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浪流連

浪流連

那把琴很漂亮,在背景牆斑駁的燈光下顯出一種沉穩的黑。沉默的重金屬,寂靜的殺伐之氣。

何為貝斯?

吧臺旁的宋見秋不再是側着坐,而是完全轉過來面向舞臺。她看着沈未明手裏那把樂器,一瞬間構想出無數種将會出現的聲音。她沒聽過貝斯,期待愈演愈烈的幾秒內,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緊張。

一個很短的聲音跳過,背景牆上顯示出一個波動。宋見秋聽不出所以然,于是更專注地傾耳捕捉着剛才轉瞬即逝的東西,臺下的人也因為錯過樂器的聲音而安靜下來了。在這種屏息的期待中,宋見秋看到,一種掌控全局的笑容出現在臺上那人的臉上。

音樂的浪潮一觸即發,貝斯的聲音既像弦樂又像鼓,宋見秋心裏的驚訝跟着琴聲持續了十幾秒還是沒有散去,她甚至在想那聲音究竟是如何發出又如何傳來。她看到沈未明的手在琴上飛舞,點在那弦上便是低沉的一個腳步,密集的點音宛如敲在頭骨,一下下催人在音律中瘋狂。她驚訝于這樂器那深沉而迷亂的音色,她看着臺上的人,那人恣意地操控着音樂,觀衆席的熱火全都為她而生。

原來是這樣一種樂器。

背景板上跳動的樂律映在宋見秋的眼中,貝斯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豐富,靈活的點弦搭配着明亮的拍弦,滑動琴頸帶來的滑音愈發詭谲。宋見秋在躁動的人群的邊緣坐着,她好像是狂歡的局外人,又好像是狂歡的中心。

她突然想起第一天來,那天客人很多,恐怕是因為請來的樂隊小有名氣。那時她和沈未明相對而坐,好像是兩首歌的縫隙裏,沈未明俯身和她說:“搖滾可以以一當百地點燃人群。”

“什麽?”宋見秋沒聽太清楚,問完卻自己猜到她剛才說的是什麽了。

電吉他的聲音響起,下一首歌開始了,沈未明于是笑笑說:“沒,沒什麽。”

搖滾可以以一當百地點燃人群,宋見秋在這天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

一個延長的聲音收束表演,一曲終了,掌聲雷動。宋見秋感受到來自那人的魅力了,同時感受到名為貝斯的樂器的靈魂。她眼中帶上含蓄的賞識,可這種賞識更給人一種自上而下的感覺。

沈未明把遮擋在眼前的碎發攏到後面,拿過麥架上的麥克:“各位好,我是‘MERCURY’的老板,今天是本店的‘驚喜演出’,各位可還滿意?”

臺下的青年人大聲說着滿意,還有“再來一首”等等,甚至到有些吵鬧的程度。宋見秋咬着吸管喝橙汁,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她喜歡沈未明的表演,十分喜歡,甚至到想要問問那人這是什麽曲子的程度,可是人群讓她覺得有些吵了。

她看到臺上的沈老板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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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明讓觀衆安靜下來,開口道:“剛才那首是即興演奏……”

她看向宋見秋又很快移開目光:“算是預熱吧,接下來給大家帶來一首我的原創曲目——”

如願以償地,她看到宋見秋眼中的賞識帶上驚訝。這才開始呢,深呼吸之前,她發覺自己笑起來。

宋見秋的某種認知被打破了,或者說,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竟有這種認知。

她發覺自己已經把提琴一類擺到高于貝斯的位置,同樣覺得交響樂一定勝于搖滾。從什麽時候呢?難道是覺得用于攬客的音樂一定迎合?還是覺得所謂的“難登大雅之堂”一定低俗?想不通,總之在露出那種自上而下的賞識時,才明白自己原來抱着這樣的心理。

可是,當她親臨現場聽到沈未明的表演,當她經歷完這個被聲浪裹挾着的夜晚,她不禁為自己之前“下鄉視察”的心理感到可笑。

原來那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的音樂是如此令人折服。在雨中的、狼狽的沈未明,徹底在她心裏變了樣子。

她不該只待在酒吧裏演奏的,她應該在更耀眼的聚光燈下享受成千上萬人的歡呼。這種想法,在這一晚便出現在宋見秋的腦海中。

沈未明關掉設備,背景牆上的動畫消失了。臺下的人們一陣可惜,她只笑着說本店日後還會有更豐富、更高水平的表演。她适時地提醒大家可以進群聊,在那裏她會每天通知演出內容。

已經十點零四了,已經超過周內打烊時間四分鐘。顧客們紛紛告辭,宋見秋仍然坐在那裏,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在門口和那些青年人一個個道別。門上挂着的鈴铛随着門的開合發出清脆的鈴鈴聲,聽久了倒覺有些聒噪。

非要說的話,她不像是個顧客,反而更像是監控一樣。

門口挂着“明天不見不散”的牌子,沈未明看了它一眼,轉身,迎上宋見秋的目光。暖光燈氛圍裏,宋見秋坐在高腳凳上看着她,毫不掩飾已經持續了很久的注視。這一刻沈未明忽然有些害怕她将要說的話,于是匆忙低頭看向四散的桌椅。

“麻煩啊,一會兒要收拾桌子咯。”她并沒有提及表演的事,好像剛才帶來那種級別的演出的人不是她一樣。

宋見秋有些奇怪,有一種明明正聊着天卻被人岔開話題的感覺,這讓她本要說出口的欣賞也只好擱置。她順着沈未明的目光看向那些桌子,開放式的圓桌上密密麻麻地放着啤酒瓶,靠牆的卡座那裏看不清,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問到:“今天你來做服務生嗎?”

前兩天是有兩個服務生的,今天不知為何沒來。

“算是吧——好渴!”沈未明繞過她進了吧臺,倒出一杯純淨水來,“今天那兩個服務生剛好都請假了,不過我也沒想到周一會來這麽多人,剛才聽幾個學生說因為大學城裏停電,很多晚課都取消了。”

宋見秋點點頭,原來是新建的大學城啊,她心想,原來不是随便找了個地方就開了這家店。她看着沈未明往水裏丢了一顆泡騰片,泡騰片呼啦啦開始冒氣泡,她們都不說話,她甚至能聽到氣泡爆炸的聲音。幾分鐘而已,酒吧竟一下變得這樣安靜。眼前的人也是,現在又恢複到一個酒吧老板的樣子,和幾分鐘前不像是同一個人。

“打烊這麽早嗎?我看那些人還意猶未盡。”她随口問到。

“周內是十點啦,周五周六到淩晨一點。我之前在西林那邊的大學城開了幾年,周內的話,晚上十點之後幾乎就沒什麽消費了。”沈未明很認真地回答她,但打烊這麽早其實還有些原因,她猶豫了幾秒,最終沒有再補充什麽。

宋見秋又點頭,她心裏想,原來這人也并非初闖社會。很奇妙的一個人,怎麽會兼具爽朗赤誠的笑容和游刃有餘的處事呢?

“那個……”沈未明轉了轉玻璃杯,似乎在想應該怎麽措辭,“好幾天了都沒找到機會問,該怎麽稱呼呢?”

“我姓宋,宋見秋。”

“哇,好聽的名字。”

“謝謝,”宋見秋回以微笑,而後反問到,“沈老板呢?我昨天聽調酒師叫你‘shui’,哪個字?”

沈未明聞言笑起來,她解釋道:“其實是外號啦。我全名是‘沈未明’,前兩個字估計連讀就像‘水’一樣,之前朋友們搞怪來着,沒想到就這麽一直叫下去了。”

“水”或者“水姐”什麽的,有時候解釋起來還真是傷腦筋。

她們又聊到其他一些瑣事,關于樂隊都是怎麽請、駐唱歌手什麽時候會來、喜歡聽什麽樣的歌。諸如此類,可以說都不是宋見秋真正好奇的事,可沈未明都一一回答。宋見秋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麽,似乎不聽到沈未明談起今晚的表演不會善罷甘休一樣。

可是很默契地,已經打烊很久宋見秋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沈未明也像是很熟悉這件事一樣陪她聊着。

唯獨不聊貝斯,到最後,沈未明身上屬于萬衆矚目的貝斯手的光芒完全黯淡消失了。某種意義上,她又變成雨夜裏那個人。

快到十一點時,宋見秋告辭了。門口挂着滑稽字體書寫的“明天不見不散”,宋見秋看着它想,明天不可以了,明天要出差。

沒發覺,竟然有些遺憾似的。

沈未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邊,現在酒吧真的只剩她一個人了。她把空了的玻璃杯泡到水池裏,戴上圍裙拿上抹布,朝那些需要收拾的桌子走去。

今天的營業額還算不錯,酒水的銷售占比和西林那邊很相似,大學生還是點啤酒居多,其次是威士忌和雞尾酒,烈酒和紅酒幾乎無人問津。酒水、小吃和果蔬的供應商幾乎還是從前那些。演出的話,除了做五休二的駐唱歌手,她還請到了不少以前結交的朋友來幫忙演出,說是按音樂節的費用打些折扣,可大部分朋友根本不要她的錢。不管怎樣,周五周六排樂隊live的話,大小樂隊算起來能排兩個多月了。

想到這些,她心裏不禁一陣輕松,走上正軌之後一切都容易不少啊,之前焦頭爛額地籌備的日子總算告一段落。

忙活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把該收拾的都收拾妥當。她最後檢查了一遍音響設備,背着挎包準備關門回家。這裏的卷簾門還是上一個店家留下來的,卷軸那裏生鏽生得厲害,要用很大的勁才能拽下來。她心想趁早也要把這個換掉,還有門前的臺階,也該鋪個什麽毯子……

“明天不見不散”,她莫名地想到宋見秋,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朋友了——交換了名字算是朋友嗎?想到這裏她不禁覺得有趣,明明覺得對人際交往已經相當熟稔,到了宋見秋這裏卻要用這麽幼稚的方式來判斷關系。

她對宋見秋還有着很多好奇,比如年紀,很好奇這人為什麽既有一種自如又有一種矜持;還比如職業,什麽職業能這樣清閑啊,還富裕到能天天跑到她這裏喝一杯比平時貴五倍的果汁。

她對宋見秋知之甚少,不過她隐隐覺得,今晚讓她們認識了彼此。也就是說,過了今晚,她們就可以算是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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