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這天晚上，桑绮躺在宿舍的床上和表姐打電話。阿萱先是對她的劇本叽裏呱啦一通猛誇，誇到桑绮覺得自己不去申請茅盾文學獎都可惜了。随即轉折就來了——
“可是陳鵬覺得，”一個‘可是’出來，阿萱的口氣都軟了幾分，“他覺得我們畢竟是大學生，演出的內容需要正能量一些。雖然‘初戀濾鏡破碎’的設定很帶感，但是結尾能不能改成大團圓模式？”
“大團圓結局，要怎麽團圓？”桑绮翻個身，把自己天婦羅似的裹在毯子裏，聲音嗡嗡的，“你的意思是……破鏡重圓？”
“對，對，就是破鏡重圓。”
“拜托……”桑绮抗議，“劇本寫的是初戀濾鏡破碎後，主角發現曾經愛過的她早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只是自己在記憶和時光中美化了她罷了。就這，還怎麽破鏡重圓？”
“哎呦小绮，知道你妙筆生花，你一定可以的！其實你想想，哪怕濾鏡破碎後發現自己的初戀其實并不如記憶中的完美，可主角依舊愛她！這麽想，是不是更帶感？”
“……我難以茍同。”她是真覺得不行，但又架不住表姐的軟磨硬纏，只得硬着頭發答應改改看。
舍友秦雅玲熄燈後，桑绮眼瞪瞪地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腦袋裏思考着該讓男女主角如何破鏡重圓？這四個字琢磨久了，眼前竟虛虛實實地浮現出霍文濤的臉來——
桑绮一愣，身上不禁打了個哆嗦：怎麽忽然就想起他了？對喲，也不知他和初戀有沒有重溫舊夢，是不是該采訪一下他，給自己找找靈感呢？
桑绮這麽想着，第二天下課就又去了書店。風鈴聲叮叮當當，她推門進去後一時沒找到霍文濤的身影。收銀臺後的老楊擡頭對她打了個招呼，又埋頭算賬。
桑绮佯裝若無其事地一邊看着新書的陳列，一邊随口問他，“對了，昨天下午那個奇怪的客人，後來怎麽樣？”
老楊頭也沒擡，“不清楚啊，老板親自處理的，我就沒再跟進了。”
“……你們老板好像認識她啊。”她試探着問了句。
“我不知道。不如你直接問老板？”老楊忽然笑了下，“他就站在你身後。”
“哎？”
桑绮聞言，猛地轉身，吓得整個人差點兒紮進霍文濤懷裏！霍文濤也被她吓了一跳，倒退半步才穩住腳步，嫌棄地皺皺眉頭，“你是打破了店裏的杯子還是偷拿了店裏的書？否則幹嗎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桑绮頓時吃癟了——她的确有點兒心虛，畢竟探人隐私可不是什麽好事兒。霍文濤正在整理新書陳列，桑绮憋着一股好奇心卻又不知如何開口，便無頭蒼蠅似的跟了他幾步。
霍文濤捧着幾本書，一轉身又差點兒和她撞一塊兒。他終于看出了桑绮的古怪，眉頭更緊，“你今天是怎麽了，沒頭沒腦的，不去二樓坐着喝飲料，寫幾行幼稚的劇本然後不買單就走人嗎？”
“我……”
“哦對了，”霍文濤忽而一拍腦門，“我忽然發現，原來你真的挺出名的。”
“哎？什麽意思？”桑绮一愣。
“绮麗的七彩琉璃小姐，原來你還挺出名的。”霍文濤的語氣鄭重，眼神卻戲谑不已。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你和我說話，不用特意制造懸念……”桑绮又一次想穿越回到高中時代，掐死那個正在起筆名的自己。
“走吧，上去聊。”霍文濤理完新書，先一步地去二樓了。
…………
吧臺後，小林姑娘正給桑绮調制‘橙色天空’，她伸手拿紅茶罐，霍文濤特意囑咐了，“別拿錯了，這一罐很貴，是我自己喝的。”
桑绮默默白他一眼，見霍文濤捧着熱氣袅袅的茶杯過來，她揚眉道，“沒記錯的話，上次我可是毫不吝啬地把貴價紅酒與你分享了。”
“不一樣。那瓶紅酒又不是你買單的，可我的茶葉是自己真金白銀買來的。”
額……
桑绮竟無言以對，因為他說得好有道理！
于是她只得尴尬地扯扯嘴角，“……言歸正傳，你剛才那話什麽意思？”
“昨天我前女友來了，那個拿着《你想得美》來找我的就是她。”霍文濤說着，佯裝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
哎哎哎，桑绮正愁不知該如何開口呢，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于是她頓時精神大振，眼睛都亮閃閃的，“然後呢，然後呢？”
霍文濤見她一副如八卦記者般的表情，哭笑不得——果然，她今天這幅古裏古怪的模樣，果然就是為了這件事兒啊。
“她之前在‘家長裏短’也留言了。”霍文濤道。
“我看到了！”桑绮撥浪鼓似地點頭，“所以她是來找你複合的？這是第二次了吧，為什麽呀？就你？”
霍文濤眼角抽搐，“……什麽叫，就我？”
“額……我的意思是……我昨天偷瞄了一眼，她挺漂亮的。”
霍文濤的眼睛都眯成一線了，“哦，她很漂亮，所以她來找我複合就更不可思議了？你說得我都想立刻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到底是只什麽品種的癞蛤碼了。”
“別啊別啊，繼續說啊，我都惦記一晚上了！”脫口而出後，桑绮頓時臉紅地閉了嘴——天呢，自己簡直把‘我很八卦’四個字紋在腦門上了，真是太丢人了！
霍文濤聞言卻是一怔，探究似地打量她，“……你就為了這事兒，居然惦記了一晚上？”
“沒沒沒，就……就……就在睡前想了一會兒，但很快就睡着了！”
“……桑小姐，若不是我了解你，我可能會誤會你在暗戀我。”
“那我只能說，幸虧你了解我……別廢話了，繼續啊，然後呢？”她索性不裝了，攤牌了，整個人正襟危坐，一臉洗耳恭聽的架勢，就差拿個錄音筆做記錄了！
“好吧……她問了我個問題，就是她在‘家長裏短’裏寫的……”他說得慢條斯理，“她問我，是希望她看了書名就放棄？還是希望她不放棄地看到最後一頁？”
“那你是怎麽回答的？”桑绮追問。
“……你看上去有點兒緊張。”他故意又一次岔開話題。
“你這種時候說話能不能不要說一個字喘三口氣？”桑绮簡直要急成河豚魚了。
霍文濤無聲地笑了笑，似乎很享受逗弄她的過程，“可不喘氣人就會憋死啊。”
“霍文濤！”
“好了好了，我繼續。”霍文濤收斂了神色，“我告訴她，我沒想這麽多，因為書店每個月都會訂購很多新書，其實那本《你想得美》我壓根兒沒看過。”
“哎，你這麽回答的？”
“我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也不想和她兜圈子。我問她，是不是又想找我複合。”他看着她，“哪怕在某些人眼裏我可能不怎麽樣。”
桑绮抿嘴讪笑，“那她怎麽說的？”
“她點了一下頭。”
“啊……”
“然後我就換了個話題，我告訴她，我正在讀一本小說，叫《霸總，請你把心還給我》。”
“哈？”桑绮機械地眨巴着眼睛，覺得自己完全跟不上霍文濤的腦回路。
“嗯，我的前女友昨天露出了和此刻的你一樣的表情。”霍文濤微微一笑，“但她很快告訴我，她讀過這本小說。”
“不……不會吧，這麽巧？”
“那時我們正坐在附近的咖啡館，邊喝咖啡邊聊小說裏的劇情。聊到霸總讓全球最頂尖的科學家為女主量身打造了适合她基因的感冒藥後，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桑绮臉色一沉，“……霍文濤，你夠了啊。你，你完全沒必要告訴我，昨天你和前女友一起愉快地吐槽了我……”她是真的有點兒惱了，不管不顧地起身就想走。但霍文濤卻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
桑绮一愣，不由自主低頭看着他的手，霍文濤卻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只從容道，“坐下，聽我說完。”
于是桑绮便鬼使神差地坐下了，鬼知道為什麽她如此聽話。
霍文濤這才松手，繼續道，“我們笑得很開心，一致覺得，這本小說寫得太爛了。然後我告訴她，其實就連小說的原作者也這麽認為，時過境遷，當她回頭重溫這本高中所寫的小說時，也會覺得不忍直視。”
桑绮眨眨眼，似乎隐約明白了霍文濤的意思。
霍文濤道，“沒錯，就是‘時過境遷’。當我重複這四個字時，我想她已經明白了。”
霍文濤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高中你寫下這篇小說時，一定不會覺得幼稚可笑吧，可事實是那故事的确幼稚……老實說，我和她的感情也是一樣的，本質上是幼稚又無聊的把戲，只是當時我們沉浸其中沒有察覺罷了。時過境遷，完全沒有必要去重新拾起。”
“我……不太明白……”桑绮讷讷地提問。
“你說。”霍文濤的語氣居然有點兒溫柔。
“如果你們當初的感情并不美好，那她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回來找你？”桑绮問，“我……我知道你不是癞蛤碼，你其實挺不錯的，但那位小姐真的很漂亮！我的意思是，她看上去可以有很多選擇……”
“……看來你昨天觀察得很仔細啊。”霍文濤看着她。
而桑绮竟不自覺地臉紅了，稍稍躲開了他的目光。
霍文濤沉默片刻才道，“你想聽真話？”
“這還能有假話？”
“當然。她口中所說的‘還愛着我，午夜夢回時會想起我’就是假話。”霍文濤道，“而真話就是……她知道我開了這家書店。”
“哦……”
“可能還聽說了，書店的這棟樓就是我家的。”
“什麽？”桑绮瞪大眼睛——市中心黃金地段，沿街的二層門面房……
霍文濤居然有點兒得意，“怎麽，還覺得我是癞蛤碼嗎？”
“天呢，”桑绮下意識吞了下口水，“你居然是只這麽有錢的癞蛤碼……”
………………
桑绮看了看時間，準備回去上課了。臨走時她聊起表姐要求修改劇本的事兒。
霍文濤皺眉，“幼稚，非得是大團圓才是正能量嗎？認清現實，走出幻想，繼續向前才是真正的正能量吧。”
桑绮看着他，又又又一次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
“所以，你會改嗎？”霍文濤問她。
桑绮想了想，搖了搖頭。
霍文濤于是笑了。
………………
歐陽萱真是醉了：怎麽表妹昨晚答應得好好的，今天從書店回來就變卦了？想來想去，整間雲間書店能給她洗腦的也就霍老板一個人了——
畢竟每次霍文濤說什麽狗屁歪理，桑绮總是瞪着眼睛，擺出一副‘他說得好有道理’的表情。
“是霍文濤那家夥兒給你洗腦了？”阿萱不服氣道，“你又不是他女朋友，幹嗎聽他挑唆！”
桑绮被‘女朋友’三個字吓了一跳，“警告你別亂說啊，也不完全是他挑唆，我只是采納了他的建議而已。”
阿萱無奈地撇撇嘴，“所以，真的不改了？”
“起碼，改成破鏡重圓是不可能的了。”桑绮蓋棺定論。
她不想聽阿萱絮絮叨叨，索性躲去一邊，打開手機翻看‘家長裏短’留言板。見霍老板回複了好幾條留言，而對‘一杯往昔的紅茶’，他只簡單回複了一句——
“而我認為，沉迷過去才是最幼稚的事情。這位小姐，既然往昔的紅茶已經涼透了，硬是喝下去只會傷胃，不如換一杯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