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精靈之舞

精靈之舞

沈未明一直沒有沉睡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躺在懸崖邊上,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她還覺得已經在自己的葬禮上,有人來給她放最後的音樂。她邊睜開眼邊翻了翻身,誰知一個翻身就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上。

“嘶——”

她扶着腰艱難地站起來,用了幾秒鐘搞清楚現在的狀況:這是宋見秋家的客廳,她昨晚終于坦白了,然後……應該是在這個沙發上睡了一夜。

大提琴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沈未明看了看手表,十點零三,宋見秋或許在練琴吧。她在沙發上坐下了,用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思考應該怎麽辦才好。

既然醒了就不能不打聲招呼在別人家裏行動,再躺回去裝睡似乎也不太現實,去和宋見秋打招呼就必然會打斷她練琴。她把自己繞進了一個很複雜的圈子裏,然後思想又飄到很遠去。

昨天都說了什麽?有沒有說很讓人尴尬的話?是否太早地推心置腹?她其實并沒怎麽失憶,只是對一些細節記不清楚了,她看着傳出琴聲的那個房門,不禁開始擔心宋見秋會覺得她是個神經病。

就這麽一直出神,再看時間的時候,她驚覺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她最後糾結了片刻,終于起身朝那個房門走去。

很意外地,她靠在門上聽入迷了,反應過來的時候又是半個小時,她在心裏罵自己笨蛋,算起來已經在別人家裏鬼鬼祟祟地待了一小時之久。想到這裏,她終于屈起手指敲了敲門。

“宋見秋?”

聽到敲門聲宋見秋并沒有停下來,而是置若罔聞地繼續下去。拉完這一整個樂句之後,她才把琴弓放了下來。

“進。”她把譜子往後翻了幾頁,又一頁頁翻回來。

“早餐在餐廳裏,不過現在可能已經涼了。”宋見秋回過頭去,門口站着一個好像做錯了什麽事一樣的沈未明。

“真的很抱歉……”沈未明越說越小聲,“本來沒想留宿的,一下子打擾你這麽久。”

她半低着頭卻微微擡眼,試探着宋見秋的态度。後者淡淡道:“沒關系,你還挺聽話的,也不鬧。”

這句話她說出來倒是沒覺得怎樣,可沈未明聽着覺得哪裏都怪。她莫名有種自己被當成女兒了的感覺,一個晚上之後差了輩分,這倒是她沒想到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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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我能進來嗎?”她決定再試探一步。

“請便。”宋見秋回過頭去,目光重新落在樂譜上。

房間裏開着空調,冷風慢慢往外面流動。木質地板和棕色的隔音板讓這個房間顯得整個都是棕色,左手邊靠牆放着一架鋼琴,沈未明留意了一下,鋼琴上蓋着的布不染塵埃。右手邊有一個玻璃櫃子,因為反光有些看不清楚。後面靠牆擺着一個書櫃,大概是樂譜和指導書一類吧。

宋見秋幾乎就坐在正中間,正對着緊閉的窗戶。她沒什麽動靜,似乎是在默許沈未明的參觀。

沈未明在她身後站定了,她看着那複雜的譜子,五線譜緊密地排在一起,音符如同柳枝一樣雜亂無章,上面零零散散地用不同顏色的筆畫着注腳。

“這麽多聲部嗎?”她問到。

“因為是總譜,只看大提琴部分就沒有這麽複雜了。”

“啊……”靜了一會兒,沈未明想問怎麽不繼續了,馬上就張口的時候突然後知後覺自己恐怕已經耽擱人家練習。想到這裏,她匆忙退回門口:“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是耽擱你練琴了,我先走——”

走?現在就走嗎?

她改口道:“不是,我先去吃早飯。”

“嗯,但是可能要熱一下。”

“好。”

粥拿出來之後,她又把煎蛋放進去。她本來以為會是從外面買的早餐,現在看來應該是宋見秋自己做的了。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對方也是已經工作了多年的大人,總還是覺得她應該十指不沾陽春水才對。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響,她端着盤子回了餐廳。

那就來嘗嘗這位大提琴家的手藝吧!多了一項想不到的收獲!意外的幸福!

她好像很容易因此開心,為什麽會如此開心呢,為什麽已經有一種大獲成功的感覺?她不明白,好像和宋見秋聊天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她幸福。

她邊想着邊夾起煎蛋來,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宋見秋的聲音。

“沈老板,”她指了指桌子旁邊的一個小瓶子,“可以試試那個醬。”

“嗯?”沈未明吓得一個激靈,她趕快“恢複正常”,沿着宋見秋指的方向看過去,大大小小七八個瓶子擺在桌面上。

哪個啊……

一向聰明的沈老板在今早覺得自己蠢到無以複加,她搞不清這到底是什麽狀況,就算是抱着想多待一會兒的私心,也不至于笨手笨腳到這個樣子吧。

她向那群瓶子伸出試探的手,一定是在說老幹媽吧,老幹媽還挺配煎蛋的。她最終選擇了老幹媽。

“是這個?”

“不。”

宋見秋的聲音竟然一下子跑到耳邊了,沈未明還沒反應過來,宋見秋的手臂就從她肩上伸過去,然後把另一個看起來最普通的瓶子拿了過來。

“是這個。”宋見秋說。

放下瓶子後她便直起腰了,剛才垂在沈未明肩上的長發也如數離開。沈未明發覺自己已經停止了呼吸,她不敢回頭,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臉紅了。

剛才那一瞬,自己好像宋見秋懷中的大提琴。

“啊,好……”她伸手把蓋子旋開,一股鮮香的肉醬味立馬充滿了她的鼻腔。

“這麽香?”她轉動瓶身,卻沒有看到标簽,于是驚訝道,“這是你自己做的嗎?”

宋見秋看着眼前這個感情豐富的後腦勺,有些奇怪她為什麽不回頭,她沒去糾結,點頭道:“嗯,這個配白粥和煎蛋都不錯。那我先回去了。”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徒留沈未明一個人心猿意馬。她幾乎嘗不出味道地吃完了這頓早飯,把餐具拿到廚房裏洗完,她仍然有些恍惚。

宋見秋竟然沒趕她走,也接納她進琴房,還幫忙拿了肉醬……她不停在記憶裏翻找着自己想要的東西,她試圖得出一個結論,她和宋見秋更近了嗎?

到最後,就連想要幫忙拎包的手也算做證據,沈未明發覺自己有些魔怔了。有一種早已離她而去的情緒似乎在一夜之間複蘇,不僅如此,那種對前路坦蕩蕩的信心也在一夜之間回來。

某種意義上來說,宋見秋真的算是她的貴人吧。

桌子也已經擦過了,沙發的墊子也重新鋪好,沈未明再也找不到什麽事可做,但她一心想要留在這裏。和她待在只有兩個人的空間,再久一點。

她又一次去敲門了。

“進。”

“你好像很習慣有人敲門?”沈未明開門進去,先是問了個看似無關痛癢的問題。對這個家的觀察讓她篤定宋見秋是一個人生活,可還是忍不住要旁敲側擊地詢問:有人和我一樣這樣聽過你拉琴嗎?

“小忻有時候會在這邊住,”宋見秋回頭看她一眼,又轉過去了,“偶爾會有事進來找我。”

小孩在的時候也會練琴啊,果然,無論什麽樂器都需要每天不間斷地練習。沈未明看着那背影,問到:“我可以聽你練琴嗎?”

這個房間裏還有另一個凳子,就是在宋見秋前面的鋼琴凳。沈未明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有勇氣坐在那裏,她心想她可以站着,她站着就好。

“可以,”宋見秋答應得很爽快,“鋼琴凳很幹淨,想坐的話也可以坐下。”

雖然心說着不敢,沈未明還是走過去坐下了。宋見秋就在她一米之外的地方練琴,她不知道自己這會兒哪來的膽量,竟是一直沒移開視線。

宋見秋微微側身對着她,譜架幾乎擋住了整個大提琴,她只能看到大提琴的尾柱卡在地毯上。

宋見秋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存在,房間重新進入安靜之後,她揚起右手又一次開始了。大提琴的琴頸在她的頸側,她大多時候都垂着眼或者幹脆閉上,偶爾擡眼看看譜子。

沈未明确信自己在她的餘光裏,她因此而一動不動。想要讓這個屋子的時間走得慢一些,如果可以,她一直不離開該有多好。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宋見秋身邊的時候,她有一種別樣的安心。這一點似乎無論場合——無論是酒吧裏還是這裏,她想要靠近宋見秋的心沒有什麽不同。

這一首結束了,把樂譜翻到下一頁,看清下一首是什麽之後,宋見秋似乎嘆了口氣。沈未明心裏有些疑惑,在琴聲又一次響起的時候,她明白過來宋見秋嘆氣的原因。

這是一首和前面的曲子完全不一樣的樂曲,節奏又急又快,她看到宋見秋的右手手腕不斷地彈起又下壓,琴弓随之不斷跳起。她的左手更是以極快的速度在琴頸上來回游走,就連揉弦也是又短又快——這種速度讓人覺得她只是輕輕碰了一下琴弦就離開。

可是舉重若輕,往往是技巧的最高追求。

應該是練習曲吧,沈未明猜測,練習曲總是會把各種技巧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她同時也發現了宋見秋在技巧上很了不起的一點,縱然節奏再快,她的每一個琴音都讓人覺得已經完全到位,并沒有絲毫偷懶。

這樣近距離地觀看,才發覺宋見秋有着怎樣恐怖的能力。

一曲終了,宋見秋已經筋疲力盡。她感覺自己的上衣被汗水浸濕,于是撿起身旁的遙控器準備把溫度再調低一點。她剛對準空調,忽然想起什麽般側頭看向沈未明:“你冷不冷?”

“不冷。”沈未明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下一刻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已經冰涼。

宋見秋看了她幾秒,最終把遙控器放下了。

“沒事,你調就好,我真不冷。”

宋見秋搖了搖頭,起身準備把大提琴放回去:“累了,先練到這吧。”

她這會兒真的很累,她每天需要進行六個小時的個人訓練,每次到最後都精疲力竭。今天上午已經練了三個小時,還遇到《精靈之舞》這種曲子,到現在結束其實剛剛好。

沈未明想要幫她收拾一下,卻發現自己根本插不上手。這人放琴關琴盒整理譜子一套動作嚴絲合縫,像是密密麻麻的針腳縫進了這短短一分鐘裏。

“該吃午飯了。”收拾停當後,宋見秋突然說。

她自己都沒發覺,今天的她有一種迫切地要排滿整個上午的感覺。

看這人還沒有趕自己走的樣子,沈未明不禁一陣輕松。她應道:“好,出去吃還是自己做?”

“你會做飯嗎?

“會。”

曾經他們樂隊幾個人住在一起,每天輪流做飯,沈未明還算是其中做得好的。

“那好,就在家吃吧。”

什麽意思?這算是點明要嘗嘗她的手藝?沈未明總覺得此刻宋見秋微含一絲笑容,她挑挑眉說:“好啊,那我來做。”

沈未明本以為宋見秋會幫她打打下手,她在廚房焦頭爛額地照看着兩個鍋的時候,才明白宋見秋的笑容是什麽意思。好吧,留下來當了一把廚師。她不禁覺得這個人身上稚氣與成熟感傍生,不同的性格在她身上斷層一樣存在。

盛菜的時候她收束自己的思考,結論是她實在對這人知之甚少。

她們仍然對坐,一整個飯局誰也沒有提昨晚的交談,就連喝空了的酒瓶也好像憑空消失了。沈未明其實希望她提起來,昨晚的回憶今天再去提起,就有一種記憶落了地的感覺。如果一直避之不談,記憶就會像夢一樣消失。

可宋見秋只是評價菜肴,甚至在評價菜肴上顯得有些健談,沈未明雖然應着,可她看着這兩個菜忍不住想,這有什麽好評價的呢?

打開冰箱就只有臘腸,只不過炒了一道青椒臘腸,炝了一道土豆絲,如果給她一盆排骨或許還有點發揮空間。

難道宋見秋也在心虛嗎?自己因為想要掩飾靠近的欲望而心虛地不停找話,宋見秋在心虛什麽?

她決定把話題往她們兩人身上引一下。

“說真的,怎麽感覺你今天不太一樣?”

好奇怪的問題,問出口她便後悔了,果然大腦還沒有恢複運作……

“怎麽?”

“嗯……讓人覺得很溫暖。”

她以為宋見秋只是會感到奇怪,可她看到對方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突然怔了一下。

很明顯地,宋見秋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來。

“有嗎?”

沈未明的嗓子一緊,所幸是在吃飯,即使一直吞咽也不會露出馬腳。為了緩解情緒或者為了埋藏氣氛的變化,沈未明笑起來:“是因為可憐我吧,真怕昨天說完那些你就變得可憐我了。”

是因為可憐她嗎?

宋見秋看着她,在心裏重複着她的話。她在自己的法律邊緣是個很敏感的人,有時候敏感過度,會把別人傷害到。但她對此的态度總是無所謂,她其實不在乎會傷到別人。

某種意義上,宋見秋是個很自私的人。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沈未明卻又一次開口了。

“但我想說,我和你聊過往并不是想得到同情,也并不是在誇耀苦難,”她嗤笑一聲,“有很多人來我的酒館,因為有數不清的苦難傍身而覺得光榮。”

她垂了垂眸,似乎已無力訴說:“不是這樣的,我們都知道吃苦其實沒有價值,如果有所選擇的話,沒人想要經歷那些。

“我說我想要向你傾訴、想要告訴你,是為了提高你支持我的可能性。我這樣想,只有了解我走過什麽樣的路,才能更好地明白我的選擇。”

說到這裏,她突然不再繼續了。她後知後覺自己似乎在撒謊,明明無論如何都會走上贖回作品的道路,明明遇到宋見秋之前也沒什麽,這會兒卻偏偏說想要得到別人的贊同和支持——她或許的确需要,只是沒有迫切如此,也不至于滿心想要來傾訴。

好像明白了什麽,她再一次在心裏笑自己,是的,她有時并不了解自己,打着某種旗號去做什麽,把自己都騙過去,幡然醒悟之後往往為時已晚了。

那麽,她對宋見秋,是她想的那樣嗎?

“我以為你忘了,”宋見秋喝了口水,再擡眼時那種冷峻已經消失,“畢竟醉成那個樣子。”

沈未明察覺到這份變化,可是她現在無暇去思考,她繼續着這個話題:“怎麽會忘……準備了很久想要和你聊的。”

“沈老板,我從前不知道你是一個這樣的人。”

面對清醒的沈未明,宋見秋好像終于能說些什麽,她繼續道:“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昨天說了什麽,但既然你提起來了,我可以再說一次。

“我不會可憐你,因為別人的悲慘過往而生出憐憫,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敬佩你如今仍然堅持的決心和虔誠,出于這種想法,我認為你一定會找回你想要的。”

苦難本身并不值得歌頌,值得歌頌的是人類對抗苦難的決心。

宋見秋現在不憚于說出“一定”這種話,是因為她輾轉反側到很晚很晚。她反複去品嘗沈未明說過的每一句話——雖然她真正說出口的很少,可她心裏已經反反複複說過千萬句。

沈未明看着她,秒針滴答過的寂靜中,她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準确地說,已經不知道要怎麽操控自己的大腦,要告訴自己把這一幕狠狠記下來嗎?要不顧一切只抓住這種感受嗎?要把宋見秋的話一字一句寫在心裏嗎?

她很混亂,可她此刻無疑是幸福的,一種久違了的幸福。

“總之,就像你的名字一樣,”宋見秋重新拿起筷子來,然後看向她,“未見東君,明日即成。”

沈未明,未明,原來還能有這樣的解釋嗎?

沈未明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決堤,為了不讓自己落淚,她很狼狽地指着炝土豆絲說這個真的很好吃,然後說臘腸也是,不過不是我的功勞,你的臘腸本來就很好吃。

她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給宋見秋聽得心裏發笑。評價到再說不出什麽的時候,沈未明終于又能看向她的眼睛。

“謝謝你,”沈未明的眼睛似乎也在訴說着這場奇緣,“希望我的謝謝不要讓你感到束縛,我是一個很愛說謝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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