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流長
流長
她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大提琴這種樂器,已經朝夕相處了快一輩子,應該早已對琴音裏的悲傷視若無睹才對。
一首《薩拉班德》拉完,她的心好像被拽着沉到最深處。她把琴放回櫃子裏,并沒有立即關上櫃子,而是後退一步靠在對面的矮櫃上,和同樣無言的三架提琴對望。
她的提琴有時能讓她遠離孤獨,只是靜靜地望着它們,一種安定之感便油然而生。但這次并沒有奏效,她似乎已經跌入海中,然後被海底的漩渦吸進去,分辨不清情緒的來源,所以沒能像往常一樣理性地把自己救出來。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她想起記憶深處的一次考核,說起來也只是很普通的考核而已,但是因為一個不該有的失誤只能屈居第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把那個第一名的所有眼神都當做一種挑釁。在下一次考核拿回名次之前,每每想到自己的失誤,心就好像被拽入谷底。
和如今的感覺很像,一想到好像失去了什麽,就毫無辦法地進入了一個充滿絕望的境地。
可是她失去了什麽呢?她又獲得過什麽呢?
她不敢去想。
宋廉暈倒了,在一次普通的晚飯後。宋見秋得到消息,第一時間趕往了醫院。
她到時宋廉已經穩定下來,正在病床上躺着輸液。推門進去之前,宋見秋隔着那條窄玻璃往裏看,病床上的老人看起來依然硬朗——在她心裏,宋廉似乎一直都是這幅樣子。
除了偶爾看到老人的疲态、偶爾注意到他的白發和皺紋,宋見秋幾乎感覺不到父親的衰老。又或許她早已認定,父親會是這個家裏走得最晚的人。
“啊,小秋來了,快進來。”
薛姨剛好要出去,看到了正在門口的宋見秋,便很熱情地招呼她進來。宋廉的檢查似乎沒什麽大問題,這位陪伴了這個家幾十年的保姆為此很寬心。
“诶,好。”
宋見秋走到床邊,宋廉好像睜眼看了一下又好像沒睜眼。
“具體怎麽回事?”宋見秋在一旁坐下了,凳子上還有薛姨的餘溫。
“沒什麽事,我說起猛了暈了一下,她偏不信。”
雖然沒說什麽偏激的話,但他完全是一副不想待在這裏的樣子。
“人好好的也不會平白無故暈倒吧。”宋見秋沒打算相信他說的沒事。
“起猛了——你去給我開點老方子,我就回家了,走吧走吧。”
固執的老頭,宋見秋其實懂得他的這份固執。一直以來,宋廉作為頂梁柱扛起這個破碎的家,大概早就形成了一種“絕不會被壓垮”的驕傲。
她沉默了片刻,最終沒再說什麽。敲門聲響起,宋見秋起身朝那邊看,門口站着一個醫生。
“家屬來了嗎?”
“這裏。”宋見秋拿起包來走過去。
“過來簽個字。”
“啊,好的。”
宋見秋離開了這間病房,宋廉始終沒再說什麽。
醫生只到走廊就停下了,宋見秋看着他的背影,心猛地一緊。不像是要簽字的樣子,反而像是……
“你是……”醫生延長着尾音,詢問道。
“裏面是我父親。”
父親這兩個字說出來,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宋見秋心中湧過。
“啊,好。”
醫生似乎對宋見秋周身散發出的冷峻有些疑惑,那是宋見秋竭力隐藏情緒的證明——她總是這麽做,只要能夠保持情緒的緊繃,就算天塌下來也能頂住。
對她而言,還能有什麽樣的壞消息呢?
醫生把她帶到辦公室裏,電腦上顯示着腦部ct,他指着那些片子很細致地說給宋見秋,宋見秋不斷點頭應着。
腦梗,她對醫學實在知之甚少,就算醫生把血栓、心肌梗死等等專業術語又都解釋了一遍,她也不能明白這個病的嚴重性。在醫生全部說完之後,她只能反問一句:“所以現在是要?”
她更希望聽到如何做,另外,如果可以的話,她還希望醫生能告訴她這個病的患者可以活多久。
死期如何,這是她對病的理解。
醫生又介紹了治療方法,藥物治療、住院觀察,回去之後按時服藥,保持心态,健康飲食……他還很貼心地補充道:“你父親這個其實不算嚴重,只能說發現得很及時。老人家很容易得這個病,雖然要嚴肅對待,但也不必太過擔心。”
這些全部聽完,宋見秋的心終于放松了些。
她謝過醫生之後便離開了,走在醫院走廊上,她在心裏整理着剛才的信息,她發現她很介懷自己對于“父親”二字的觸動。從前提及這兩個字,心裏總是伴着一陣厭惡、一陣鄙夷,可如今,在醫院冰冷的牆外,在掌握着死期的醫生面前,提起父親來,心中竟有一絲顫動。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柔軟的人,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訴自己要平淡地接受身邊人的離開。一直以來,她也的确做到了這件事,因此,如今心境的微小變化讓她格外在意。
人是在生活中逐漸學會去愛的,彼時的宋見秋,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她不知道人的習慣會這麽難以改變,從單位樓走向汽車的那段路,如果不小心走神了,便會自然而然地走到副駕駛一側。
短短幾天,已經第三次拉開副駕駛的門,她很呆滞地看着空無一人的駕駛座,心中又是猛地一陣酸澀,緊接着,就是對自己的責怪。
她俯下身裝作拿了什麽的樣子,關上門回了駕駛座。夏日黃昏的暖陽灑在車玻璃上,她已經系上安全帶,卻遲遲沒有啓動車子。車外不時有同事經過,她在車裏安靜地坐着,不知道第幾次,試圖解開心中的郁結。
距離那天過去已經快半個月了,可她每一天都未曾懈怠地緊繃神經,習慣沈未明的離開比她想得難了一些。
甚至于,對生活中的很多瑣事,她需要回憶很久自己曾經的做法。
比如晚飯,遇到沈未明之前,下班之後的晚飯一般都怎麽解決?還比如夜晚,那間酒吧出現在這裏之前,清閑的夜晚曾如何度過?再比如聊天,那人出現之前,她難道從不和人聊天嗎?
好像的确是的,她真的是個孤獨至此的人——這種孤獨,往日只覺得是自己的驕傲。
“宋老師?”
秦悅路過她的車,發現裏面坐着一動不動的宋見秋,便上前來打招呼。她能感覺到最近宋見秋的情緒變化,或許是因為大提琴的琴音更為孤寂,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趁這個機會和宋見秋聊些什麽。
算起來認識快要一年了,她和宋見秋還是算不上相熟。她不願相信那些說宋見秋是在“裝”的傳言,可宋見秋有時真的給她一種毫無溫度的感覺。親近她,好像真的是一件沒有可能的事。
但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人呢?如果絲毫沒有感情的滋養,真的能成為“和樂器合二為一的演奏家”嗎?她想不明白,又因此生發出更大的好奇心。
宋見秋的車窗降下來:“還沒走麽?”
“啊,是,剛才去印了點東西。”
宋見秋點點頭,幾秒鐘的沉默之後,秦悅鼓起勇氣問到:“宋老師,你回隅首那邊嗎?”
宋見秋好像頓了頓,而後回道:“現在不,一會兒有點事。”
她擡腕看了看時間:“還沒到時間,就想着等一會兒再走。”
“啊……”秦悅心裏很是遺憾,只好開口道別,“那我先走了,宋老師再見。”
“嗯,再見。”
秦悅剛一離開,宋見秋便把車窗又升了上去。她看着秦悅的背影在後視鏡裏消失,心中頗有些煩躁,她沒想到坐在封閉的車裏還會被人打招呼,她不知道秦悅問她回不回隅首是想說什麽,但她憑直覺撒了謊——這也正是她煩躁的原因。
越做出懈怠、出格的事,就越對自己感到失望,然後無可避免地鄙夷自己。她總是在鄙夷,這種審判,就算對自己也毫不客氣。
為了迎合自己的謊話,她發動車子,往和平時相反的方向駛去。
宋廉出院那天,宋見秋推掉工作來了醫院。醫生要叮囑的那些事,宋廉不僅不聽還特別抵觸,薛姨不明就裏,也一并跟着不願聽。醫生只好如數說給宋見秋,剩下的事就由她交代給宋廉。
把塑料袋放進後備箱裏,她盯着裏面一排排的藥盒,已經預感到這是一場苦戰。宋廉始終堅持病症可以用中藥搭配調理治好,認為那些西藥全是損人性命的東西。也是因此,宋見秋和宋銘幾乎是在中藥裏泡大的,目前看來顯然是沒什麽作用,反而讓她覺得自己的味蕾都受到了影響。
回到家之後,他們一起和和氣氣地吃了頓午飯。宋廉生病以來,宋見秋大概三天就會去一次醫院,這段時間裏,他們的父女關系緩和了很多。宋廉其實很為此開心,他卻不表現出來,坐在家裏閉目養神,好像完全不在意女兒的樣子。
午飯過後,宋見秋拎着那些藥去了客廳,準備和宋廉開始這場“談判”。她最終選擇了最平淡的方式,她在宋廉對面坐下,抽了一張紙墊在茶幾上,開始按照醫囑把現在要吃的藥扣出來。
“這幾個都是一天一次,最好早晨起來就吃,這個一天兩次……”
“拿走,你放這我也不吃。”宋廉的态度依然堅決,擰着眉頭,好像和這些藥有什麽深仇大恨。
宋見秋并不理睬他,繼續道:“這個膠囊一天三次,只有這一個是膠囊,也好記。”
“宋見秋,你聽不懂我說話?”
“就這些,現在正好,先把這部分吃了。”宋見秋又拿來一杯水,她很笨拙地做着這次“談判”,甚至稱不上有任何技巧,但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好辦法了。
“你看看,你去網上看看媒體怎麽報道的這些藥,”宋廉對女兒的頑固很憤怒,“我讓薛去抓藥了,你沒聽見嗎?”
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最終翻了翻眼睛,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胸脯,嘆氣道:“算了,我不願跟你吵,別再氣我了。”
“我沒想氣你,這些藥也不是我随便讓你吃的,醫生就這麽說。”
“醫生,呵,那小年輕能看出什麽來?”
“你別這麽迂腐行嗎?你喝中藥可以,我不管你,但這些藥也要吃。”
宋見秋的說辭已經有些重複了,是因為她不知道還能怎麽說,在表達——尤其是勸告上,她總是詞不達意。她和宋廉很容易吵起來,或許是因為父女二人在這件事上的相似性。
“你不管我……”宋廉冷笑一聲,“這麽多年也不見你管我,看我快死了,現在開始上心了?”
宋見秋眉頭一皺,她知道宋廉說這種話的原因,之前的一個誤會讓宋廉總以為宋見秋惦記着他的遺産。或許是宋見秋覺得解釋不清,又或許只是懶得辯解,這個誤會一直沒有解除。
此時此刻宋廉說出這種話來,換一年前的宋見秋,大概早就已經甩門走人了。但她此刻只是忍着,該說的話沒有說完,勸告也沒有成功——醫生說藥必須堅持吃,否則病情會很快加重。
宋見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平靜道:“你是因為讨厭我才不吃藥,還是怎麽?”
“宋見秋,你實話說吧,到底打的什麽算盤?”宋廉神情處處透着疑惑,“我也不是第一次住院了,你什麽時候這麽上心過?”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直白地點出宋見秋的變化來,卻是懷着“你在打什麽算盤”的想法。
宋見秋不願回答這次關心的原因——實際上她也回答不出來——她只是耐着性子重複道:“醫院開的藥,你先吃着試試效果,覺得不行再說。”
她的耐心讓宋廉更為奇怪了,他吊着眼睛詫異道:“你是非要拿這毒藥害我是吧?試試,試試就沒了可好?我說你這兩天安的什麽心。”
宋見秋盯着茶幾上的藥片一言不發,卻是不自覺咬緊了後牙。她極其容易在宋廉面前變得偏激,這次更是如此,既為自己的心情感到莫名其妙,又為宋廉的無理取鬧而氣憤。
“宋見秋,我不怕告訴你,我的錢你一分也別想拿……”
老人說到最後有些心虛,是因為宋見秋朝他劈了一記眼刀。那種感覺又來了,他至今還是覺得自己親手喂養出了一個豺狼似的女兒。
宋見秋仿佛在心裏下了什麽決心,很果斷地伸出手來。宋廉下意識一躲,宋見秋的手卻是伸向茶幾。
她把紙巾上花花綠綠的藥片一把投入口中,又拿過水杯喝了一大口水。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因為吞得太倉促,她感覺自己的咽喉一陣生疼,來不及忍耐,便體現在微微蹙起的眉頭上。
她拿手背擦去嘴角的一點水,重新看向宋廉:“看見了,沒毒。”
宋廉被她驚得瞪大眼睛,眼中除了惶恐,還增加了一份恍惚。
宋見秋緩了緩,最終嘆了口氣道:“該說的我都說了,這藥你随便吧。”
她再一次以沉重的心情離開了這個家,可她心中揮之不去老人最後的神情——除了與往日相同的猙獰之外,竟然還有一種異樣的溫情。她的做法或許真的很極端,可她和宋廉都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之處,那個曾經宛如冷血動物一般的宋見秋,難道真的改變了嗎?
坐在車裏冷靜下來,她簡直頭痛欲裂。後天就要出去演出了,這段時間一直在單位排練,如今宋廉又生病住院,除此之外——或許更是困難的——還要強撐着精神不去想那個人。她的精神一直緊繃着,這是她的立身之法,可她好像也要撐不住了。
本來就是如此,誰能一直繃緊心弦,用盡全力去專注呢?她好像從未有過這樣的一段時間,只是生活着,就已經耗盡全部力氣。就好像每次開車回家,餘光裏那間酒吧仍然閃着霓虹燈光,她很好地繃緊脖子上的肌肉,因而一次都沒有再轉頭看向那裏。
為什麽會生活得如此痛苦呢?在她的人生基調裏,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話,明明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啊。
她總是很沒來由地想到班主任何玲的話,藝術家一定要有感情的滋養,這句話和她的人生觀完全相反,可她從聽到時便開始反複咀嚼。
所以,她賴以生存的,是畸形的嗎?那曾經的三十年是為什麽而活?人生要制定新的标準嗎?在新的标準裏,她是個失敗的人嗎?
她第一次試圖去想這件事,但只是看到那扇門後面無盡的黑暗,她便膽怯地縮回手來。
年少的宋見秋可以很輕松地把人生握在手中,可如今的宋見秋,卻忽然發覺人生是一個根本不能多想的命題。在這個命題上,她不僅不是什麽都不想,反而是因為想了太多而怯懦的人……
這天她缺席了排練,于是回到家之後,自己練起琴來。拿着提琴坐下來,譜架上放着曲譜,還是那首《薩拉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