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第9章 【9】
約定面試的那天下午,言謹又一次離開學校,換了兩趟地鐵去陸家嘴。
在律所前臺報上姓名,秘書出來接她。跟着人家走進去的時候,她還有些顧慮,要是遇到實習時候的同事應該怎麽表現才顯得不卑不亢。但現實證明她屬實是想多了,實習生不固定工位,隔了幾個月,她坐過的位子早給了其他人。還有那個啧啧啧過她許多遍的地黃丸,就那麽從她身邊走過去。她向他說了聲“劉律師好”,他朝她潦草地點了下頭,根本沒認出她是誰。
到得早了一點,周其野的房間裏沒有人。門雖然關着,但隔斷是透明的落地玻璃,也沒拉百葉簾,看上去空空蕩蕩。
秘書很和氣地說 Theo 還在開會,請她進去稍候,還給她倒了杯水。
第一印象很好。
以她稀薄的社會經驗判斷,言謹一直相信從秘書身上多少也能看出些老板的脾氣來。
但等到在辦公室裏坐下,她又不能确定了。
眼前只是基本配置的一個房間,有一面不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對面大樓的玻璃幕牆,映出灰藍色的天空和緩緩移動的雲。牆角放着一只登機尺寸的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一套西裝,還包着洗衣店的透明塑封,一副趕時間馬上就要走的樣子。約她這時候來聊一聊,很可能只是潦草的幾句話。
路上一小時,面試五分鐘,這種事她也不是沒經歷過。
除此之外,這屋裏只有一套 L 形白色辦公桌和一張炭灰色辦公椅,桌上連臺電腦都沒放,卻供着一尊關公像。
言謹知道至呈所的規矩,合夥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裝修辦公室。于是一千個人一千個哈姆雷特,難免就有奇奇怪怪的風格冒出來。尤其是上了點年紀的那種,更有些特別的講究,木雕,魚缸,紫晶洞。她甚至還聽說過一個刑事組的合夥人,辦公室裏的長沙發是絕對不可以坐的,專門用來放他的律師袍,不能挂,不能疊,只能平放,意為“擺平”。
這屋顯然硬裝還沒來得及個性化,但關公已經供上了。
由此,言謹下意識地把這位 Theo 周重新歸類,好像已經可以看見他手裏盤的核桃,腕上繞幾圈的沉香木串兒。至于官網上的照片,大概真的就是 P 太狠了吧。
直到幾分鐘之後,正主開完會回來,她還在研究那尊關公像。
一張泥金面孔,一對斜飛入鬓的劍眉和丹鳳眼,威嚴地坐着,沒拿青龍偃月刀,是一手持春秋,一手屈指撚須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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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有親戚做生意,言謹知道這叫文關公,求財的。
“周律師,面試的實習生已經到了。”秘書在門口說。
言謹聽到聲音回頭,趕緊站起來,欠身與來人握手。
“言謹?”周其野兩手都是東西,對她歉意一笑,幾步走到辦公桌旁,放下筆電和材料,才騰出空跟她握了握。
“周律師好。”言謹點頭,臉上挂着面試必備的自信外向的表情。
周其野示意秘書關門,又做手勢請她坐,說:“我看過你的簡歷和筆試的卷子,所以約你過來聊一聊。”
言謹微笑。她記得暑假之前那場兩小時的考試。非訴一套卷子,訴訟一套卷子,她做的是非訴的。一道 IPO 結構分析題,還有一篇法律文書寫作,剩下全都是中英文法條互譯,大多是公司法和知識産權方面的條款。她自信答得不錯,所以當時才進了資本市場組實習,在至呈也算是 Top 組了。
第二印象還是很好。不是因為周其野照片沒 P,而是他也有備而來。
這段時間找工作,言謹閱老板無數,每個都是大忙人,有不少到了面試的時候坐下才抽空看一眼簡歷。但周其野看了,哪怕他行李箱就放在旁邊,幾句話聊完就要去出差。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主要做哪方面的業務吧?”周其野接着問,自己也在對面坐下,手指幹淨修長,自然而然地解開西裝紐扣。許是剛從一個重要會議上回來,他襯衣潔白,領帶一絲不茍,卻沒有那種緊繃的正式感,與這間冷硬的辦公室,窗外 CBD 的城景,以及桌上的那尊關公像,尤其是關公,形成一種微妙的差異。
言謹點頭,答:“娛樂法。”
其實,這個詞被賈思婷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能說說你對娛樂法的理解嗎?”周其野又道。
言謹說:“我知道這不是一個法學分類,而是行業分類。從律師的角度,也就是為傳媒和娛樂行業提供法律服務,音樂、演出、電視、電影、有時候也包括體育和時尚。從法律的角度,最相關的應該是合同法、著作權法和公司法,如果是跨國項目,還會涉及衡平法的內容。”
周其野點頭聽着,最後笑說:“不錯,做過功課來的。”
言謹倒有些心虛,感覺這是一個類似于老外那種的誇張表揚,字面上的 you are amazing,其實只是 so so。
她有這個自知之明。賈思婷對她說就是著作權法,但她來之前還是很做了一番研究。可惜當時這個關鍵詞下幾乎沒有中文資料,她海搜一通,只在《中國版權》這樣的行業期刊上找到一篇陳年文章,以及某廣播電視大學學報裏一篇翻譯轉載的英語論文,其中引用的都是美國法律體系下的案例,而且也都有些年頭了。她囫囵讀過一遍,自覺湊出了一個還算過得去的答案。卻也只有這麽多,再往深了問,她就不知道了。
傳媒娛樂對她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她只是暗自打氣,有什麽關系呢?實習的時候跟着地黃丸做造紙企業上市,她也不懂造紙是怎麽回事,并且可以說那一屋子的人裏面沒有一個真的懂。
但周其野接下來的問題大多關于她那三個月的實習,跟過哪幾個律師,做的哪些項目,具體都幹了點啥。而後再延伸開去,小到她是怎麽做盡職調查裏的歷史沿革和資質證照核查,大到 VIE 和紅籌架構的區別是什麽。
言謹其實準備了不少著作權法相關的內容,可他一個都沒問。估計是覺得實習生反正啥都不懂,只想看看她的工作态度和學習能力如何。問題不算難,言謹自認做事效率挺高,也很有學習的主動性,卻還是覺得好似壓力面試,一路勉力回答,身上出了一層汗,襯衣貼在背後,給空調一吹,有點涼。
周其野看出她緊張,玩笑說:“我剛畢業那會兒也是在至呈做過 IPO 苦力的。”
言謹尴尬而不失禮貌地笑笑,此處顯然不适合跟着吐槽。
周其野卻繼續問下去:“你為什麽不想留在資本市場組呢?”
言謹怔了怔,心裏說,不是我不想,而是人家不要我好嗎。
但周其野看着她笑了。
言謹忽然領會,他連她怼地黃丸的事情都知道了。
她略感尴尬,清了清嗓子,是為了給自己争取點時間,但其實也沒太多考慮,只是如實回答:“資本市場組本來是我的求職目标,我對自己的能力也很有信心。但工作是雙向選擇,我确實感覺那裏不太适合我。”
周其野又問:“為什麽覺得不适合?是工作氛圍,還是因為 dirty work?”
言謹說:“兩方面都有。我不排斥 dirty work,作為實習生或者将來的低年級律師,即使是簡單重複勞動,我也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但我還是覺得工作不能都是簡單重複勞動。”
周其野說:“那你覺得工作應該是怎樣的呢?”
言謹說:“比如一個項目的盡職調查是我做的,我希望也能參與到這個項目的其他流程當中,而不是把我平攤到好幾個項目上,每次都讓我做同樣類型的簡單重複勞動。”
語氣流利自信,但最後一句剛出口,她已經在後悔,怎麽把實話說出來了呢?搞得好像在教老板做事。
她看過許多紅圈所的招聘啓事,其中常有這麽一條,認同公司制,願意分工合作。本來覺得無可厚非,但在資本市場組實習了三個月之後,再看到這句話,她都會想到穿背帶褲的卓別林在流水線上擰螺絲的情景,擰着擰着就被卷到無數大小齒輪之間,變成那部龐大機器的一部分。
周其野卻好像完全不介意,只是接着問:“你最喜歡的電影是哪一部?”
轉折過于突然,言謹怔了怔。
周其野又道:“別說《肖申克的救贖》。”
言謹徹底卡殼,她剛想說《肖申克的救贖》。
周其野解釋:“上周校招面試,我問那些同學喜歡看什麽電影,都回答我《肖申克的救贖》,我不想再聽到《肖申克的救贖》這幾個字了。”
言謹笑起來,而後說:“我最喜歡的電影,如果非要說一部的話,卓別林,《摩登時代》。”
周其野領會到其中的幽默,也跟着笑了。
也許是因為話題的跑偏,面試似乎已經到了随便聊聊興趣愛好的收尾階段,也許也是因為那個笑容,像照片裏一樣,顯得既年輕又真誠,當他再次開口問:“你已經說了不想做 IPO 的理由,那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想做娛樂法嗎?”
言謹笑,幾乎不假思索地說:“這段時間找工作,總是被問到類似的問題,你為什麽不想做 IPO,而想做投融資,或者你為什麽不想做投融資,而想做并購、建工、破産。我一直覺得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
短暫一秒的停頓,周其野沒說話,只是支肘在一側扶手上,頗為玩味地看着她,等她繼續。
言謹能夠意識到自己已在面砸的邊緣。這些念頭每天都在她腦子裏翻覆,卻又完全沒有準備,是就業輔導老師口中面試的大忌。但她還是按照那一刻的所思所想說下去:“現實是,絕大多數應屆畢業生并沒有足夠的自由去選擇自己想做的工作。而且,在 TA 真正進入這個行業之前,也沒有資格去說什麽喜歡不喜歡。我肯定算不上文藝青年,您問我電影,我真的在想《肖申克的救贖》,對于傳媒和娛樂行業,也只有極其粗淺的了解,但僅僅那一點,對我是有觸動的……”
周其野聽着,再次微笑。原定半小時的面試已近尾聲,他還是問:“能具體說說嗎?”
言謹說:“就上個月,我去做了一次群演。”
周其野有些意外,笑問:“感覺怎麽樣?”
“不能說喜歡,”言謹搖頭,回答,“但在那之前我跟很多人一樣,認為這個行業被冠名為娛樂,也就只是鬧着玩。”
“之後呢?”他問,期待地。
“之後,”她說下去,組織着詞句,“……一般人其實是很難在工作中找到熱愛的,就像三歲上幼兒園,六歲上小學,成年人都得有份工作,自理自立,僅此而已。但我覺得,在這個行業裏是有的。所有那些創作者,哪怕只是極其無名的一個,比如一個替身,在成片中只有背影……”
周其野竟也點頭,說:“這确實是個殘酷的行業,任何人想要被看見,都需要中彩票頭獎那樣的幸運。”
言謹亦點頭,雖然當時的她并不真正理解這句話裏的意思。腦中出現唯一的畫面,竟又是那場人造的大雨,那個雨夜獨行的背影。她只是想,面前這位連《肖申克的救贖》都看不上,跟他談電影,起碼得是一般人叫不出名字的大師作品,那種悶死人的文藝片吧。如果說自己被一部抗日神劇裏的一個鏡頭感動?還不如不說。
最終說出來的,只是這樣一段話:“如果有幸進入這個行業,現在的我可以給予的不多,只有作為一個法學生的專業能力,我的責任心,未來每一天的投入和積累。我會努力讓自己覺得我能幹這個,讓我服務的對象也覺得我可以。直到某一天,當我足夠了解,做得足夠好,這份工作可能也會變成我的熱愛。”
……
面試略微超時,言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下一場的同學早已經等在外面。臉瞧着有點眼熟,應該也是至呈某組淘汰的實習生,或者在更早的筆試和集體面試上遇到過。
人家對她似乎也有印象,偷偷跟她打聽:“裏面都問什麽了呀?”
言謹還是覺得有些神奇,說:“電影,會問最喜歡的電影。”
同學一臉迷惑,但秘書已經在叫名字,趕緊進去了。
言謹走出去,搭電梯下樓,在大堂還了臨時門禁卡。回想方才說的那些話,感覺簡直就是放飛自我。我我我,太多的我,把想要這份工作的理由說得好像是一次探索和歷險,真的會有合夥人縱容一個實習律師這樣做嗎?
而且,面試進行到最後,連慣例的那些問題都沒有,薪資待遇,團隊架構,如果被錄取了跟哪位律師,什麽時候能挂上實習證。不知道是因為時間來不及,還是她徹底面砸了,人家覺得沒必要再談那些,只是感謝她今天撥冗前來,然後告訴她,結果一周之內通知。
其實是有點後悔的。她挺喜歡他的風格,尊重,親和,講究規則。她也很清楚地知道正常面試的畫風是從哪一問開始跑偏的。既然人家說不想聽到《肖申克的救贖》,她完全可以在 IMDB Top10 裏再選一部,為什麽要說《摩登時代》?還說什麽熱愛不熱愛的呢?
但再想,每一個字又都是她想說的。
電梯下到底樓,走出那棟大廈,心跳卻一直不曾變慢。她索性跑起來,跑進地鐵站,跑上月臺。一趟列車剛好駛來,帶起的風吹在她臉上,像是一部青春勵志片裏的一幕。
險險上了車,被擠得貼在門上,她努力平複呼吸。熱愛,她再一次想起這個略顯矯情的詞語,忽然又覺得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如果周其野選擇了她,說明他值得她相信,如果他不選,她也就祝福他,能在那一堆“肖申克的救贖”當中找到一個他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