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第6章 【6】

服裝和道具已經裝車,場工還要收這個塑料棚,棚裏拉的電燈暗下來,她們給轟到外面,兩個人籠在同一盞路燈的光暈裏。

言謹試圖安慰,玩笑着把小青說過的話還回去:“其實教跳舞也挺好的,肯定比做群演好,衣服那麽髒,還要熬夜,誰都能罵你兩句。你去教跳舞,還可以罵小朋友。”

小青看看她,也是真的笑了,笑着笑着卻又低眉,說:“可是,我就是想做這一行,怎麽辦呢?從小就為了這一件事,到底是我媽做夢,還是我自己做夢,早分不清楚了……”

言謹聽着,忽然震動,為什麽有人可以如此堅決地說出這樣一句話,我就是想做這一行,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她就不行。

“你找的是哪兒的律師?”她問小青。

“就附近法院後面一條街上的……”小青回答,從包裏拿名片出來,印制粗糙的一張,紅白配色,像是用 word 排的版,上面言簡意赅地寫着“某某律所”。

言謹看了眼,直接說:“這律師假的吧。正規律所的名字有固定格式,先是省市,然後是字號,再加上律師事務所五個字。你找的這家,最多就是個法律工作者,司法考試都沒過的那種,他敢收你三萬?還有那合同,雖然是你媽媽代理簽的字,而且你成年後默認有效,但也不是說完全沒問題,他們根本不可能跟你要那麽多錢。”

小青望向她,是期待的眼神。

言謹哪做過這個,卻還是在那裏借着路燈光翻起合同,一條一條地說:“公司方面都是權利,藝人都是義務。居然還有競業條款,這是僅限于高管和專業技術人員,還要提供相應經濟補償的好嗎。而且,你跟他們甚至都不是勞動關系。經紀合同可能形成勞動關系,但如果是勞動關系,他們不能跟你收培訓費啊!還有這條,公司為藝人提供培訓、包裝、推廣,他們對你有過多少投入?給你看發票,簽過支出單什麽的嗎?”

“沒有。”小青搖頭。

言謹又問:“那從簽約開始到現在,他們給你安排的工作,你總共得到多少報酬?”

小青說:“我算過,三千多一點。”

“兩份合同,已經六年了,三千?”言謹料到不會很多,但聽到這個數,還是有點意外。

小青點點頭,是有些尴尬的。

言謹不管,繼續說下去:“法院判違約金都是根據損失來算的,要麽看實際成本,要麽看預期收入。他們在你身上幾乎沒有任何投入,如果解約,你跟他們的合同還有六年,按照過去的收入,對他們來說,能實實在在算出來的損失也就是三千塊錢,他們跟你要三百萬?做夢吧。”

Advertisement

“那我現在怎麽辦?就不理他們?”小青問,是燃起些希望的。

“不理不行,你至少得把事情做個切割,比如寫個告知函,就像這樣,某年某月某日,經紀合約解除,後續擴大損失的部分與藝人無關。就是送達是個問題,你寄挂號信,他們可能拒收……”言謹幹脆蹲下,從自己書包裏找了紙筆出來,墊在膝頭,邊想邊寫邊說,“你最好還是直接去跟他們談一次,記得錄個音,說清楚解約已經通知到了,要是他們不接受,那就讓他們起訴。你就這麽跟他們說,合同裏甲乙雙方的權利義務明顯不對等,違約金額更是顯失公平。而且,公司有長期不履約的情節,把你晾那兒幾年不管。就算上法院,打官司都是要看證據的,你可以舉證沒有獲得他們的服務,還支付了培訓費。他們也得舉證到底為你投入了多少,否則預期損失也就三千塊錢。這個金額走司法程序根本不劃算,三百萬标的的訴訟費都遠不止這點錢。他們讓你去問問律師,你就說你問過了,讓他們也去找個真律師問問,是不是真想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這筆帳他們自己也會算,其實就是欺負你們不懂,掙完簽約的錢,再等着掙一筆解約的錢……”

小青聽着,記着,琢磨着,打斷她問:“那萬一他們起訴了,我找你做我律師行嗎?”

“我?”言謹停了方才的滔滔不絕,只覺荒謬,“……我不是律師,我大四,還沒畢業,只在律所實習過一陣,而且還是在非訴組……”

小青說:“那是實習律師?”

言謹搖頭:“……也不是。”

對話冷場一秒,有點掃興。

小青卻又笑了,是個大大的笑容,眼睛,嘴,都彎成月牙,說:“但是你好厲害啊,以後肯定是個特別好的律師。”

言謹赧然,低頭繼續在紙上寫字:“這我手機號碼,你先去跟他們談。要是還有什麽問題,你再來問我,我不知道的也能幫你找人打聽,我們學校的老師,還有在律所工作的學長,肯定都是真律師。”

小青看着她寫,一聲謝謝卻有點說不出來,最後只是接過那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說:“……我請你吃飯吧。”

言謹怔了怔,看了下時間,笑着搖搖頭,說:“不用了,我還要等我同學,學校挺遠的,現在馬上回去大概還能趕在宿舍鎖門之前……”

那一瞬的想法很多,是真的要等戴左左,也是不想讓小青破費,更是覺得陌生人不至于坐在一起吃飯,以及其他,言謹一時有點想不過來。

小青其實也差不多,沒再堅持,笑說:“那就再見了,哦不對,下次千萬別再來了。”

言謹笑,看着她轉身離開,一手拿折疊椅,一手挽着那只黑色大帆布包,颀長的一個人,在地上拖下更加颀長的影子。

“小青!”她叫住她。

小青回頭,是疑問的眼神。

言謹提高聲音說:“你真的好厲害,以後肯定是個特別好的演員。”

小青笑起來,朝她一揮手,像是再見,又像是說你別鬧了。兩人其實已經離得挺遠,言謹好像還是能聽見她沙沙的帶着些氣音的笑聲。

那天晚上,戴左左開着一輛他爸淘汰下來的別克凱越,送言謹回城北的學校。

從停車場出來,駛到基地門口,隔着十幾米的距離,言謹忽然看見前面一輛電瓶車,騎車人頂着頭濕漉漉的長發,穿件寬大的白 T,迎着風,T 恤被吹得貼到身上,勾勒出肩膀的輪廓,折疊椅和那只大包擱在踏板中間,用兩腿夾住。天黑,看不太分明,但也知道車很舊了,經過減速帶的時候颠簸了一下,發出哐當一聲響,散架似地。

戴左左扶着方向盤,開口問言謹,還是中午那句:“今天感覺怎麽樣啊?”

言謹說:“挺有啓發的。”

戴左左笑,說:“我問你輸贏,你跟我說啓發?什麽啓發啊?”

言謹忽然想起王小波的一句話,答:“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做的事是‘無’,做熱愛做的事才是‘有’。”

戴左左愈加笑出來,說:“想不到啊,會在你這兒聽見這種雞湯?”

“有些人,”言謹卻不理會,繼續說,“好像什麽計劃都沒有,反倒比我這樣的更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

戴左左瞄她一眼,問:“從我身上看出來的?”

“是啊。”言謹也看着他,做出很認真的樣子。

戴左左反倒慌亂起來,說:“哎你別這樣啊,有點吓人了。”

言謹這才哈哈笑出來,說:“餓死了,趕緊找地方吃飯吧,我請客。”

戴左左說:“嗯,這才像話。”

車裏沒開空調,車窗玻璃降下來,吹着風。路邊鱗次栉比的排擋已經開始營業,桌子和塑料凳擺到街沿,食客們說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俗豔的霓虹燈光透過前擋照進車裏,還有燒烤攤的煙氣,撲面的一陣,迷蒙了視線。

言謹仍舊望着窗外,前面路口的紅燈亮了,別克停下來。那輛電瓶車繼續在車流行人裏穿行,很快就看不見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