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色荒野

白色荒野

宋見秋很多天沒來了,這幾天裏沈未明辭退了其中一個服務生,正努力物色一個新人。她還是喜歡坐在吧臺裏,還沒開始忙碌時喬銀就坐在她身旁玩手機,服務生不時進來找零,小小的空間顯得有些擁擠,可沈未明還是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喬姐,Mojito、瑪格麗特、威士忌酸。”

過來的這個服務生叫萬來,從前沈未明在西林那邊時她就在,她也因此對酒吧的酒水已經相當熟悉。

喬銀放下手機起身,收拾片刻後,開始從冰櫃裏往外鏟碎冰,她懶洋洋道:“突然就忙起來了啊。”

萬來把點單用的紙撕下來插在吧臺上,笑着說:“老板還在這,你這語氣,不是很想要錢的樣子。”

沈未明聞言很配合地歪頭看了看喬銀,她眼裏帶着些笑意,似乎很期待這人會說些什麽。喬銀很流暢地量酒、倒酒、shake,邊搖動手臂邊說:“又來客人了,趕快幹正事,不要總挑撥離間啦!”

“哦!”萬來趕忙拿起夾板來離開了,“還真是突然就忙起來了。”

沈未明嘴邊的笑還留着,她支着下巴往外看,三兩個男生正往卡座那邊走,她的視線又移到窗外,人們稀稀拉拉地走過,沒有那個人。

怎麽不來了呢,她心想,今天還好,明天可一定要來啊,明天可是請到了青鳥來表演。她記得宋見秋那天提過一兩首爵士的歌,青鳥是她心裏很出色的爵士樂隊,如果這種機會都錯過的話,她真的要為那人感到可惜。

她盯着桌面上那一盒自己的名片出神,很被動啊,宋見秋可以随時聯系她,她卻完全不知道怎麽聯系宋見秋。

要不去守株待兔一下吧。

“去哪兒?”喬銀正把酒瓶放回櫃子,見她準備離開便随口問了一句。

“啊,”沈未明被問得頓了頓,“不去哪兒,去靠窗那邊坐坐。”

喬銀不再說什麽,沈未明離開了吧臺。

駐唱歌手已經唱到中場,沈未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敲着節奏,仍然注視着窗外。這條街的夜晚真的算不上繁華,行人的影子從一個路燈被拉到另一個路燈下,大家都是趕路的樣子。她突發奇想,在窗戶上哈氣然後花了個高音符,豎線勾起一個尾巴來,她從哈氣的邊緣突然看到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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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邊數第三個路燈下面,宋見秋和一個女孩并立,準備過馬路的樣子。沈未明迅速起身而後很利落地破門而出,這一瞬間,宋見秋剛好也看過來。

沈未明擡起手臂來招招手,那兩人轉過身來面向她。她噠噠地下了臺階,和一大一小兩個人相對而立,卻忽然有些局促似的。

“好巧,”宋見秋先開口了,“沈老板準備出門嗎?”

“不,正好看到你過來才出來的。”

沈未明臉上還是那種熟悉的笑容,宋見秋一時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突然好幾天不來,莫名有種從前曠課的感覺。她看沈未明正看向小忻,正好介紹道:“小忻,叫阿姨好。”

宋佘忻一直在看沈未明,宋見秋話音剛落,她便禮貌道:“阿姨好。”

“嗯,你好。”沈未明溫和道。她和小女孩對視着,心裏覺得這張臉和宋見秋哪裏都像,尤其是眼睛。女孩身材高挑,讓人不自覺會聯想到亭亭玉立四個字。宋見秋已經有家室了嗎?她一瞬間覺得她們之間多出一條很大的鴻溝——不,她又很快推翻猜測——女孩看起來已經十幾歲了,估計不會是女兒。

這時候,宋見秋忽然想起什麽般道:“咦?是不是應該叫姐姐?”

“不會不會,”沈未明趕忙否認,她帶着些試探說到,“我是85年的……應該和你也差不多大吧?”

她看着宋見秋若有所思的表情,心裏莫名有些忐忑,她不希望自己和宋見秋就這樣差了一輩。只看狀态的話宋見秋真的不顯年紀,可是沈未明總覺得這人有些超出常人的淡然。

“啊,那倒的确該叫阿姨。”

沈未明放心下來,嘴邊的笑容不自覺也輕松了不少。

不必再改口重叫一次了,宋佘忻偏頭看向前面的店面。“Bar”是酒吧的意思,“MERCURY”是什麽意思呢?

三人沉默了一陣,宋見秋看這人也沒什麽事的樣子,她自己也想不到有什麽好說,只好與她道別:“那沈老板,我們就先回去了?”

“好——”沈未明剛要和她再見,卻突然想到自己追出來的原因,她急忙補充道,“對了,明天有個很不錯的爵士樂隊要來演出,你感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

宋見秋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她還沒反應過來該回什麽,沈未明又補充道:“啊,沒有要你來消費的意思,只是覺得表演很值得一看。”

她自顧自露出一副很抱歉的表情,宋見秋被這幾句話說得有些亂,她不習慣去想別人心裏的邏輯,幾句話像毛線團一樣纏在她腦海裏,她最終決定先回答第一個問題。

“如果有時間的話一定會來的,謝謝沈老板特意告訴我。”

沈未明不禁在想這人思考的幾秒是在思考什麽,她總是讀不懂宋見秋靜如止水的神态中藏着的思緒,卻也因此生發出更多的好奇心。

“不必道謝——那先再見喽,”沈未明又低頭看向女孩,“小忻再見。”

宋佘忻的目光從門店那裏收回來,點頭道:“阿姨再見。”

沈未明沒多作停留,她們分別在這個路燈下,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見秋終于來得及處理剛才交流裏的信息,85年生的話,沈老板今年竟已經27歲了。好吧,印象又推翻重來了,沈老板現在是27歲的實業家。還有,那人為什麽能這麽靈活地表達呢?她有時也有很跳脫的思維,只是表達能力從未與之平齊。

“姑姑,阿姨是那家店的老板?”宋佘忻牽着她的手問到。

“嗯。”宋見秋的思緒終止了。

“下次能帶我去嗎?”女孩一如往常在綠化帶的邊沿上一條一條地走,懇求的時候沖宋見秋露出星星眼來,“我還沒去過酒吧。”

“你怎麽知道是酒吧?”宋見秋看她一眼,囑咐道,“當心崴腳,任何時候都要注意保護自己的身體,郝主任說維持機能要從小就注意。”

“奧,”宋佘忻于是不再看她,而是盯着腳下,“英語課學過呀,‘Bar’就是酒吧的意思。”

“哦……”宋見秋想到那碩大的花體英文,“你不是英語課都睡過去了嗎?”

宋佘忻停下來:“說好不管我,還總是講這種話……”

宋見秋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的确也不管侄女的課業,只是有時候覺得逗逗她很有趣。宋佘忻開學就要升初一了,她的課業可以說是一塌糊塗,只好升上了她父親——也就是宋見秋的哥哥宋銘——任教的初中。

“我說的是事實吧。”

宋佘忻幹脆不辯駁,她又蹦蹦噠噠地走起來,回答道:“有時候會翻翻單詞表,感興趣的單詞順手就記住了。”

宋見秋頗有些哭笑不得:“比如酒吧?”

“嗯——所以能帶我去嗎?我不喝酒,只是想去看看,以前只在書上還有電視上見過。”

宋見秋回想了一下那裏的氛圍,有樂隊表演的時候可能會震得耳朵疼,但是那種音樂還是獨具一番風格的;駐唱聽久了就會覺得審美疲勞,但是安靜一點;其他沒有表演的時候就只有背景音樂,總感覺少了些那裏的靈魂。

“喜歡安靜一點的音樂還是吵鬧一點的呢?”她問到。

“诶?吵鬧一點會是Beatles嗎?”

還學了披頭士啊,宋見秋不禁笑了笑:“不是他們,但是也類似吧。”

宋佘忻靜靜地想了會兒,最終得出的答案是“很難抉擇”。

“那晚上回去找幾首聽一下吧,聽一下再選。”

“好诶!”

沈未明後知後覺,自己好像有點殷勤了。

想來對方也沒對她展示出什麽過多的親近,估計也不會有工作上的往來,只是交際的話,她的積極似乎已經超過了友好。人類是一種不能在一開始就過分靠近的生物,如果無緣無故地表現出很過剩的好意,反而會使關系變得更遠。

這和人的品性無關,她覺得這是“人”生而具有的特點。

因此她對她和宋見秋的關系也隐隐有些擔心了,她反複回憶路燈下宋見秋的每個表情,得到的結論是那人根本沒有什麽可以揣摩的表情。

“愁什麽?”快要打烊的時候,喬銀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嘴。

“看起來很愁嗎?”沈未明枕着胳膊趴在吧臺上,聞言側過腦袋看她,喬銀正從水池裏一個個撈出玻璃杯來,然後再一個個擦拭。

“很愁,”喬銀猜測道,“零食還是沒找到供應商嗎?”

前幾天因為要增加運送費的事和之前零食的供應商談崩了,沈未明正抓緊聯系新的老板。爆米花、鍋巴什麽的雖然不是酒吧的重點,可顧客往往也都在意着這些細節。

“啊……對,明天上午還得去裏介市場一趟,”沈未明長嘆一聲,“更愁了啊!”

其實供應商的選擇并不是什麽很複雜的事,市場上價格幾乎都是透明的,主要需要考量質量、賬期等等。但一想到還要一家一家地聯系,沈未明不免覺得頭大。

喬銀笑了笑說:“相信你,一天準能搞定。”

沈未明點點頭,擡起一根胳膊說:“借你吉言。”

她很快又回到剛才的困擾中,莫名覺得和宋見秋很投緣,除了眼緣這種說不清的東西之外,她努力捕捉着自己可能會被吸引到的地方。

她是個很熱愛和人相處的人,沉醉于交際帶來的奇妙感受中,并且堅信人會帶來将時間乘以十倍、乘以百倍的快樂,遇到投緣的便更是如此。她覺得如果沒有初遇時候這種麻煩就好了,如果兩個注定能夠契合的人可以從某一句“很欣賞你”開始就成為摯友,那倒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

青鳥的名氣其實不大,或許是因為爵士樂隊并沒有随着時代浪潮興起。

沈未明一直覺得自己乘上了時代的東風,11年春天,一檔樂隊競演綜藝席卷了暑期的熱潮,把搖滾帶到了千千萬萬年輕人面前。接下來的一年裏,各式各樣的樂隊乘風起勢,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搖滾這種音樂形式劃時代的一年。

但爵士搖滾顯然沒有跟上這股潮流,或許是因為它在中國發展的時間太短,相較重金屬搖滾等仍然算得上冷門。

不過所幸是周五,店裏還是幾乎坐滿了人。青鳥樂隊的實力沈未明相當認可,她和主唱周揚是曾經在一家公司共患難的關系。演出開始之前,他們兩人坐在舞臺前的小桌那兒聊天。

問候了幾句之後,周揚主動提起了他們目前的發展。

“好多了,今年真的已經好多了,多虧有你們幫忙宣傳。”

沈未明聽了很是高興:“早和你說了酒香不怕巷子深,早晚的事。”

其實她也沒幫什麽大忙,不過是在相關行業的人提起爵士搖滾的時候就幫着介紹一下而已。但所謂名氣,不就是這樣積攢起來的嗎?

“這個月只有月底有個音樂節,你看什麽時候需要我們,随時來表演。”

“不不不,”沈未明連連擺手,“怎麽敢稱‘需要’,我還得感謝你們給我面子呢。”

他們就這樣聊着,很快到了晚上九點,沈未明起身往後看去,酒吧裏已經來了不少客人,萬來前前後後地忙活着招待,喬銀有幾次甚至親自把酒端出來。

看來招人的事迫在眉睫了。

她又不自覺地往門外看,玻璃門把店裏的熱鬧和外面的冷清分隔開,那人還沒有來。

“揚哥!上臺了!”吉他手站在臺上喊着周揚。

後者聞聲起身:“開始了?”

他邊咳了兩聲邊跑到臺上去,他唱歌前總有咳兩聲的習慣,好像能讓嗓子真的變得更沙啞一樣。

沈未明微微昂頭看着臺上的三人,笑着說:“又能當你們的觀衆了,榮幸之至啊。”

“水姐說這話……”吉他手回以痞裏痞氣的笑容,“好說得很,等哥幾個什麽時候能開起來巡演了,你來捧個場就完事。”

“必須捧場,放心。”

對話到此結束了,沈未明還慣性一樣保持着剛才的姿勢,她看着眼前為各種事忙碌着的人們,立在原地空了幾秒鐘。她不禁有種身處喧嚣中心又置身事外、身處當下又超脫時間的感覺——期待了很久的青鳥的演出已經在眼前,在緊張什麽又失落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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