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柳茵醒來是在醫院的床上,睜開眼已是一片光亮。

鼻腔裏是消毒水的味道,她模模糊糊擡眼,視線裏是一雙手。

林醉在幫她調針管的流速,指尖輕敲了下藥管,透明的液體低落,流速快了些。

“醒了?”他們隔空對視,林醉坐下幫她墊高枕頭:“挂完這袋就能出院。”

柳茵鼻頭有點泛酸,看他半晌,嘴唇都要被自己咬出血:“林醉,你疼嗎?”

她當時混亂中甩出去的一巴掌,現在印在林醉的臉上,還有隐約的紅印。

“醫生說你驚吓過度,會有應激反應,是正常的。”

林醉幫她剝一瓣橘子,喂到嘴邊:“能怎麽辦?就當喂鳥被抓了,又不是第一次。”

柳茵無力的咀嚼着,甜滋滋中帶着一股澀意。

口腔被刺激讓她逐漸清醒,喚起一點記憶:“你不會也覺得我不正常吧?”

“不會。”林醉靜靜看着她,似乎沒覺得有什麽大不了。

他記得當時跑進去時,她蜷縮在角落裏,人一碰就拼命掙紮,出手兇狠,像只炸了毛的貓。

長發被汗水打濕,散亂披在肩頭,皮膚蒼白慘淡,眼睛裏沒有了光彩,如同空洞的假人。

周圍的人都不由自主咯噔一下,怕是覺得吓出個好歹了。

他當時挂不上許多,抱起她就往醫院趕,醫生的手電光打在她瞳孔裏,幾乎毫無反應。就這樣一直昏昏沉沉睡到了下午,現在卻仿佛沒事人一樣。

“人都有害怕的事情,我也一樣。”

他剝着手裏的橘子,完整的一顆,在掌心裏格外美觀。

柳茵淡色的眸眨了下,笑起來很乖:“可我問題很多的,我不喜歡人群,不喜歡笑,不喜歡長期的親密關系,我極度缺愛,但也容易厭煩。這樣你也接受嗎?”

他淡淡點頭,将剝好的果肉遞給她,笑得很輕。

“沒關系,你不喜歡的我替你喜歡,我替你笑,替你和他們相處。”

“你......”柳茵感覺胸腔裏有沸騰的熱水,快要灼痛了她的咽喉。

眼淚安靜地滾落,劃過臉頰,落在潔白的被子上,暈染出淡色的小花。

手機不停震動。

林醉撫摸她頭發,重重的按了下:“乖,別亂想,我出去接個電話。”

柳茵木着臉目送他離開,蒼白的唇角扯出一絲笑,像個瓷娃娃。

林醉仔細帶上門,穿過走廊找到一個窗口。

接聽的瞬間,對方不客氣質問:“你和小茵是什麽關系?”

他被問的頓了下,猜到大概,緩聲道:“你是柳茵的媽媽吧?我是她的老師。”

對面的付芸稍松了口氣,恢複冷靜:“哦,那你應該知道,學生的病情隐私不能公開。”

什麽人會在自己孩子生病進醫院時,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隐私不能暴露?

林醉蹙着眉,口袋裏大夫開出的藥單水墨印記還沒幹,上面寫着“阿普唑倫”。

他檢索過的“精神創傷”“自我厭棄”之類的關鍵詞從眼前劃過。

過了很久,他謹慎地開口:”嗯,大夫提醒她身邊要有親近的人照顧。您有時間過來嗎?”

付芸頓住,只是吶吶了一聲:“不用,我怕我去,她會更不開心。”

她究竟是從什麽時候病的?這個源頭被掐斷了。

林醉調整呼吸,重新打開病房門。

柳茵恢複了元氣,坐在床上晃蕩着兩條腿,吃着橘子:“誰的電話啊?”

“打錯了的。”林醉看她兩腳赤條條,幫她抓襪子穿。

“呀,我自己來。”柳茵不好意思的,“哧溜”縮回被子裏,摸到手機準備遞給他,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電話號碼。

“我媽找過你了對吧。”她垂着眼,有點不開心。

“是,應該是聯系過醫生,想要确認身邊有照顧你的人。”

“她沒有逼問你是誰嗎?”柳茵露出狐疑的表情:“不可能吧。”

林醉點頭,故作輕松:“不過我回答的還算滿意。我說我是你的老師。”

柳茵笑了笑:“那你可是說對了,她最信任老師。”

林醉坐在她的床畔,撈起女孩垂下的一縷發絲,幫她攏回耳廓。

“其實不止這些,對嗎?你害怕未來的原因,還藏在心底裏。”

他合着她的手,放在唇下:“茵茵,給我個機會更了解你,好嗎?”

柳茵這個視線,能從上而下看到他過于真摯動人的目光,他問的這樣認真。

也這樣溫柔,她幾乎要把嘴唇咬破,悶聲的:“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他回答,不能再誠懇。

柳茵低垂着頭,任發絲蓋住臉,眼眸透着陰郁,淡淡的:“我不怕蛇,是怕自己成為它。”

林醉腦海裏劃過醫生所說的“自我厭棄”這個詞,看她茫然的臉,心裏軟處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爸爸是做微觀生物的,他喜歡養一些爬蟲,有青蛙,有蛇,我小時候也喜歡。只有媽媽說喜歡蛇的人都很冷血,後來他們離婚,爸爸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就想去追,被媽媽關在房間裏,她太忙了,好久都沒回來。那天也很奇怪,爸爸養的蛇從水缸裏跑出來,鑽到了我的房間,然後……”

她抓着棉布床單,有清晰的汗毛倒豎的感覺。

“那條蛇就不見了,我找不到,怎麽也找不到……”

有些東西放在玻璃牆內展示是一回事,親眼看到爬出來是另一回事。

林醉在展館裏看見她時,那倉皇失措的臉,歷歷在目,可以想見一個小女孩,會有多害怕。

他握着她纖弱白皙的手,觸感冰涼,想冷到了骨子裏。

“等到晚上媽媽回來,她滿屋子找那條蛇,找的時候已經死了。”

她嗓子眼堵得發緊,說話也含混起來,在極力忍耐着:“我記不清是怎麽把它殺了,感覺自己像個瘋子。或許我真的和爸爸一樣冷血,他不愛我,也不愛媽媽,所以才會走……”

她當時被關在那個黑漆漆的展館,就像回到了那天夜裏的小屋。

想到父親離開時,冷漠的眼神,就像是平常一樣道別,實際上卻是永別。

她想不通,偏偏那個最寵愛自己,最放縱她,撕了白床單給她當畫布,家裏所有的白牆塗滿,都會欣慰誇她“女兒有天賦”的慈祥爸爸,突然之間就消失了,沒有任何征兆。

人可以這樣截然不同的冷漠嗎?難道所有的溫柔都可以是一種假裝?

總之,她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痛苦到不能理解,付芸帶她去看過很長時間的心理醫生。

她不間斷的休學,也在那一年,付芸終于妥協讓她學藝術,去了國外讀書。

從此,柳茵沉浸在色彩的世界裏放空自己,不想顧及規則,肆意而活。

只有游戲人間的心态,能讓她得到片刻的喘息。

直到遇到林醉,在追逐他的過程裏找到了一絲樂趣。

且情不自禁,越陷越深……

“是他們沒有向你解釋,忽視了你的感受,從來都不是你的錯。”

林醉捧着她的臉,一點點吻掉濕熱的眼淚:“看,你不是冷血動物,你會愛人,也值得被愛。”

柳茵眼淚更加止不住,眼睛通紅中帶着篤定,她已經坦白一切,現在拼命想抓住什麽。

“林醉,你不要對我這麽好,你走……”她這樣說,手卻攥緊他的衣服,埋在他的頸窩裏:“我會覺得夢會醒,你遲早會離開我,到那時,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傻子,其實我們是一樣的。”

林醉握住她泛白的指尖,按在胸膛上摟住,把她整個人裹得緊緊的。

他的聲音雲淡風輕,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我也失去過親人,很長時間渾渾噩噩,沒有目标,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甚至把命運交到別人手裏。”

柳茵擦眼淚的手指頓住,有些錯愕的看着他,好似剛才沒有聽清。

他胸腔裏起伏起笑意,緩聲的:“直到遇見你,是我第一次想為自己的人生重選一次。”

林醉目光清亮,仰頭看她如在供奉神明:“我把你看的和我第二次人生一樣重要。又怎麽會離開你?”

寥寥幾句,柳茵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時過境遷的痛苦。

她想要追問,卻在碰到他溫柔清亮的眼眸時止住,畢竟,他們能擁有現在已經很好了。

人是這樣簡單的動物,得知對方是自己的同類,才能安心的依偎。

他真的一點點将她從漆黑的暗角裏帶了出來,如她一無所知時,用直覺預感的那樣。

他是她的錨點,是熨平傷痕的手掌,是黎明前的微光。

“對不起,我之前一直是膽小鬼。”

她臉上還挂着晶瑩的淚珠,滿足的笑了:“我們要是早點認識就好了。”

“現在也不晚。”他擡起一只手,攬着她一起靠在枕頭上,從包裏拿出耳機給她戴上,鄭重其事的:“來,柳同學,驗收一下我上個月的勞動成果。”

窗戶還開着,傍晚的風悠悠蕩蕩,兩個人并肩靠着枕頭閉上眼。

手機播放出音頻,耳畔傳來鳥叫聲,兩人一起躺着,閉上眼,想象置身在叢林裏。

林醉:“我每次睡不着都會聽它來助眠,很有效果。”

柳茵默默閉眼,沉入其中,原來鳥雀有這麽多不同的聲音,悠長的,短促的,靈動的,焦躁的,各有不同。

她戳戳林醉的胳膊:“那個啾啾~啾!是什麽鳥啊。”

林醉忍着笑,想了下回到:“應該是長尾山雀。”

柳茵嘟着嘴努力模仿,回憶着剛聽到,這會又有點不确定了:“好像不是,啊那你聽剛才飛過去那個,丢丢丢,唧唧!有印象嗎?”

林醉側耳仔細聽,聲音柔和如微風:“這個啊,是綠頭啄木鳥。”

柳茵驚奇地點頭,心情舒暢:“你可真厲害,這樣都能聽出來。”

林醉鄭重點頭:“是啊,要不是你翻譯,我差點就聽不懂了”

好半天,她才反應過來林醉是配合她演戲,還順便陰陽怪氣了一下。

柳茵意識到荒唐之處,越想越好笑,狡辯道:“我學的不像嗎?那你說它是什麽意思嘛?”

“它應該是在說……”她好奇仰着頭,聽他下一句,湊到他旁邊。

林醉低頭看懷裏她拱過來的腦袋,伸手掩住她的眼,在唇角落下輕吻:“只要你擡眼,我會一直在。”

溫熱的掌心移開。

柳茵在短促的黑暗後,看到迎着夕陽餘晖的一雙眼。

直直的照亮到她心底裏,在以後他們分開的漫長時光裏,她始終無法忘記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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