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請母後垂憐
第4章 請母後垂憐
她的指腹細膩又柔軟,輕柔拂過他面頰上殘留的雨水,那股淡淡的冷香鑽進他的鼻腔,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他只看着眼前人。
娘娘待他好,他卻愈發看不透。
再如何說這人是他的母後,是當朝的皇後娘娘,如何能纡尊降貴親自為他擦去臉上的髒污。
“錦禦可信這些神神鬼鬼?”江微瀾收起那張還帶着溫熱馨香的絲帕,擡眸輕聲問道。
淩錦禦對上那雙深不可測的鳳眸,還是實話實說道:“我不信,但我想,至少娘娘是信這些的。”
說話間,他眸光若有若無的看向江微瀾那素白長指間的玉佛珠,卻得了小娘娘的一聲輕笑:“我不信佛,若是拜佛有用,江南水患早該被神佛所消免,北辰百姓何至于喪命澇災。”
淩錦禦有幾分錯愕的擡眼看着她,就見她臉上帶了幾分淡笑。
可這笑意不達眼底,多了幾分不合她年紀的壓迫與冷意,莫名叫他的心尖也跟着顫上了一顫。
“聖旨一事想來你早就有所耳聞,無需我再說一遍,”江微瀾将袖口處方無意折出的痕抹平,“此事已成定數,你若不願喚我母後也無妨,人前至少還是要将戲做足,我自會好生待你,不叫你平白的被人欺負了去。”
這話或許從別的女子口中說出,會叫人覺着有幾分誇大的意味,好似乳臭未幹的孩子誇下了海口。
可這話是江微瀾親口說出的,好似此事就當真有了些保障。
淩錦禦未言語,江微瀾卻好似本就未曾指望着他開口,仍繼續緩聲道:“你将我當做靠山也好,真心敬我如母後般也罷,如今說來你可是椒房殿的皇子,只要不做些傷天害理之事,以往所受的欺負我便一一為你讨回來。”
這話分明是未摻雜任何情緒,可淩錦禦還是察覺出一絲說不上來的感覺。
分明眼前的女子同他年歲相差無幾,可總叫他覺着這看似清冷的人兒身上自帶着一股狠辣。
許是方才她要為他讨回公道,又許是揚言割下孔嬷嬷舌頭時的淡然,總叫他認為眼前這位小娘娘并沒有他看的這般簡單。
也是,若眼前當真是白紙一般的女兒家,即使有家族的庇佑,如何能在這吃人的宮中多活些時日呢,怕是早就香消玉殒了。
淩錦禦心頭有些異動,朝着面前垂着眸的小娘娘跪下道:“錦禦在這宮中如無根浮萍一般四處漂泊,又因着蠻夷的血脈不得喜愛,遇見娘娘乃是錦禦幾世修來的福分,若是娘娘不嫌棄……”
他帶着幾分小心打量着眼前的小娘娘,或許這幅姿态本該是有幾分谄媚,可放在他的身上便多了幾分謹慎之态。
“還請母後垂憐。”淩錦禦見她面上并無異色,仰起那雙冰琉璃般的墨綠眸子看向她。
那只桀骜不馴的小野狼崽兒如今正伏在她的膝間,分明是只狡猾又駭人的小狼,如今卻是做出一副生怕再被抛棄的乖巧模樣。
淩錦禦收起了野狼的利爪後,倒真有幾分像她當年撿來的狗兒,江微瀾不由地心中生出幾分憐惜。
江微瀾下意識地伸出了那只素手,想要同當初安撫那只餓急的小狗一般摸一摸他的頭,卻在即将觸碰到他看着柔順的發頂之時微微頓住。
那雙手便轉變了方向,最終落到了他的肩上。
這雙手分明是世家小姐才會有的嬌嫩,卻帶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在他有些單薄的肩頭拍了幾下:“地上涼,你又淋了一場雨,快些起身吧。”
得了她的應允,淩錦禦這才披挂着一身濕寒的衣衫起身,就聽她對着宮人吩咐道:“七皇子的衣衫總是不合身,你去叫尚衣局為七皇子送一身新衣衫過來。”
盈桐領了命,撐上一把油紙傘轉身便朝殿外的雨幕走去。
淩錦禦看着首位上正将茶湯分入精細的小茶盞中的小母後,她舉手投足間有着說不出來的清貴,這幅威儀好似與生俱來。
是了,他這位小母後的氣度便就是與生俱來。
像是同什麽丞相府的庇護無關,她骨子中透露出來的淡然與雍容不似他人給的,而是她自身的底蘊。
眼前的小母後分明與他距離不遠,卻總叫他覺得愈發.缥缈,兩人之間像是被一層看不見的濃霧隔開,叫他撥也撥不開,看也看不透。
淩錦禦看得有些走了神,以至于殿外傳來一陣悶悶的雷聲之時将他吓了一瞬,他頓時僵在了座上。
雖他嘴上未曾說些什麽,可那張頓時有些煞白的臉和眸中的那汪水意便說明了一切。
江微瀾微微揚了揚眉頭,出言安撫道:“莫怕,近些時日春雨連綿,春雨時節打幾聲雷也是正常。”
“兒臣未曾怕。”淩錦禦白着臉輕聲辯駁道。
他如今已是一十五歲的年紀,早就算不得孩子了,眼前的小母後話裏話外卻還有幾分拿他當孩子哄的意味。
實在是叫他無所适從。
江微瀾鳳眸眼尾揚起了些,看着他明明是有些害怕的模樣,卻是不肯同她說。
是不願叫人發覺他心中所懼,殊不知自己在她面前坐直身子充當大人的樣子叫人啼笑皆非。
倒是個好臉面的小犟種。
江微瀾唇角收回了那絲微不可查的笑意,沒有再同他扯什麽怕不怕的,只吩咐人将他帶下去換些幹淨的衣物。
已有三兩日未曾出過太陽,不止京城春寒料峭,本該春意融融的江南并未好到哪裏去。
昨夜一封又一封的奏折被擡進了椒房殿,已是後半夜,椒房殿內還是燈火長明。
江南水患嚴重,朝廷那邊執掌這些瑣事的少監昨夜苦着臉求她忙處理下,說是江南那邊再也耽誤不得。
原本空蕩的書案被魚貫而入的少監宮人們堆疊滿檔,看着宛如搖搖欲墜的小山。
雖是昨夜她批了不少奏折,今日瞧來這小山仿佛未曾動過一般,還是那般高聳在桌案之上。
江微瀾端坐在桌案之前,瞬間便被那堆疊的奏折淹沒。
鴛禾早早便拿出了紙筆在她身旁,上手将那暗紅的朱砂研磨成墨,以便她将這些東西記下。
京城的帝王病倒,江南百姓橫屍遍野,今年的春日異常沉重。
“娘娘,內監大人昨日領了娘娘印下鳳印的懿旨,問娘娘今日能否先将撥款一事提上進程。”鴛禾将那盞新磨好的暗血色朱砂移到她的面前,起身為她揉着頸肩。
江南如今正是餓殍遍野,撥款一事自然是該提上日程,可她初掌朝政,此時卻不可滿口答應,明日的早朝還是要去一趟的。
江微瀾在那份奏章上寫下幾個娟秀卻極為有力的字,暗色的朱砂将幾段批注下來:“此事待內監來取奏章時再議。”
“內監早早侯在了椒房殿外,娘娘可要将蘇內監傳喚進來?”鴛禾提議道。
江微瀾聞言将那毛筆放置在筆山之上,面前那封剛批注好的奏折晾在諸多折子上才道:“傳他進來吧。”
殿門傳來吱呀一聲,像是經年失修的木門遇上潮氣發出難耐又年邁的聲響。
那座青山白鶴雲水歡的楠木屏風後站着身上帶了外頭春雨潮氣的蘇內監,進來便隔着那張半透的屏風為她行上一禮:“娘娘,江南一事實在不能再拖了,奴才昨日提議的您考慮得如何?”
隔着層紗只能看的清那位小娘娘的身影。
蘇內監卻知曉,不論是他昨日所見的那位素着衣衫的小娘娘,還是今日隔着薄紗的白衣女仙,一切皆是表象,她不是什麽好拿捏的角色。
這看着分明是一株嬌弱的鈴蘭,可偏偏這些所謂的嬌弱是帶給人們的假象,稍有不慎便會被這株聖潔的空谷幽蘭所毒害。
蘇內監在陛下身邊也有些年頭了,他知曉陛下行事向來穩妥。
只是不知為何要同意江丞相的話,不将政事交予宮中的哪位親王暫且理政,反倒将此女拔為內宮暫政。
就連他都知曉,鈴蘭雖美,其花葉皆是劇毒之物,若是被鈴蘭所迷惑,一個不小心便會因此喪命,如何是那般好掌控的。
他知有毒,便低着頭不敢多看,就聽着屏風那頭傳來皇後并無起伏的聲音:“如今江南繼續銀兩加固堤壩,可欽天監昨日來報,江南暴雨有加劇的趨勢,如今不可撥款鞏固堤壩。”
如若雨水不停,堤壩亦是不可開工,否則會有更多百姓因此喪命。
蘇內監若有所思地道:“依娘娘看該當如何?”
江微瀾輕握着那溫熱的玉珠,将珠子撥出幾聲清脆的脆響,在這偌大的椒房殿裏響起便平複下人心中的躁意。
“國庫的銀兩究竟如何分配先暫且不提,如今江南大街小巷滿是溺斃餓死的百姓,這些屍首定要焚燒殆盡,萬不可因着百姓哭鬧留下這些屍身,免得引來瘟疫。”江微瀾眸光看向更遠處,好似又看到了那場瘟疫引來的災禍。
祈安四年,一場瘟疫席卷整個京都,不管男女老少都喪身于那場不治的瘟病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