧順手幫他收拾了,不小心弄掉一本,拿起來後看到那頁的邊緣有批注,寫着“環境”、“研究”、“實驗室”等,大概是作者在後記中對自己身處的工作地點表達了不滿,滕暮山也有同感。他的字跡比滕寧的更瘦勁清峻,落筆不帶猶豫,想來心裏已經有了決定,只等時機到來。

至于滕寧身為局外人,別說不同意,連提意見都覺得心虛,難不成還要再叛逆一次?如前面所說,他根本不能對滕暮山産生影響,對方想要去哪裏、和誰朝夕相處,這些都是非常自由的。

晚上滕暮山按時下班,和平時一樣,泡在書房好幾個小時不出來,還是滕寧忍不住端去咖啡才見了人。滕暮山似乎在寫什麽報告,滕寧離得遠,瞟了眼,只看清當中“申請……職”幾個字,愣了一下後站在那裏,眼神有些放空。

滕暮山察覺身旁的人還在,疑惑地問:“有事?”

“舅舅……已經決定了?”滕寧不敢直說,“以前你很喜歡臨床的工作。”

“現在不了。”滕暮山簡單地回答。有些事情他不打算告訴對方,出社會了總有無可奈何又令人不适的時候,随着資歷增長,他對這些人情、權財勾連的厭惡越發強烈。加上近來自己的情緒也有些不對勁,幹脆找借口退下來,專注科研。

滕寧胸口一窒,許久沒開口,定定地看着滕暮山那有些銳利的側臉輪廓。終于,他放棄了詢問,匆匆離開了書房。

滕暮山覺得有些驚訝,卻依然專心致志敲着鍵盤。聽到對方關門的聲音,他才停下動作,視線落在文段結尾那一行“……申請調動至醫院中心實驗室”。此時右下角忽然跳出新郵件提醒,還是來自某個女人的盛情邀請,他沒多看幾眼,直接點擊關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