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港之礁石

港之礁石

宋見秋曾經有過很多的追求者,他們帶着各種各樣的目的來,或許真誠或許兒戲,或許用盡一切浪漫方法告白又或許只是一擲千金。如此種種,唯一的共同點是無一獲得宋見秋的青睐。

那件事她很少向別人提起,只有一次,那個人不依不饒地想要問原因。

“為什麽非要把自己封閉起來呢?”

“為什麽這麽漠然?”

“這個世界對你還不夠好嗎?”

如此一類的問題,那人一副破釜沉舟的勇敢模樣,宋見秋心裏唯有鄙夷。不告訴他真正的原因就永遠不會離開,宋見秋于是終于開口了。

“這麽說可能有點誇張,但我的确是個将死之人。”

她的心告訴她說了也沒什麽,為了達到目的而把這件事講出來,也不失為一種策略。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為什麽?什麽病?”

宋見秋的眼中帶上愠色:“這樣刨根問底會讓你很愉悅嗎?”

男人住嘴了。

說将死之人或許有些誇張,但宋見秋的前方的确等待着既定的、明确的死亡。一切還要從她五歲那年說起,那年夏天的某個夜晚,她的父母在外應酬,家裏只有保姆和他們兄妹二人。宋廉夫婦常常應酬到很晚不能回家,兩個孩子對此早已習慣,這天也是,宋見秋和宋銘早早睡去。然而,這種稀松平常在淩晨被打破了。

宋見秋被叫醒的時候,保姆的臉上正挂着淚水:“見秋,醒一醒,去見見媽媽。”

那一晚,宋見秋的母親永遠地離開了。五歲的孩子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失去親人是一件什麽樣的事,在她的心智足夠成熟到可以消化母親離世之前,她先接受了自己将來也會這樣死去的事實。

宋廉完全沒打算隐瞞,他把“科勒托”三個字抛給年幼的兒女。

Advertisement

“沒事,這也沒什麽的,”當時他這麽說,“爸爸會愛你們,會看着你們長大成人。”

可是從那一年開始,他變得一蹶不振,他不敢相信自己深愛的妻子竟然攜帶着如此可怖的家族遺傳病——科勒托,它像長滿了尖刺的藤蔓,一旦爬上血管就紮根在血肉中,然後不由分說地奪取人的生命。

“哥哥,我們會死嗎?”宋見秋此時還不知道死是什麽意思。

宋銘回答說:“人都是會死的,小秋,我覺得也沒什麽不同,書上說每個人都會死。”

宋見秋的人生,從這時候才搭起真正意義上的地基。她用很短的時間迅速理解了很多事,有的事明明已經完全超過她的心智,可她也逼着自己理解。她每一次問起有關疾病的事宋廉都不隐瞞,沒有人向她隐瞞,宋廉後來甚至還說:“如果考了滿分就能告訴你。”

就是這樣的童年孵化出她的人生。

她從不允許自己低頭,在被迷茫充斥的時間裏,她只能埋頭苦學。她高昂的頭顱裏是與生俱來的倔強,人們說她是因為家裏有錢才能上中學,她就在中學裏打敗所有人給他們看;人們看到宋家的長子宋銘資質平平就說果然富不過三代,她就拼盡一切把所有事都做到極致去堵住那些人的嘴。

宋廉的女兒是個萬裏挑一的才女,做什麽都能做出一番成就來——後來,這變成宋廉的圈子裏人人稱道的事。

可宋見秋越來越覺得迷茫,她帶着一種孤傲的心情站在同齡人的頂端,即使她的同齡人還只是想着去哪裏買到好看的頭繩。

在學校出類拔萃就一定能走向成功的一生嗎?家裏的長輩說這樣下去一定能當上科學家,她聽了只覺得絕望,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不是這樣的,她想,如果面對着注定要夭折的人生,她需要抓着光生活。

或許是老天僅剩的眷戀,她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這樣的家境讓她可以去接觸各種各樣的樂器。她在七歲時就開始學習鋼琴,後來迷上大提琴的聲音,宋廉要她保證不會影響鋼琴的練習、不會影響課業,之後直接從大學裏為她請了一位私教教她大提琴。

她跟随老師去參加省裏的比賽,拿了特等獎的那晚,老師從飯局回到賓館,帶着淡淡的酒氣問她:“見秋,你有多熱愛大提琴?你想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嗎?

“有位很厲害的教授想要收你做關門弟子,很厲害哦……”

老師說到一半,挂着微笑睡過去了。

第一次,無邊的黑暗中游弋着一縷光芒。

老師去拜訪了宋廉,宋見秋被勒令待在屋裏。她隔着房門聽完了父親和老師的對話,老師說了很多,甚至破釜沉舟地許下很多承諾,但宋廉最終不為所動。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在既定短暫的一生中“安分守己”,只要她保持現在的優秀,她完全可以變成她母親一樣優秀的人,也完全可以成為宋家的驕傲——他的長子懦弱而平庸,他已經準備把家業交到女兒手裏。

可宋見秋的學習開始退步了,或許是她下定了某種決心,與此同時,她在琴房傾注了更多的時間。十五歲的宋見秋,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未來的路。

“老師,之前說的還算數嗎?”

她的老師被她眼神中的堅決驚訝到了,她點頭說算數。

“但你爸爸答應了嗎?”

宋見秋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那晚,宋見秋和她的父親爆發了第一次争吵。

“人不能不抓着光生活,如果我一直見不到,你可以讓我就那麽活下去,但我現在見到了,絕不會讓你奪走它。”

宋廉氣得幾欲砸爛那把提琴,他靠近那把琴,宋見秋拿上刀。

宋廉不管她,仍然把琴盒拖起來:“你安分一點又怎麽了?!”

宋見秋的手背繃起四根骨。

“宋見秋,你今天敢——”

宋廉突然發現自己拖不動那琴盒了,他低頭一看,宋銘死死地拽着它不放。他發狠地踢向宋銘,後者卻是毫不退縮。他怯懦的、膽小如鼠的兒子,此刻反而更緊地抱着琴盒。宋廉停下來了,他看着蜷縮在地上的兒子,又看看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女兒,他靜止了或許有一分鐘之久,然後終于崩潰,瘋子一般大笑起來。

瘋了,都瘋了,這病讓他們都染上瘋病了。

“你聽着,”宋見秋的聲音沒有絲毫動搖,“我不是誰生命的延續,也不是你想象中的完美繼承人,就算我的一生很短很短,但那也是我的人生。”

這場戰争以年長者的妥協結束,宋見秋開始正式師從孟玉明。她很少再提起那天,但那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節點,她的一生,從此開始和大提琴緊緊捆綁在一起。

因此,在科勒托面前,宋見秋是麻木的。她沒有非要對抗病魔的理由,也不必強迫自己忘記它。與其說她與病魔為敵,不如說她與病魔共生。

她看到父親因為母親的離世而性情大變,看到兄長為了所謂的感情不惜撒下彌天大謊,她鄙夷這樣的感情。在她尚且年少、尚未能理解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為自己樹立了無論如何也要遵守的人生準則——她要做一個不和任何人有所牽扯的人,她要以最從容的姿态過完這一生,不是無依無靠,而是孤芳自賞,然後從容地離開。這樣的話,所謂死亡,也不會再涵蓋留戀、遺憾、不甘。

像土地上空漂浮着的水蒸氣一般,無聲無息地四散在空氣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