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冬風

冬風

距離宋佘忻入學央舞已經一個多月了,這段時間宋見秋持續關注着那邊的情況,擔心侄女有什麽不适應的地方。

似乎是可以想見的,宋佘忻一切都好,甚至比她想的還要好。她認為一個月足夠讓侄女熟悉那邊的環境,不曾想宋佘忻不僅熟悉了環境,還混得如魚得水。

班主任何玲把她當做掌中寶,和宋見秋每次聯系,都要說上很多宋佘忻的優點。從身形誇到技巧,再到性格,再到努力程度,總之沒有半分不喜歡。

“太生動了,我向來特別喜歡這種小孩,眼睛裏能看見光,跳起舞來特別靈動。”

“最珍貴的一點,現在的小孩有很多都不敢表達,但是小忻對表達很富有激情。有時候我會專門找她們聊聊天,能感覺到小忻的談吐很不一般,把她的內心世界表達得很生動——”她似乎有些歉意似的笑了笑,“有時候我覺得我都不如她,講話太啰嗦了。”

這樣啊,宋見秋心想,竟然順利到這個地步,她有點被賜予巨大禮物的感覺。

但其實宋佘忻的表達能力和她沒什麽關系,宋佘忻在文學和寫作上的天賦來源于宋銘。宋見秋更為深刻地覺得,自己只是被委以撫育她的任務。她始終堅定地認為宋佘忻會經歷濃墨重彩的一生,而事實又在不斷地證明這一點。

“辛苦何老師了,”她回以該有的客套,“把孩子交給您我很放心。”

“哪裏的話……”

這樣的電話打得多了,她便覺得要降低頻率,因為每次都會收獲一大堆誇獎,倒像是她為了聽這誇獎才打過去。

她有時候會站在旁觀者——而不是撫養者——的角度去觀察宋佘忻,然後發現宋佘忻其實是有變化的。

從宋銘去世之後,她跳舞好像和從前不大一樣了,現在,她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是為了跳舞。現在的宋佘忻,是一個把自己完全獻給舞蹈的宋佘忻。

這是一件好事嗎?宋見秋無法評判,因為她自己從未有過把自己完全獻給大提琴的時刻,她和大提琴是兩個互不交融又彼此陪伴的個體,好像誰都不屈從于誰一樣。

沈老板呢?和樂器之間又是如何?

“沈老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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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沈未明正專心聽她講她們兩人的事,沒想到話題會拐到自己身上來,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可能和小忻差不多吧,畢竟把活着的原因都歸為為了彈琴了。”

“嗯?現在還是嗎?”宋見秋對她的理由有些驚訝。

“是吧……”沈未明其實想不出所以然來,實際上,她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已經在很多年前固定了,那段時間每天在想這個問題,後來倒是不再想了,“總要有什麽事做。”

宋見秋搖了搖頭:“活着就是為了活着,沒有理由。”

很奇怪,沈未明很罕見地不能立即懂她。什麽意思呢?上天只給她短暫的一生,卻意外地敬重生命嗎?

宋見秋沒再說下去,于是沈未明沒能得知答案。

打烊已經很久,聊到這裏,她們離開了酒吧。卷簾門剛剛改成電動的,沈未明站在門口,頗為驕傲地從口袋裏拿出遙控器來:“看好哦。”

這已經是她第三遍給宋見秋展示她的電動卷簾門,宋見秋頗有些無可奈何,站在街邊等她操作。

她沒出聲回應,沈未明專門轉過頭來問她:“看着呢?”

“嗯嗯嗯,”宋見秋很順從地點頭,“看着了。”

電動機的嗡嗡聲響起,卷簾門緩緩放下來,沈未明啧啧稱奇:“真的很方便!科技改變生活啊。”

宋見秋看着她的背影,這個背影飽含欣喜,可她無法共情沈未明的這份愉悅。很多時候,沈未明可以從一些小事裏獲得莫大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就像是動力,讓她去做那些更艱難的事。

對于自己的問題,她忽然想出答案來。宋佘忻和沈未明是不一樣的,前者是在舞蹈裏找尋力量,後者是往音樂中注入力量,這是二者之間的細微不同。

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種成就感,作為從來不去琢磨人類的人,她沒想到自己竟也能思考出這些。可随之而來的又是一陣乏味,這種東西思考出來又有什麽用呢?

“走吧。”彼時卷簾門已經完全落下,沈未明轉身朝她走來。

“好。”宋見秋把思緒全部放起來,也轉過身準備過馬路。

小區門口現在畫上了斑馬線,讓人過路時也不能像之前一樣漫不經心了。

“剛才在想什麽?”沈未明問她。

“沒什麽。”

沈未明也不追問,她擡起手機來看了看時間:“今天很早诶,給我看看隔音室如何?”

“真有這麽想看嗎?”

宋見秋有些哭笑不得,沈未明已經為了這件事懇求了好幾天。理智告訴她不能把這人再帶回去,家是太私密的地方了,這段關系不能再有逾越。

“真,”沈未明在小區門口站定不動了,“誠心想看,給你表演一個宋門立雪,或者三顧樓房,都可以。”

破破爛爛的笑話,沈未明現在講出來已經不覺得赧然,因為宋見秋會露出聽了一個爛笑話而專有的表情——好像在後悔剛才沒捂住耳朵。

好像變成某種怪癖了,但她真的很愛看宋見秋無可奈何的表情。

“不明白你,那次真的完全沒注意到?”

宋見秋說的是去年的事了,那時候把沈未明帶回家了一次,甚至還給她進了琴房。沈未明卻一直說當時什麽都沒注意,因為一門心思在緊張自己的事。

“那時注意到的話,我早就已經裝上了。”

“看一下就走。”宋見秋認真和她談條件。

“看一下就走,我保證。”

沈未明不是敷衍她,而是真的在心裏下了這樣的保證,跟随宋見秋走在樓道裏,她不禁自問是否有些急于求成了。眼下為了到她家裏做客而如此匆忙,最終只獲得了一個“看一下就走”的許可,似乎沒什麽意義。

但她不因為宋見秋的拒絕而失落,她知道這份拒絕是宋見秋自己的堅持,而不是讨厭她、想要拒她千裏。

她總是有這樣的自信,或許是宋見秋已經給了太多縱容。

“其實沒什麽的,裝修公司一般都有這種材料,選好價位之後讓他們來做就好。”

宋見秋開門見山,引她走向琴房。她打開那扇門,一種木質材料特有的氣味從黑暗中散發出來。

她打開燈了。

“貼滿了啊。”沈未明摸了摸牆上的隔音板。

“而且天花板也要處理,”宋見秋往裏走了兩步,反手撐在櫃子上,“總之還是包出去吧,自己貼太繁瑣了,也不夠專業。”

她很認真地給出建議,沈未明點頭一一應着。

沈未明仰頭看向天花板,轉了轉腦袋,視線落在牆邊的鋼琴上。

“你還會彈鋼琴嗎?”

“會一點。”

“能彈一首嗎?”

宋見秋有些語塞:“沈老板,你還記得你剛才說什麽?”

沈未明有些心虛,她不敢違抗了,小聲說:“看一下就走……”

她擡起那雙眼睛來盯着宋見秋,雖說嘴上很聽話,但眼神裏耍賴一般寫滿了“再待一小會兒就好”。

宋見秋把已經到嘴邊的明天見咽下去了。

她沉默了,視線從沈未明那雙眼上離開,輕描淡寫地飄到那架鋼琴上去。

半晌,她淡淡道:“你也會彈吧。”

沈未明一下提起精神來:“會!”

她的氣勢倒是讓宋見秋有些驚訝,她在心裏笑了笑,原來沈老板在別的樂器上到沒有那種卑微啊。

“那表演一下?”

“沒問題。”

沈未明三兩步走過去,掀開蓋在上面的布,低頭把琴凳調整好。她做這些的時候,宋見秋默默走過去把門關上了。

很安靜啊,沈未明忽然間想到,其實隔音也就意味着擁有專屬于自己音樂的空間了。

此時此刻,也就意味着世界上只剩她們兩人了。

可以這樣認為嗎?

“要彈什麽?”宋見秋坐在另一個凳子上。

“嗯……”沈未明想了想,而後有些抱歉地說,“我也忘了名字了。”

宋見秋失笑:“好。”

沈未明伸了伸十指,深呼了一口氣,然後很莊重地把雙手懸在鋼琴上。她其實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彈鋼琴,在此之前她彈的都是合成器,信心滿滿地回答“會彈”,是想要多留一會兒來着。

總之都是黑白塊……

她先敲了幾個音,宋見秋從這時候就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了。她從剛才的好奇變成有些疑惑,但沈未明很自如地說“要開始喽”,她又覺得自己不該疑惑的。

“嗯。”

話音剛落,琴房便被來自沈未明的鋼琴聲包圍了,短而急促的琴聲一下子湧進宋見秋的耳朵。短短幾秒,她明白過來不對勁之處在哪裏,這人壓根在用鋼琴彈根本不屬于鋼琴的音樂。

她的表情寫滿了驚訝,沈未明似乎是在用強悍的人類意識一下扛起整架鋼琴來,然後當做迫擊炮或者其他什麽,總之不是鋼琴。

沈未明自然也感覺到不對勁了,但她很專注地演奏,很專注地感受這種樂器。音色會怎樣随着力度改變、按下去的高度會如何決定着聲音的長度,她努力調整着自己的演奏,努力讓自己與之契合。

這種變化宋見秋自然也聽出來了,曲子彈到一半,已經變得像是成熟的鋼琴曲一般。她再一次驚嘆于沈未明的能力,雖然這首曲子并沒有什麽難度,但如果這是那人第一次彈鋼琴,這種進步已經有些誇張了。

用一首曲子的時間變成這樣,不知道那些撓破頭皮學不來的人看了要氣成什麽樣子。

一曲終了,沈未明又是長舒了一口氣,是很盡興的樣子。

“說實話,上一次摸鋼琴是十多年之前了,”她終于坦白,撐着琴凳轉向宋見秋,“抱歉,估計第一段有點吵耳朵吧。”

宋見秋沒有否認:“很有自知之明。”

“後來那不是緩過來了麽,”沈未明讨饒一樣笑了笑,“所以要怎麽彈?彈了這麽一會兒就累得手疼,應該不太對吧。”

宋見秋想了想,然後起身走過來,她站在沈未明身側,手臂繞過她,左手放在鋼琴上。

“要這樣,手心像是握着一個雞蛋,手型飽滿一點,”她回憶着小時候鋼琴老師的說法,“手腕和琴平行,我現在站着不太好放,你坐着應該可以。”

她的聲音很溫柔,從沈未明身後、高處傳來,手臂也伸過來,沈未明不适時地想,這算是一種懷抱嗎?

“沈未明?”宋見秋叫了她一聲。

“啊?哦哦,我試試,”沈未明生怕她不想教了,又後知後覺自己請教卻不認真聽實在無禮,她趕緊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可以,嗯,可以。”

她的手腕軟塌塌地,雖然手型飽滿了,但完全沒有和鋼琴平行——不過這是必然,因為她剛才完全沒聽到後半句。

宋見秋看她說着莫名其妙的可以,眉毛擰成一個疙瘩。

“哪裏可以了?”

沈未明被這語氣裏的嚴厲吓了一跳,她僵直着身子不敢動,連帶着手也不敢收回來。

她在心裏祈禱宋見秋能再說一遍要點,再給她這個心猿意馬的學生一個機會。她沒想到,宋見秋走到她右側去,拎着她的手腕幫她支撐起來了:“要平行。”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宋見秋好像在碰到她的那一刻頓了頓,離開之前也頓了頓,然後迅速收回去了。

是這樣啊,手指的溫度是這樣。不冷不熱,和她本人一樣,溫鈍地臨摹出手指的形狀。

她看着自己的手腕,要這麽嚴苛地平行啊。現在塌下去還會獲得剛才的觸碰嗎?只這麽想了一瞬,她便趕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現在敢塌下去,她就要連人帶包滾蛋了。

“這樣……”她點了點頭,輕輕按下去,的确舒服了很多。

她把另一只手也拿上來,然後随手彈了一段。她覺得很舒服,好像已經完全掌握了一樣。

宋見秋聽完這一段大概也明白些什麽了,她問到:“你彈的都是樂隊的曲子吧——是叫鍵盤麽?”

沈未明笑嘻嘻地點點頭:“本來還想說是特殊的鋼琴曲,沒瞞住啊。”

宋見秋挑挑眉:“之前聽那姑娘彈過差不多的,忽然想起來了。”

“誰?”

“好像叫苗依。”

很奇怪,因為發現了那兩人的戀情,宋見秋對她們竟然多了些留意。

沈未明有些驚訝:“竟然記住名字了啊。”

對別人來說記住一個名字不是什麽值得驚奇的事,但宋見秋向來懶得把這些放在心裏,何況她和那姑娘甚至都沒說過話吧。

“聽得多了。”宋見秋似乎不太願意承認,随口應付道。

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沈未明也不再彈琴了,她垂下手來,低頭看着琴鍵,很強勢地把氣氛拉入一種寂靜中。

“怎——”

宋見秋剛要問她在想什麽,她便擡腿轉過身來,面朝宋見秋坐着。

迎上她仰視的目光,宋見秋不說話了。

“宋見秋,能教我彈鋼琴嗎?”

說出這句話,沈未明在心裏為自己的勇氣鼓掌。她太想有個理由一直待在宋見秋身邊了,如果成功的話……

巨大的誘惑力讓她問出來了。

“不可以。”宋見秋給她一種不容辯駁的感覺。

沈未明仰視着她,露出懇求的表情來。

“不用這樣看着我,”宋見秋回到櫃子那邊,撐着櫃子遠遠看她,“鋼琴的話,我沒有這個資格教你。就算不說這個,我目前也沒有做老師的打算。”

“好吧……”沈未明斜斜地耷拉着腦袋看她,“忽然有點懂了肖子纓被拒絕的心态了。”

肖子纓……

宋見秋在心裏過了一遍這個名字,哦,是那個相談甚歡的人啊。她莫名有些不快,但只有一刻而已,轉瞬又消失了。

她無法否認自己退到櫃子這邊的原因,迎上那種很容易讓人心軟的目光,她只能躲得遠一點。這次絕不會違抗理智,這次絕不會再答應這樣越界的事。

仿佛是為了讓剛才的請求看起來像是玩笑話,沈未明很快轉移了話題。她看向矮櫃另一側的高高的櫃子,問到:“是放大提琴的嗎?”

宋見秋點點頭,這次,在沈未明提出要求之前,她先一步答應了:“可以看。”

不僅可以看,她還親自走過來打開了櫃門。裏面陳列着三架大提琴,燈光斜進櫃子,大提琴沉默地待在裏面。

沈未明不由得發出贊嘆,既為數量之多,也為這樂器的漂亮。

其實三架琴都不是她自己買的,宋廉和孟玉明各送給她一架,另外一架是某次表演的時候被人匿名贈予。

宋見秋開始介紹它們了,有關制琴師、音色和演奏時的感覺,甚至有關她和這些琴的故事。聊到大提琴,她便有很多事可以表達,也充滿着平日裏罕見的熱情。

她說了很久,沈未明時而回應她幾句,聽得很開心。即使宋見秋口口聲聲說着沒那麽熱愛,但其實還是很在乎吧,很在乎,才會露出有些驕傲的表情來。

宋見秋的結束讓她有些意想不到。

“其實我沒有資格演奏它們任何一個,”屬于首席大提琴家的溫度冷卻下來,落寞宛如涓涓細流,“但我沒辦法讓它們一直擱置,就算被不能認可的後輩演奏,恐怕也好過永遠藏在櫃子裏吧。”

琴師和琴之間的關系,是很難用三言兩語來概括的。收藏了三架舊琴的宋見秋,了解了琴的舊主有什麽樣的經歷之後,深知自己完全不能與之相比。

因為對自己的不真誠之處完全清楚,才會在高潔的心上自慚形愧。作為這些琴的後輩,她大概只能抱以這種心态吧。

沈未明對她的話很有感觸,她理解宋見秋的意思,也理解宋見秋的心情。她轉而笑嘆:“可還是很喜歡吧。”

宋見秋本來盯着櫃子裏的琴看,聞言轉過頭來了。她對上沈未明的眼睛,忽然想到她的确可以懂得,她應該真的可以完全懂得。

她點點頭,坦誠道:“是,很喜歡。如果說有什麽能稱得上珍視,大概就是它們了。”

沈未明沒有問她能不能拉一首曲子,她輕輕把櫃子合上了。這個夜晚到這裏早已超出“看一下就走”,在宋見秋的寬容裏,沈未明知道自己不能無限地打破規則。

她告辭了,雖然心裏完全舍不得離開。

宋見秋半敞着門囑咐她注意安全,她回頭看着這一幕,心裏的沖動排山倒海。

想不顧一切地回去,想讨要一個無間的擁抱,想聊天徹夜,想把翻來覆去地愛意說給她聽。

她真的不想再等了,因為太珍貴所以更害怕失去——宋見秋是一個随時可能消失的人,而沈未明也就一直活在這種陰影之下,擁有得越多反而越膽戰心驚。

攥緊了大拇指,她說:“明天見。”

宋見秋似乎愣了愣,而後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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