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聽懂你的心
聽懂你的心
沈未明連着三天沒出現了。
如今周五固定了那幾個大學生來演出,沈未明從未缺席,這次卻也不在。肖子纓難免問到她,可萬來和琳賽都不知道原因,也就只有喬銀算是有些頭緒。
她用別的借口搪塞過去,心中又升起一陣擔憂。她和沈未明還算是保持着聯系,她再一次打開聊天框确認,晚上八點她發過去的“在哪兒”仍沒有回複,對方的消息止于四點多的一句“醒了,我沒事”。
她不知道這句“沒事”是指什麽,人只要沒死或許就是沒事,活得好不好另說,但她幾乎是确定沈未明現在活得很不好。
打烊之後,喬銀騎上電車匆匆往沈未明家裏趕,她每次來都不太記路,在47和49號樓之間猶豫了很久,最終憑直覺選了一棟。她一邊爬樓一邊祈禱自己千萬不要選錯,氣喘籲籲地爬到六樓之後看到了那盆熟悉的發財樹,她不禁長舒一口氣。
沈未明沒回複的情況下,她直接找來這裏,其實并沒有十成把握。她只是憑借着對往日隊友的了解找來,曾經的沈未明是個很喜歡窩在家裏的人。憑借這份已經遠去的了解,她敲響了面前的這扇門。
斯文的敲門并沒能得到回應,她從貓眼外努力往裏看,裏面似乎有微弱的光。打電話依然沒人接,她只好開始拍門。
無果,再拍下去大概就要被投訴了。她站在門外有些不知所措,她很擔心沈未明,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這種擔心愈演愈烈。她開始譴責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找過來,在沈未明尚能回消息的時候,為什麽不多說一點。
那時想的是讓她自己待一會兒,現在看來真是笑話。沈未明看起來堅強樂觀,其實只有她知道,這份堅強全部建立在一個虛無缥缈的目标上,就像紙糊的窗戶一樣脆弱;也只有她知道,宋見秋的出現對沈未明而言有多重要,那人出現以後,她親眼看着沈未明一步步撥雲見日,終于算是走到了現在。
但喬銀對宋見秋沒有半點信心,那個她總是見到卻從來不曾了解的人,不知道為什麽,在她心裏更多是冷血,是漠然。
拍門無果,她把手機裏一連串的呼叫失敗來回翻了幾遍,最終還是準備先離開。
再怎麽說也是成年人了,應該沒什麽大事。而且那位大提琴家對沈未明挺特殊的,就算拒絕也應該很溫和吧,說不定還會勸幾句……
她邊在心裏安慰自己邊離開了,剛下了一級臺階,那扇門便忽然間被打開了。
“喬銀?”
“卧槽,祖宗,”她有些難以置信,一個轉身就撲了回去,握住門把埋怨道,“你倒是接電話啊!”
剛才的心理建設一并被摧毀,事實證明她還是很擔心,才會在這一刻如此如釋重負。
“沒聽到——咳咳——”
沈未明把門開得更大點,把喬銀往家裏領。
她的家與其說是整潔,不如說是沒有人氣兒。她平時幾乎不在客廳待着,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在書房。
客廳的老式電燈發出慘白的燈光,古板的陳設籠罩在這種燈光下,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喬銀站在客廳中間,完全沒有坐下的欲望。之前和沈未明合租的時候,她總是調侃這人的房間像“停屍房”,這一點似乎至今都沒改變。
“對不起……”沈未明依着沙發的靠背,誠懇道,“手機靜音了,什麽都沒聽見,這麽晚了還跑來一趟……”
“行了行了。”喬銀擺擺手叫停了她的道歉,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沈未明深吸一口氣,開口時換了話題:“店裏怎麽樣?今天該小孩來吧,沒出什麽問題吧。”
喬銀并不回答,盯着她不說話。
“怎麽了?”沈未明笑問一句,趿拉着拖鞋去了餐廳。
或許她還想要強裝淡定吧,但她的頭顱像是千斤重一般墜着,讓她的身影看起來疲憊不堪。
“拿兩個小凳子。”沈未明說。
“哦。”
喬銀了然,拿了兩個凳子對着放在茶幾邊。沈未明果然拿了酒過來,看到酒,喬銀知道這人準備要對她攤牌了。
對于宋見秋的事,沈未明似乎一直都有所隐瞞,每次沒問兩句就會轉移話題。喬銀不知道宋見秋究竟特殊在哪兒——但無論那是什麽,今晚她就會全部明了了。
“給,只有啤的了——咳咳——”
沈未明遞出酒來,一陣咳嗽險些沒讓她把手裏的酒摔了。喬銀表情複雜地看着她,問到:“什麽情況?都快一個月了吧,怎麽又加重了?”
沈未明坐在她對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在外面走了一宿,又凍着了。”
喬銀的眉頭擰成疙瘩。
“你到底鬧哪樣,能不能不老糟蹋自己身子?”
眼前的沈未明,雖然還強顏歡笑,可眼睛裏盡是頹唐。喬銀的猜測沒錯,作為精神養料的宋見秋,讓沈未明加速一樣離開了那個噩夢,卻帶來了這樣的反噬。
“沒啦,沒——咳咳——”沈未明一口氣打開了好幾瓶酒,“而且,這不是,馬上就都告訴你。”
她嘆了口氣,沒什麽鋪墊也沒什麽引子,就這麽直接開始說了。
她幾乎說了全部,有關宋見秋的特殊性,有關那位冷淡、漠然的大提琴家的真正面目,有關她們之間那些讓她心動的瞬間,一并告訴喬銀。
“說到底,我還是太自作多情,喬銀,”說到這裏喬銀好像想要插一句什麽,沈未明搖搖頭示意她先聽完,“你不知道,周二之前我一直覺得她肯定是喜歡的,可能沒那麽多而已,但也足夠她心軟了。我還翻來覆去想她對我好的時候,越想越覺得有把握。
“其實根本不是,我那時候就是不太清醒了。現在回頭看,那些舉動就是很正常啊,普通朋友之間也完全做得出來。就因為我喜歡女人,就覺得這些都不清白,”她笑了笑,“哎呀,真不知道那時候怎麽敢的。”
她說到這裏,喬銀反而有些不知道接什麽好,只能擰着眉頭聽下去。
“而且最關鍵的是什麽,你知道,關鍵是我也不知道她對別人是什麽樣子,我就一門心思覺得自己特殊了。萬一人家對誰都這樣呢?我第一次說要去她家做客的時候她就沒拒絕,恐怕是因為以前就這樣帶人回家過。
“她性格确實冷,但也确實很有涵養,我提出那麽多要求,她不拒絕,是因為覺得答應我要好好陪着我吧,我又把這當成特殊對待了。”
她拿起酒瓶來和桌上的酒瓶碰杯,喬銀反應慢了一會兒,她已經自顧自喝了大半瓶下去。
“你真這麽想?”喬銀問她。她有些擔心這是沈未明用來說服自己的說辭,其實心底裏并不信服,靠欺騙自己來走過難關是不可能的。
“真的,”沈未明放下酒瓶,很認真地回答,“我這兩天反省了很多,發現我總是在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很多話她早就斬釘截鐵地說過了,我還選擇性忽視。”
比如宋見秋已經很确鑿地說過不需要愛情,她不聽信這個,反而覺得自己能讓那人改變。如今想來,這種想法其實是一種自大,也是對別人人生态度的一種不尊重。
“不是,沈未明,你真信她那一套了?”喬銀頗為不理解,“感情哪裏人說控制就控制的?你被她下迷藥了吧。”
“哎呀,我沒……”沈未明忽然安靜下來,她好像又陷入了已經思考了很多遍的問題,很久之後,她搖搖頭說,“我不能再去打擾她了,喬銀,到此為止是最好的選擇。”
說完她又開始喝酒,喬銀沒攔她,是于心不忍。她很少見到一個這樣破碎的沈未明,好像只剩一副完整的皮囊,努力地把破碎的身體堆疊起來。
“其實你自己也都想好了吧,我來之前。”
沈未明點點頭。
喬銀長嘆一口氣:“那你就這樣吧,別再去找她。”
沈未明不回話,一副很失魂落魄的樣子。她打開抽屜,竟然拿出一瓶小而扁的白酒來。剛準備打開,被喬銀按住了。
“別發神經行嗎,白酒,你幹喝啊。”
“二兩不到,”沈未明躲開她的手,卻沒能躲開,“那不喝,抽煙行嗎?一根。”
如果是平時,喬銀現在已經開始罵她了,但現在她罵不出來。沈未明又一次拿着酒躲開,這次喬銀任由她去了。
“沈未明,哪裏值得?一談戀愛就這樣,你真覺得值嗎?”
“什麽啊,哪裏談戀愛了?”
喬銀知道她在逃避話題,懶得和她周旋:“我說那人有什麽好?”
“沒什麽好。”沈未明很沒所謂地說。
喬銀無言地看着她,今晚的沈未明頗有些油鹽不進的感覺。
這種沒什麽意義的對話進行了很久,到最後變成沉默,沈未明沉默地喝酒,喬銀偶爾陪一口。沈未明的酒量其實很多變,喬銀至今還記得,有一次因為應酬要出去喝酒,到最後只剩沈未明還清醒着,把她們幾個全送回去了。
在外面,沈未明好像永遠是個很周全的人。可她決定要露出自己脆弱、出格的一面的時候,會允許自己很快喝醉。比如郭佳琳死的那天,比如陸笙進監獄的那段日子,還比如現在。
喬銀眼看着沈未明的臉浮上紅暈,又眼看着她站起來,好像終于準備要吐露心聲了。
“喬銀,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最!大!的!笨蛋!”
沈未明嘴角咧着一種很放肆的笑容,酒瓶被她舉得忽高忽低。喬銀不知道這句“笨蛋”是想說什麽,她只知道如果沈未明真的想罵人,可以罵出更多更髒的話。與之相比,“笨蛋”反而像是一種悲憤。
“你說她怎麽可能追求到她所謂的自由,所謂的了無牽挂?怎麽可能?要我說,人只要生活在這世界上,就是不自由的。她要在社會上活着吧,那就必然屬于各種群體,每天被管理、被無形的手束縛、被無形的眼監視,又或者,自己是管理者、束縛者。
“離開一個群體,那裏就會出現空缺。這種空缺,她越優秀越獨特就越難被填補。你說她難道不優秀嗎?她不獨特嗎?”
喬銀一言不發,果然還是開始了,醉酒之後的長篇大論,醉酒之後才會有的自己揭穿自己的僞裝。所以剛才說的“尊重她的人生态度”也并不完全是實話,現在看來,其實還是質疑的吧。
“怎麽不回答?”
沈未明一下子湊到她面前,她趕緊回神了:“啊?嗯,優秀,很優秀。”
沈未明心滿意足地直起身子了。
“所以啊,就算什麽也不做,就算從不和人主動交際,就算聽不見、看不見、說不出話來,在這樣的世界上,誰能做到她所謂的自由?
“放下別的不談,她出生起就是女兒,是妹妹,現在又是姑姑,是母親,還是曾經救人性命的鄰居,是那麽多聽衆的演奏家……
“喬銀,到底為什麽呢?為什麽允許這麽多關系偷偷走進心裏,但是對我這麽苛刻?所以就是不喜歡吧,只有不喜歡才會變成這樣了。”
“你先別,你說慢點——”喬銀努力讓自己跟上她的思路,拆解出一個問題來,“我先問一個問題,你這一套是早就想好了還是這兩天才反應過來?”
“很早啊,這很容易發現吧。”
“那為什麽那天不說?用這些來問她啊,在我這說這麽好有什麽用?”
沈未明立刻就想說些什麽,卻忽然頓住了,然後低頭看着手裏的酒沉默。
很久的沉默之後,喬銀聽到一聲抽噎,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卻在下一秒看到沈未明的淚滴下來,她的腦子裏嗡的一聲響。
“我舍不得……”沈未明伴着很重的鼻音,還有哭腔,說完便笑了兩聲。
“舍不得啊,把這些說了,她那些理論該怎麽辦?”
她頂着一雙紅透的眼睛擡起頭來:“你說她就這麽活了這麽多年,真的沒想過這些嗎?我覺得她是一直在騙自己。我們沒有那麽苦、沒有那麽極端的成長經歷,就沒辦法理解她。我這個時候說這些,萬一剛好是最後一根稻草,那不是完了嗎?”
“喂……你……”喬銀再一次語塞了,說實話,她總是很不适時地羨慕沈未明那真摯而豐富的情感,相比之下,她自己就像是一顆石頭一樣麻木不仁。
從前未曾留意過,後來她才發現,其實共情、愛與被愛是很珍貴的能力,而沈未明是天生具有這些能力的人。喬銀認為這人的音樂天賦或多或少和這有關,卻因為只是她的猜測而從未提起過。
“所以我說我不能再去打擾她了,那天我、我真的差點就開始說這些,真這麽幹我就不是人了。你說得很對,她不值得,真的不值得——不管怎麽說也在一起待了這麽久,竟然那麽狠心。那正好,我以後不去打擾她,我們就各自好好生活。”
喬銀一臉不信的樣子。
“我說真的,你知道我吧,下決定的事就沒有回轉的餘地。但這次可能真的有點難,又要讓你幫忙管住我了。”
她呵呵地笑了好幾聲,好像有些撒嬌似的。她忽然拿出自己的手機來:“哦,對了,删聯系方式了……我找找……”
她一只手還拿着酒,只用一只手翻屏幕,半天都找不到宋見秋。喬銀在一旁看着,宋見秋的名字明明那麽明顯,頓了半秒還是被劃過去了。
“哎呀,找不到呢怎麽……”
聯系人已經翻到z開頭的,沈未明又一次劃到最上面,從a開始找。來回幾次,喬銀看得心裏難受,伸手把手機拿了過來。
“我幫你删。”
沈未明愣了幾秒,然後點點頭說:“好,那你來吧。”
找到那個電話號碼,喬銀在心裏念了幾遍,努力記了下來。她在心裏祈禱自己千萬要記住,雖然不知道有什麽用,但她明白,這串號碼如果不記住,那個人就真的憑空消失了。
沈未明和宋見秋,看起來已經很熟絡的兩個人,看起來很牢固的關系,其實單薄得只有一串號碼。
“還沒删完?”沈未明扒着她的手臂看過來。
“完了完了。”
喬銀慌忙點了删除,屏幕上只剩一句“删除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