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第7章 【7】

十一假期之後,各大企業、事務所陸續開始秋季校招,一場接一場的宣講會辦到學校裏來。言謹随大流,跟着同學去參加。

臺上的人也跟他們談事業和願景,說什麽選拔、儲備、培養,助力每一位優秀的法學生實現踏入法學院之時立下的宏遠理想,在推動中國法治發展的進程中刻下屬于你們自己的印記!

言謹聽着,還是會想起實習的時候幹的那些活兒,想起地黃丸問你有沒有腦子啊,覺得這調子屬實起猛了以至于虛假。

但從影視基地回來之後,她仍舊惦記着小青給她看過的那兩份合同,反複想着自己那天夜裏說的話。是不是遺漏了什麽,或者說錯了什麽?她到處翻書去找法條,驗證自己當時的觀點。一圈找下來沒發現錯漏,但還不放心,又去問老師。

那是個她很喜歡的教民法的老師,也在外面接案子,聽她複述一遍大致情況,認為合同條款中約定的甲乙方權利義務存在不合理之處,違約金應該可以酌情減免。

言謹聽着,卻能感覺到老師措辭的謹慎,問:“只是‘存在不合理’和‘酌情減免’嗎?”

老師和藹笑笑,不慌不忙地抛出一連串的反問:“你怎麽确定當事人的敘述完全沒問題?同樣一件事,當事人母親的說法會不會有什麽不同?你剛開始談判,就把自己這方面的牌都亮了,話又說得這麽死。萬一公司不讓步,真的選擇對簿公堂,當事人是不是可以完成舉證責任?公司方面又會不會還有什麽你不知道的證據?”

言謹給問懵了,這才意識到真律師根本不會像她當時那樣說話。

老師早看慣了這種學生義氣,不再多言,随手找了張紙,寫下幾個關鍵詞,讓她去搜相關的論文和判例。

言謹謝過,回去一一搜了,讀了,只覺大開眼界,現實的狗血遠比她想的複雜得多。她一時興起的幾句話,可能徹底改變另一個二十歲女孩子的人生。

那幾天,她看了很多書,寫了很長的提綱,一直等着小青聯系她,好更詳細地問一下情況,再給自己說的那個方案打補丁。結果電話沒等到,她只好去找戴左左。左左知道小青這個人,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答應她會去問問群頭,或者在群演接通告的那幾個 QQ 群裏打聽一下。

一圈問完,回來告訴言謹,這人有段時間沒報戲,可能已經離開。

言謹說:去哪兒了?

左左說:那誰知道,影視基地附近幾個小區裏都是這樣的人,合租甚至就租個床位,做一陣,來了又走,很正常的。

而後又問:你找她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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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謹打字,打出幾個,全删了,只回:全名吳曉菁,你再幫我問問。

左左說:行吧,但估計不會有啥結果。

再追上一句:其實,走了也是好事。

言謹:?

左左:做群演沒前途的,總得找個班上,越早想通這一點越好。

言謹記得自己跟小青說過的話,教跳舞也挺好的,其實也有這個意思。現實一點來看,最壞的可能就是小青不再做演員夢,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別做夢,好好找個班上,所有人都一樣。可又忽覺惆悵,不知是因為小青,還是因為臨近畢業,居然連戴左左也開始這樣想了。

她問:那你以後打算做什麽?

結果看見左左回:明年去日本,學游戲策劃,還能再玩兩年。

言謹失笑:挺适合你的。

左左那邊已經換了話題,發來一句:明天我去你學校找你。

言謹問:幹嘛?

左左答:好消息!好消息!劇組一月一結帳,你那張群頭簽字的白條換成錢了,整整三十塊呢!

言謹說:別了吧,不夠請你吃飯的。

左左說:那怎麽辦?這可是你光榮的勞動所得。

言謹回:充手機話費,謝謝。

隔了兩天,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言謹那時正在自習,興沖沖跑出教室接起來,結果卻是通知她去參加現場筆試和面試的。過後,她自己都奇怪,當時竟會覺得失望。

但去到底還是去了。那是一家跟至呈級別差不多的所,辦公室地址差不多,裝修差不多,整個考核的過程也差不多。

言謹譬如從頭來過,再一次走進一棟玻璃大廈,坐在高區一間會議室裏,跟一桌子候選人一起做卷子,而後再被一個個地帶進小房間,對着三個合夥人介紹自己,回答問題。

當然,也有跟至呈不同的地方。

她改簡歷的時候已經意識到了。找工作規劃得太晚,前幾年假期盡在搞各種辯論比賽、法學院夏令營什麽的,如果不提之前在至呈的那段實習,她“工作經驗”部分等于開天窗。可要是寫了,又得面對新加出來的一道難題。

果然,面試官問:“你在至呈所的資本市場部實習過啊,沒被留用嗎?”

言謹心知肚明,這一問倘若答得不好,等于臉上給刺了字——這人不行。而且,因為當年市場繁榮,律所都在擴員,沒有 headcount 這種話說出來也沒人信。她只能用上點春秋筆法,答:“因為感覺不合适。”

面試官自然要問為什麽,你為什麽覺得那裏不合适?又為什麽覺得我們這裏合适?為什麽對這方面的法律實踐感興趣?為什麽想要選擇這個領域作為你将來的執業方向?

言謹記着戴左左對她說的,過分追求意義是中二病的表現,人家問你為什麽,編一個不就完了嘛。她于是努力回答,卻又覺得言辭無力。她為什麽不想做 IPO,想做基金?那些理由,她自己都不是很相信。

但總算還是順利面完了,雙方全程面帶微笑,最後還愉快地了解了一下團隊架構,薪水福利,以及如果被錄取,什麽時候能挂上實習證,指導律師是誰。

然而,當她走出那棟樓,坐上地鐵,正是晚高峰時間,車廂擁擠。她在人群中随着列車擺蕩的節奏忽左忽右,看着黑色玻璃上映出的一張張面孔,好一會兒都沒能找到自己在哪裏。

面前的計劃還有長長的一串,十月到十一月,餘下幾家圈所、精品所的校招,十二月考 LSAT,次年一月考研。

身邊的同學大都忙碌而焦慮,言謹也跟着忙碌焦慮,就連晚上睡下去也不安穩,總是做奇奇怪怪的夢。

有時是海天無際,大浪淘沙,她在那浪裏下沉,再下沉,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沉到多深才會被一幅大網撈起。身體正在失重,忽又聽見耳邊一個聲音說,你怎麽睡得着的?于是一瞬驚醒,心突突跳起來,困意全無。

有時又是關于暑假實習的。其中一次特別完整,也尤為詭異。她夢到自己坐在至呈所的辦公室裏,對着電腦寫一份又一份統一格式的盡調材料。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是淩晨兩點,身邊仍舊座無虛席,燈光直白冷硬,還有地黃丸在喊:你有沒有腦子啊?你自己看看對嗎?跟你說過一百遍了!

場景,對白,全都源于現實。但跟現實不同的是,夢裏的她站起來摔了筆電,還把那句話喊了出來:我不幹了!

而後一個轉場,她發現自己奔波在去面試的路上,一次又一次地穿上成套的西裝,從地鐵站走出來,不是南京西路,便是陸家嘴,走進一間又一間會議室,坐在一張又一張辦公椅上,挺直身體,臉上挂着積極外向的表情,介紹自己,回答問題。

“各位面試官早上好,我叫言謹,非常榮幸參加本次面試。我就讀于 A 大法律專業,在校期間,我成績優秀,積極參加模拟法庭、辯論比賽和各種社會實踐,不斷積累專業技能和實踐經驗,掌握了紮實的法律基礎知識、良好的法律思維能力及優秀的中英文表達能力。我對 XXX 有着濃厚的興趣,希望能在接下來的面試中充分展示自己的優勢,得到加入貴所的機會,進一步深入這方面的法律研究和實踐應用……”

至于那個“XXX”,夢裏的她說的真就是“叉叉叉”。夢境荒誕,她自己不覺得有問題,面試官也就那麽聽着,還微笑點頭。反正具體是什麽,并購,破産,還是上市,完全取決于她申請的是哪個組的工作。

緊接着又一個轉場,她被錄取了。一個新的 senior 帶她進新的辦公室,指給她看新的工位。

忽然間,畫面似乎閃爍了一下,周遭微不可查地改變。還是那種直白冷硬的燈光,深色辦公家具,灰色防火地毯,不對的只有眼前那張桌上放着的筆記本電腦,打開着,已經點亮,被狠狠摔過,鍵盤起翹變型,屏幕閃爍着幾條紅色綠色藍色的豎線。但上面顯示的內容仍舊可以看清,是她沒做完的那份盡調材料,甚至就連時間也僅僅過去一分鐘而已,淩晨兩點零一分。

一陣戰栗,汗毛豎起,她轉身就跑。

身後那個新 senior 開口叫她,發出的卻是地黃丸的聲音:你有沒有腦子啊?你自己看看對嗎?跟你說過一百遍了!

言謹驚醒。

眼前是寝室小床的帳頂,薄薄一層布簾透進應急燈的幽光,是對面床的畢可欣還在複習。

很多年以後,看到美劇《人生切割術》,其中角色下了班走進電梯,電梯門開又回來上班的鏡頭讓她再一次驚出一身冷汗,對別人玩笑說,好遺憾自己當初怎麽就沒把那個夢寫下來。如果寫了,或許會開啓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副本也未可知。

2009 年 11 月,現實中的她只是躺在那裏,等着心跳慢慢平複,腦中還是夢裏場景的碎片,偶爾一陣趿拉拖鞋和馬桶抽水的聲音在走廊上回蕩,空氣裏有淡淡的花露水和洗滌劑的味道。

而後,她又想起那場人造的大雨,以及那個雨夜中獨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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