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三十
這天下午,在雲間書店二樓,灑滿陽光的落地窗邊。
店主霍文濤正一邊喝紅茶一邊浏覽‘家長裏短’的留言——這工作理論上應該屬于桑绮,然而彈性上班的員工桑绮今天又遲到了。
直到半個多小時之後,桑绮才匆匆拾階而上。霍文濤的目光從屏幕上分一點兒給她,淡淡道,“你遲到了。”
“嗯……”桑绮不知在想什麽,若有所思地在他身邊坐下。
小林姑娘見她來了,便習慣性地給她端上飲料和小吃,桑绮往嘴裏丢了兩個杏仁,嘴裏含含糊糊道,“好久沒去話劇社團露臉了,下午去看了他們的彩排,被表姐拉着多聊了幾句,所以過來晚了。”
“她拉着你聊什麽呢?”霍文濤随口一問。
豈料桑绮的神色忽而變得複雜,她遲疑片刻才道,“……表姐問我,為什麽總是窩在書店裏?”
“哦?”霍文濤的目光于是又爬上她的眉眼,“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說,起初是為了聽八卦方便搞創作。”
“還真是。”霍文濤笑了起來。
“她又問我,那為什麽暑假都結束了,創作靈感也有了,還要窩在書店裏打工?”
“你又是怎麽說的?”
“……我說,興許是因為我習慣了書店的環境。總覺得在書店二樓的老座位上創作,特別有靈感。”
“哦,”霍文濤微微挑眉,“那可真是本店的榮幸。”
他說罷,便扭頭又專心致志地看起屏幕上的留言來,還舉起熱氣騰騰的紅茶杯又喝一口。于是他沒有察覺身邊的桑绮神色越發糾結,她愣愣地看着他的側臉,冷不丁地吐出一句話來,
“然後表姐還問我——難道和霍老板去賓館開房也是為了搞創作嗎?”
于是乎霍文濤嘴裏的紅茶,杯子裏的紅茶,一股腦兒地全部灑在了筆記本電腦上……
…………………………
半個多小時之後,在雲間書店附近的一家維修店裏。
維修工小杜正波瀾不驚地看着眼前這臺濕漉漉的筆記本電腦——要知道他每個月都會遇到好幾臺被主人喂了咖啡或者奶茶的機器,早已見怪不怪的他公式化道,
“這個得拆開,具體看看內部受損程度。更換不同零件有不同的價格表,維修單上都有,明碼标價,謝絕還價。”
桑绮便認認真真看了維修單,越看越是皺眉頭,“啊,修一修這麽貴嗎?”
小杜瞄她一眼,調侃道,“要不然你自己試試用吹風機吹幹之後,還能正常使用嗎?要是能的話,我就該失業了。”
“好吧……”桑绮理虧地閉了嘴,見霍文濤已然認命地在維修單上簽字了,她便心虛地湊上去,支支吾吾道,“嗯……這錢要不從我薪水裏扣吧?”
霍文濤簽完名放下筆,擡頭看她,“雖然你曾經說我小氣巴拉,但我真沒小氣到這個程度。”
“這和小氣與否無關,”桑绮虎着臉,好似在生自己的悶氣,“本就有我的責任,雖然我不是故意的。”
“你确定你不是故意的?”霍文濤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在我喝茶的時候說這種引人誤會的話,你确定不是故意想看我把紅茶噴在電腦上的尴尬模樣?”
“我……”桑绮頓時吃癟,想反駁卻又莫名心虛——好吧好吧,許久之前她還真有過這樣的想法(詳情見本文第一章),想要從背後悄無聲息地吓他一跳,然後看他把紅茶潑在電腦上的囧樣!但那只是想象罷了,她才不會真的這麽做!
“我發誓,今天真的是個意外,”桑绮莊嚴地豎起手指,宛如身處教堂正在起誓,“我完全沒料到你的反應居然這麽大!”
“我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嗎?”霍文濤毫不客氣地瞪了她一眼,顧忌着現場還有外人,他忽而壓低了嗓音,“被你表姐誤會我帶着你去賓館開房,請問我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嗎?”
“……也不完全算是誤會啦……我們畢竟真的是去賓館開房了,被路過的陳鵬看見了也真是不巧……”桑绮的聲音如同蚊子叫,見霍文濤眼睛都要噴火了,她連忙做了個稍安勿躁的動作,“但是你放心,我已經解釋得清清楚楚的了!絕對不會連累你霍老板的清白名譽!”
“行,那你先說說,你是怎麽向你表姐解釋的?”霍文濤耐着性子道。
“我說霍老板的确是帶我去賓館了,但他是為了我的劇本創作。阿萱起初将信将疑,還強調說那是一間情侶酒店。我說對啊,正因為我從來沒開過房,沒去過那種地方,沒有那種經驗,所以霍老板才說幫幫我……”
“桑,桑绮!”霍文濤一臉無語地瞪着她,仿佛自己的清白名譽正被撕得粉粉碎還被挫骨揚灰,“你就是這麽對表姐說的?你你你懂不懂什麽叫做越描越黑!”
“你淡定點兒,我還沒說完呢!”桑绮忙不疊道,“我說我完全不懂,所以霍老板花了一張生日優惠券帶我去賓館實地考察一下。我還特意更正了,那間賓館雖然情侶客人居多,但是也會有出差旅行的人前來入住,霍老板就曾經為出版社的員工訂過房間——你看,我幫你解釋得清清楚楚的,我甚至還當場給表姐看了劇本以證清白。”
“說重點。”
“什麽是重點?”
“重點就是,”霍文濤深吸一口氣,嗓音深沉,“我們什麽都沒幹。”
“我當然說了!”桑绮驀地瞪大了眼睛,揮舞着小拳頭,“還強調了很多次,我說那裏會有拳頭大小的蟑螂爬來爬去,鬼才會在那兒真幹點兒什麽呢!”
“然後呢?”
“然後表姐忽然閉嘴了,她還心虛地臉紅了。”桑绮忽而抿嘴一笑,“随後就沒再和我繼續這個話題了。”
……………………
大概确認過維修費用之後,他們倆留下了筆記本電腦,準備回書店去。
桑绮依舊對那筆不菲的維修費心懷愧疚。
深秋将至,涼風習習,她把脖子往毛線圍巾裏縮了縮,聲音也瑟縮了半分,“……其實,你真的可以從我薪水裏扣,我不會介意的……表姐今天對我說,其實書店看着不怎麽缺人手……”
霍文濤的皮鞋踩在黃褐色的落葉上,嘎吱嘎吱地發脆。他不禁慢下了腳步,想仔細聽她繼續往下說。
“我想了想……的确,我打理完‘家長裏短’後也總是游手好閑。其實我也并沒有為書店創造什麽勞動價值吧……你總是吐槽我,拿着你發的薪水撰寫自己的劇本,而現在我居然還連累你付出這麽貴的一筆維修費用……”
“這倒是,”霍文濤雙手插袋,不禁笑了笑,“你沒為書店貢獻什麽,還總是‘彈性上班’,一坐上二樓就有吃有喝,我付給你的薪水還不低。想來還真是挺虧本的。”
“是呢,挺虧本的。”桑绮喃喃自語,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這一路上都是由落葉鋪成的地毯,仿佛一眼望不到盡頭,“既然明知道是一件虧本的事情,那為什麽還要繼續雇傭我呢?”
霍文濤聞言,恍然愣了神,他的腳步頓了頓,“那你呢?”
“我?”桑绮不明所以。
“如果這一次,我真從你薪水裏扣了維修費用,那你的薪水也所剩無幾了,甚至可能需要倒貼。那麽之後,你還願意繼續來書店上班嗎?”
“當然!”她幾乎脫口而出,“為什麽不來?”
“哦,遇到一個這麽小氣巴拉的老板,随時可能血本無歸的打工,那你又為什麽還要繼續呢?”霍文濤看着她,“所以明知道是一件虧本的事情,為什麽還要繼續——這個問題,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深秋的街頭,由落葉鋪成的地毯上,這對男女彼此凝望,一時之間誰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
直到這天晚上,桑绮正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打理‘家長裏短’上的留言,歐陽萱和陳鵬約了一起看電影,便在開場前坐在書店二樓喝飲料。
小情侶正聊着什麽話題,忽聽阿萱無比感慨地嘆了一句,“哎……明明知道這是一件虧本的事情,我又為什麽還要堅持做下去呢!”
一時之間,正在電腦上打字的桑绮停下了指尖,而在吧臺旁盤點物料的霍文濤也放下了賬目。還是小林姑娘好奇地問道,“歐陽小姐,怎麽了?”
陳鵬笑着擺擺手,替女朋友解釋道,“都是為了最近話劇社團排練的事兒。”
原來近期,社團正在為藝術節的演出而抓緊排練,劇本是由校領導傾情提供的《學海無涯》。
“就是那個——一對情侶暢游在知識的海洋中,最後一起為學校的建設發光發熱的故事。”桑绮補充道。
“對,就是那個。”陳鵬道,“畢竟校領導批了經費和教室設備給我們,這工作我們必須得接。可沒想到這部劇的要求不低,按照校領導希望呈現的效果,道具和布景都得重新訂購。學校批的經費頓時就捉襟見肘了,甚至我們可能還得倒貼錢。”
阿萱接口,“幸虧新入社的成員——啊,就是邱莉媛,她和市話劇院很熟,淘了些人家不要的道具和布景來,我們才不至于砸鍋賣鐵。”
小林姑娘點了點頭,“怪不得你剛才會那麽感慨。那你想到答案了嗎?”
“當然,答案不是顯而易見的嘛。”阿萱眨眨眼,感懷地笑了起來,“明知道是一件虧本的事情,卻還是要做下去,當然是因為——愛啊!”
“什麽?”聞言,桑绮和霍文濤幾乎是異口同聲了。
陳鵬就笑道,“因為阿萱對社團真的投入了不少心血,可以說是愛得深沉吧。我們也快畢業了,阿萱想要磨煉下高競,也讓社團在領導們面前多刷刷存在感,方便日後運營。”
阿萱道,“多虧了邱莉媛,最後總算沒有真的虧本。”
陳鵬就問她,“那如果真的要你虧本到自掏腰包,你願意嗎?”
阿萱于是很認真地想了想,随即自嘲地笑了,“我願意。誰讓我‘愛’得深沉呢。”
電影就快開場了,阿萱和陳鵬手挽手走了,只留下那句‘愛得深沉’回蕩在書店裏——不,是回蕩在桑绮和霍文濤的腦海裏了。
小林姑娘正專心地清洗榨汁機,而老楊在樓下認真清算着今日的賬目。
阿萱說得沒錯,書店的确不怎麽缺人手呢,不然怎麽會有兩個游手好閑的人:一個站在吧臺旁發呆,一個坐在電腦前發愣呢?
………………
隔天下午,桑绮陪着霍文濤一起去維修店取筆記本電腦。
實際價格居然比昨天預估的又貴了幾百塊,霍文濤看着修改過數字的單據,不禁皺了皺眉。
連桑绮也忍不住抗議道,“你這不是坐地起價嗎?”
“修着修着發現內部情況比想象的更加糟糕,有更多零件需要更換,當然得加錢。”維修工小杜一臉理所當然,“難不成,你們還讓我虧本嗎?”
額。
‘虧本’二字俨然成了敏感詞,頓時讓兩人的站姿都僵硬了幾分。
“更換的零部件都寫在單子上了,明碼标價!”小杜還在據理力争,“你們也理解理解我這種小本生意吧。昨晚我修到很晚,費時費力費眼睛,你們不能讓我虧本吧?這世上也沒人會去做虧本的事情啊,将心比心,”他說着,看看桑绮,“你會做嗎?”又看看霍文濤,“你會做嗎?”
于是桑绮的臉莫名紅了,連霍文濤都開始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小杜吧嗒吧嗒地又想說什麽,霍文濤忙不疊地打斷他,掏出手機道,“行了行了,我補錢就是……”
………………
畫面切到雲間書店。
老楊放下賬本,悠哉悠哉道:“其實虧本這事兒,老板一直沒少做啊。從本篇故事的第一章起,他就不怎麽收桑小姐的錢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