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寂靜的森林
寂靜的森林
宋見秋回到月山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鐘了。天空下起小雨,她撐傘走在這條破破爛爛的街道上,不禁想起一個多月前的那個雨夜——如今想來,她和沈未明的相遇其實很巧合。
生活中會有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選擇,有時候只是選擇去哪家面館吃飯,背後卻可能導致命運的改變。這樣想的話,她和沈未明相識的機會更是像一縷薄煙,是很容易散去的緣分。
今夜她不再悠閑,而是拎着東西行色匆匆。沈未明傳短信把情況一一告訴她,現在那兩人還在家裏,她覺得實在耽擱沈未明的時間,于是想要盡早回去接替她。
回到家時,長裙已經濺上一圈泥水。沈未明聽到門響便朝這邊走來,她想要幫宋見秋接過包來,剛伸出手卻莫名覺得不太合适。
她不太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不用急的,小忻剛剛睡下了。”
“睡下了?”宋見秋側頭看了看客卧,房門緊閉着。
“嗯,”沈未明點點頭,“我剛給你發了短信。”
“啊……抱歉,”宋見秋拿出手機來,短信上果然有一個紅點,“剛才忙着趕路,沒來得及看。”
沈未明盯着她沾了泥土的長裙,發覺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宋見秋慌亂的樣子。
宋見秋把手機放下,認真道謝:“占用了你這麽久的時間,日後一定會想辦法道謝。”
“沒關系,中秋忙過去了,店裏也不太用我照看。”
宋見秋不置可否,她換完了鞋突然靜下來看向沈未明,似乎在思考着什麽。沈未明仿佛回應她一樣緩緩地歪過腦袋,莫約過了幾秒,宋見秋卸力一樣沉了沉肩膀:“沈老板想吃點蛋糕嗎?”
“啊?”沈未明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她看向剛才宋見秋放下的袋子,此刻才發現那好像是四四方方的形狀。
“嗯……不是用來專門道謝的,只是沒想到小忻已經睡了。”
宋見秋拎着袋子走到客廳,把蛋糕放到了茶幾上,繼續說:“還以為蛋糕店都打烊了,沒想到真的買到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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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明看着她拆開包裝,一個小小的巧克力蛋糕在盒子中間待着。
“之前和小忻約好只有生日的時候才能吃甜食,最近她不太開心,就想着買來讓她稍微輕松一點。”
“那等明天留給她?”沈未明阻攔道,可是宋見秋拆開叉子的動作并沒有停下。
“明天再幫她買,這種東西不好過夜。”
宋見秋把叉子遞給沈未明,卷了卷裙子便在沙發上坐下了。
“那你呢?”
“我不愛吃這些,太甜了。”
“那我吃了?”沈未明仍然覺得很奇妙。
“嗯。”宋見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剛才趕路的匆忙如今已經褪去,她一臉溫和地笑着點點頭。
沈未明頓時又有種被當成女兒的感覺,但她沒再說什麽,坐在小凳子上開始乖乖吃蛋糕。她邊吃邊思索應不應該和宋見秋聊一聊小忻的情況,她不知道這位姑姑對小忻了解多少,也不知道小忻在她面前展示的脆弱宋見秋是否也知情。
蛋糕吃到一半,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告知。
“宋見秋……有件事……”她把叉子放下,然後擡起頭來,沙發上的人正支着下巴靜靜地看她,顯然是一直在看她的樣子。
她突然感覺自己耳朵熱了起來。
“怎麽了?”宋見秋問。
“啊,沒什麽大事,”沈未明小幅度地搖搖頭讓自己回神,“我們回來的路上小忻還很開心,但是剛回到家就……”
她忽然很緊張,她擔心氣氛似乎變得凝重起來。
“嗯,”宋見秋點點頭,“我知道。”
其實她早就想好要給宋佘忻轉學了,這學年結束之後轉到央舞附中。她之前找過那邊的老師,老師看過小忻之後說:“只要保持這樣的訓練,央舞一定不會放過她的。”
小忻打架的事沒有對錯可說,竊竊私語者因為是多數而被社會允許着,打人者因為是在反抗而難以完全批評。所以她對這件事一直沒發表什麽态度,也并不從心底裏覺得這是個繞不過去的坎。
非要說的話,她只是有些心疼宋佘忻。
她考量了一下要對面前的人說到什麽程度,最終決定什麽也不說。
“小忻的爸爸是學校的老師,六中也算不上太好的學校,那些男生在背後說她爸爸說得很難聽,小忻有時候就會忍不住和他們打架。”
原來是這樣。
沈未明不知道他們家的教育理念,于是不好評價這件事的對錯,她只覺得宋見秋的教育方式很是放任——坦然地說出“不算太好的學校”,寬容地對待打架帶來的處分。
“小忻跳舞這麽厲害,以後去舞蹈學校也沒問題吧。”
“嗯,我是有這個打算。”
宋見秋似乎對這件事有些心不在焉,畢竟是別人的家事,沈未明繼續吃蛋糕,很會意地換了話題。
“鄰居送來的柚子我放到餐桌上了,送了六個,說是進來的第一批,一定要你嘗嘗。”
說實話,她開門接過柚子的時候相當驚訝,宋見秋平時看着不冷不熱的,竟然能和鄰居相處成這樣的關系。
“啊,又送了新東西啊。”宋見秋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
“怎麽?經常送你嗎?”
“算是吧,他們夫妻是賣水果的——就是我們小區門口那個卡車。”
沈未明回憶了一下,那個挂着高功率燈泡的、裝滿西瓜的卡車出現在她腦海中。
“啊,記得。不過你們關系很棒诶,對鄰居竟然這麽慷慨。”
宋見秋似乎很不承認這種鄰裏關系,她搖搖頭說:“幫過他們一點小忙而已,我倒覺得不必這麽麻煩,但是不收着的話就會一直敲門。”
好冷的一句話,沈未明心想,把好意全當做麻煩啊。
這種想法也只是存在了一刻,本來就是随意開始的話題,沈未明沒打算深究,她轉而問到:“演出如何?”
她其實已經知道了這次中秋專場大獲成功,甚至到臨時加了一場的程度。可這并不代表宋見秋也這樣看,她很好奇宋見秋的評價。
“正常,”宋見秋給出了一個十分符合她性格的答案,“開始前一直在排練,月山交響樂團現在已經很成熟老練了。”
不過也就是這樣而已,沒有什麽亮點。
“沈老板呢?”問這話時,宋見秋的頭微微斜着,她好像很惬意地靠着自己的手背——這是一種疲憊過後的輕松。
沈未明敏感地捕捉到她的這份表情,她知道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這說明和她的相處已經讓宋見秋感到放松了。想到這裏,她不禁一陣開心。
“我也還好,中秋那兩天忙一點。”
說得淺了些,不只是忙一點,不過這種細節無所謂了。
“沈老板,我很好奇——”宋見秋帶上好奇的眼神,卻頓在這裏,好像在思考應該怎麽措辭。
沈未明表面一副淡定的樣子,其實因為這句“好奇”而無比期待。宋見秋開始對她有所好奇了嗎?
“我很好奇,你平時的開心都是真的開心嗎?”
沈未明挑了挑眉,很冒犯的問題呢,她在心裏笑了笑。
“是啊,除了應酬和工作的時候,開心沒必要裝呀,”她把叉子橫放在盒子裏,兩只手撐着板凳邊看向宋見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只是覺得還能去追尋就很幸福,無論是抓到曾經的光,或者只是慢慢練慢慢找感覺,只要我仍然能走在這條路上……”
只要我還能彈琴,只要我還能聽到聲音……
“我就是幸福的。”
很耀眼的陽光,宋見秋又一次感受到,以及,太陽一般熾熱的靈魂。
“宋見秋,生活不美好嗎?”沈未明這麽問她,後者沒有動作,她不敢再試探了。
她繼續說:“美好啊,雖然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是美好的事物終究還是美好的,只要你用力記住它們,就覺得生活仍然充滿希望,”她轉頭看了看巧克力蛋糕,“比如蛋糕,十幾歲的時候覺得好吃,現在也一樣啊。”
這麽說着,她又叉了一塊放進嘴裏,然後露出甜甜蜜蜜的表情來。
宋見秋沒想到自己會收獲這麽豐富的回答,她其實沒有別的意思,真的就只是想問一下沈未明是否真的開心——作為傾聽者,很希望這人沒有戴着假面生活。
可沈未明說了好多,說得宋見秋有種被上了一課的感覺。
“不過,回憶帶來的痛苦無法避免,”沈未明的表情變得很認真,“這是我無法改變的事。有的人天生很擅長忘卻,我很羨慕這種能力,相比之下,我好像苦行僧一樣飽受回憶的折磨。”
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腦海中回溯往事,年少時的自己在腦海中回過頭來,那種眼空四海的表情總是讓她發笑。時光易老,如果給曾經的她知道如今自己的模樣,那個小孩也會不以為然地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吧。
還有她的樂隊,她的摯友,她不知道薄薄的一點記憶怎麽能如此折磨了她這麽久。但她在無邊的悲痛中為自己搏了一條生路出來,她要好好地生活,為了她殘存的夢想和靈魂相依的貝斯。
“但生命就是這樣,生命就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拼搏,我不會放棄的,千裏迢迢還能手握夢想,只要想到這裏,就永遠能昂揚地走下去。”
像演講一樣啊,宋見秋看着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過和大多數演講者不同,沈未明是全身心地在相信它吧。
“好,”宋見秋沖她點頭,“我明白了。”
沈未明似乎被她這四個字逗笑了,學舌道:“明白了?”
“嗯。”宋見秋确認道。
“好哇。”沈未明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麽,同時也不知道這幾句話有什麽可明白之處,可她就是能感覺到自己的幸福。
宋見秋恢複了沉默,很長一段時間裏,客廳裏只有時不時響起的塑料袋的聲音。宋見秋任由大腦放空,思緒随便走着,她自己很清楚,沈未明的話她根本沒明白。
她被太陽短暫地照耀了一瞬,然後告訴自己不必記住這些。
在她這一生的所有可能中,她篤定自己已經走在最完美的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