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光曲
月光曲
月山交響樂團今年的新春特別演出請來了幾個年輕有為的演奏家合作,為了把這場表演打磨完美,樂團特意組織了為期一個月的聯排。在這個過程中,合作的樂手和樂團本身的人漸漸熟絡起來。
每次考核之前的空隙裏,樂手們總會各自去做些休整。這天也是一樣,排練室裏就剩下幾個混得熟的中年男人。他們挪到一起,聊着聊着就過問起一位合作音樂家的感情狀況。
“我沒有啊,真的單身。”被問到的年輕人無奈地笑了笑。
“那你看我們團這些怎麽樣?”
被問了這麽一句,何亦安的臉一下子染上緋紅。
“哈哈哈,看來真的有喜歡的?”
“沒……”
這位年輕的小提琴家顯然不懂得撒謊,幾位聽衆當即樂呵呵地笑起來。
“好啊好啊,我們團的姑娘一個個可好呢。”
“哎,”一個人扶着譜架湊到這邊,小心指了指那邊鋼琴旁的秦悅,“是她不?”
他繼續說:“小姑娘乖乖巧巧的,很讨人喜歡。”
何亦安覺得這話冒犯了人家,趕快搖頭否認了。他原本不想說自己想的是誰,可這些人一直問,還承諾一定幫他。再三猶豫之下,他終于頂着一張大紅的臉小聲說:“宋老師……”
三個字讓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了——或許應該說是凝固,甚至有人嘆了口氣便轉身去做別的事了。
有人不信邪,問到:“哪個宋?大提琴麽?”
何亦安點了點頭,他察覺到氣氛的變化,試探道:“她已經有家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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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這倒不是。”
在場的人似乎都在思考應該如何開口,忽然,某個人小聲說:“總之你聽我一句,這個人還是少接觸。”
“啊?”
剩下的人紛紛表示贊同。
這下換何亦安不理解了,他追問道:“什麽意思?能具體說說嗎?”
坐得最近的男人思忖片刻,評價道:“漂亮是漂亮,但過日子也不能靠臉蛋哇,還得看個人品行。”
他沖何亦安微微點頭:“這樣說你明白了?”
“但其實我不是看她漂亮才……”
男人們哄笑起來,似乎沒信他這話,反而寬解道:“沒事沒事,我說,她現在還年齡大了點,剛進來那會兒水靈得很,當時誰說喜歡她也沒人笑話,都覺得理解。”
何亦安還想辯駁,卻又覺得無所謂了。
“大哥和你說的都是真心話,那女人是個鐵疙瘩,心硬。整個單位你随便問吧,沒人和她熟絡。最熟的,之前我們的鋼琴,也算她半個師傅,前段時間出了點事走了,她愣是一句話都不幫忙說。”
另一個人讪笑道:“真娶回去了也沒意思,性冷淡一個。”
此話一出,幾個人指着他,露出又像譴責又像服氣的笑容來。他們聊得正火熱,笑作一團的時候,排練室裏卻突然響起鋼琴聲。
激烈而有力的琴聲一瞬間把這裏充滿,男人們不無詫異地看過去,鋼琴遮擋着,他們看不清秦悅的臉。
“彈的急板吧,什麽來着?”
“月光吧,怎麽突然練起這個了?”
他們不明所以,但剛才聊天的氣氛一掃而空,又坐了一會兒只好散了各自回去。
秦悅憤怒地演奏着,這的确是急板《月光鳴奏曲》,她只想用這密密麻麻的琴聲堵住那些人的嘴。
她為很多事而憤怒,既為這些無聊透頂的、自以為是的男人的輿論,也為宋見秋的緘默。
月交其實早有宋見秋是性冷淡的傳聞,那些男人沒一個能得到她,就編造這樣的話出來诋毀。秦悅有一次為宋見秋争辯,宋見秋知道之後,只是在某一次排練之後淡淡地丢了一句“下次不必這樣”。
也沒有道謝,也沒有其他的話。
不過她也不圖宋見秋的道謝,她只是覺得這人的品格完全不像那些閑言碎語。那為什麽不反抗呢?為什麽縱容傳言?
她對輿論的雙方都很不解,但她欣賞、甚至是崇拜宋見秋,這讓她一次又一次地為她反抗着。
琴聲随着她舞動的指尖流淌,月光,貝多芬,鋼琴,能洗滌這樣的靈魂嗎?
寒假裏歷來沒有生意,早在離過年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沈未明就關了酒吧。
這下她過上了清閑日子,不是練琴就是想着怎麽和宋見秋再有什麽活動。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候,她刷到了月交賀新春特別演出的新聞。
她當即去官網買了票,晚上,她一如既往地在店裏練琴等宋見秋,那人卻沒有來。
等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第幾天後,宋見秋終于出現在酒吧裏。
酒吧裏大部分設備都關掉了,鮮榨果汁和雞尾酒都不再有,但她留了一部分工業果汁和酒,專門等宋見秋過來。
“檸檬汁?”她拎着一瓶檸檬汁詢問道。
宋見秋盯着她不說話,思考片刻後,她嘴邊帶上一抹無奈的笑容:“你知道嗎?我其實很怕酸。”
竟然有一天會說實話啊,她自己其實都有些意外。
“啊?”沈未明簡直驚掉下巴,這半年裏她給宋見秋喝過的檸檬汁簡直可以裝滿整個冰箱了。
“真的假的?”
宋見秋還笑着,點頭的時候長發垂下來幾縷,她輕輕晃了晃腦袋讓它們回去:“喝了這麽久,我還以為能習慣的。”
她剛把頭發染成深栗色,順便燙了幾個彎,這種發型讓她的頭發比從前不受控一點,時不時就會垂下來遮住半只眼睛。
“不是——”沈未明簡直被她氣笑了,“好吧好吧,你也是夠能忍的。”
“那喝什麽?”沈未明把檸檬汁放回去,不滿意似的,又拿出來重新放到一個很隐蔽的位置。
再也不要喝了,她想。
“啤酒?”沈未明問到。
宋見秋搖了搖頭:“酒還是少喝。”
又來了,之前還說喜歡喝,現在又開始說少喝。
但沈未明為此有些開心,宋見秋如今估計是沒有那麽傷心了,才會不需要酒精。”
宋見秋擡起手來摸了摸耳後,手鏈因為這個動作垂在小臂上。她似乎想要為自己的出爾反爾解釋一句什麽,但最終還是跳過了這個話題:“蘇打水就好。”
“哦,蘇打水……蘇打水……找到了。”
蘇打水不需要杯子了,兩人各自打開自己的水瓶。
忽然,沈未明問到:“最近在忙什麽?”
“聯排,月交現在在準備賀新春。”
“哦……”沈未明若無其事地翻動着手機,然後不自覺勾起嘴角來,把票務中心發來的短信展示給宋見秋看。
宋見秋頗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買票了啊。”
其實沈未明如果想看的話,她完全可以幫忙拿張票,但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提這件事。
她還從未找票務要過票。
沈未明心滿意足地收回手機來:“不是說合作了很有名的音樂家嗎?就想去聽聽。”
欲蓋彌彰的解釋,她在心裏說。
“其實還好,噱頭而已,”宋見秋想了想說,“明年有一場合作了丹尼爾·齊默爾曼,好像在四月,這個才是真正的著名音樂家,不是噱頭。”
“他是拉什麽的?”
“拉鋼琴的。”
沈未明本來在搜月交官網,聽到這句話不禁一愣,然後被戳了笑穴一樣笑個不停。再看宋見秋,還是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看着她。
“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不會講笑話,結果是冷面笑匠啊。”
其實這是樂團裏常開的玩笑,譬如“拉鋼琴的”、“吹小提琴的”、“拉小號的”這種,因為已經聽得太多所以完全見怪不怪。在沈未明面前說起來,倒是沒想到會逗笑她。
“這就算笑話了?”
“比什麽笑話大王好笑。”
沈未明曾經因為某些原因一期不落地看過《讀者》,裏面的笑話總是讓她尴尬得不得了。
“這位嗎?”
她從官網找到了這位波蘭的鋼琴家,她們從這個人聊到中國的音樂家,又聊到其他別的話題。沒什麽目的地聊,時間就過得很快。
宋見秋準備離開的時候,沈未明的正事還沒說。她看着宋見秋挎上挎包,此刻卻有些躊躇了。
宋見秋感受到她的目光,停下動作來問到:“怎麽了?”
“嗯……”這下不得不說了,沈未明定了定心,說到,“想問問你到時候怎麽過去,如果開車去的話,可以捎上我嗎?”
演出的地點在月山音樂廳,騎電車的話确實有點遠了。
“但是我們會去得早一點,回來也比觀衆晚。”
沈未明立馬軟了下來:“其實去倒是無所謂,主要是覺得回來的時候有點晚了,所以就想着一起……”
她剛說完就開始在心裏罵自己笨蛋,天天在這邊淩晨才回家不覺得晚,那邊結束都不到十點,倒是覺得晚了。
她真希望自己能收回這句話,宋見秋正在思考什麽,她趕緊又補了一句話:“這樣好不好,我還是做你的司機,我拿着車鑰匙,結束之後在車裏等你。”
宋見秋其實很疑惑,她好像有好幾個問題想問,但最終還是點了頭:“好吧……”
她在想是不是該說“辛苦你了”,可眼下她似乎才是提供幫助的一方。太奇怪了,她回到小區了都還覺得納悶,她想不通沈老板的邏輯——但是對她而言好像也沒什麽壞處?
況且,已經把分別提上日程的當下,答應與否其實都無所謂了。
表演很順利,結束之後,沈未明早早便出來在車裏等着。她盯着演員出口看,還沒見裏面出來人,那裏反而被粉絲堵住了。
幾個演員走出來開始簽名,只有背影,沈未明分辨不清哪個才是宋見秋。
她剛做好多等一會兒的準備,宋見秋便出現了。
她在駕駛座外站着,彎下腰來敲了敲車窗,又指了指副駕駛的門。
沈未明被吓了一跳,同時還被來自宋見秋的隔窗貼臉惹得小鹿亂撞。她手忙腳亂地開始找控制按鈕,又覺得應該先把窗戶降下來打個招呼。
搞了半天的結果就是後座的窗戶降了下來,副駕駛的門還沒打開。此時宋見秋已經走到那邊并且拉了拉車門,發現竟然還是鎖的。
看着門外的宋見秋,沈未明在一秒內選擇了一個最為直接的方法,她俯身夠過去,從車裏把門打開了。
宋見秋拉開門時,她正狼狽地趴在副駕駛上,她們就以這樣的奇怪角度對視了。
沈未明頓時臉紅,三兩下坐了回去。雖然很疑惑,但宋見秋還是沒說什麽便坐下了。羽絨服鼓鼓囊囊,一坐下就鑽出空氣來。她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系好安全帶。
“走了?”沈未明問到。
“嗯。”
掉頭出發了,沈未明還沒從剛才的慌忙中緩過來。本來有很多話要說的,關于表演,或者關于怎麽從擁擠的演員通道出來,但剛才的插曲讓她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了。
第一句話是宋見秋先說的。
“沈老板。”
“啊,在,”沈未明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轉回來,“怎麽了?”
“你知道這個可以一鍵控制車鎖嗎?”宋見秋指着方向盤下面的中控鎖鍵說。
“啊……”沈未明心想這下完了,宋見秋不會覺得她是個笨蛋吧?
“剛才一下忘了,”她在心裏譴責了無數遍自己的笨拙,一心想要跳過這個話題,她強裝鎮定道,“主要是沒想到你出來這麽快,我看那邊都被堵着,你怎麽出來的?”
“走的正門,戴上口罩換個發型再穿上羽絨服,沒人認識了。”
沈未明聞言看了她一眼:“哪裏換發型了?”
宋見秋亮了亮手裏的發夾:“過來的時候拆掉了。”
沈未明笑道:“輕車熟路啊。”
她沒問為什麽不留下來見粉絲,以她對宋見秋的了解,這人像現在這樣逃出來似乎才合理。
“表演很棒。”
其實她總覺得宋見秋不需要這種話,但她還是說出來,像出于禮貌。
“嗯,”宋見秋似乎現在才松下力來,靠着靠背看向窗外,“也沒什麽可出錯的,練了太多遍了。”
很累吧,沈未明看着她的倒影想,每次表演過後應該都疲憊。她不再說話了,留給宋見秋安靜的環境休息。
專門跑過來做司機,其實,也是有這一份私心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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