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2023
第10章 【10】2023
世界似乎一日一變,又好像絲毫未曾改變。
言謹正式回國,已經是初夏了。
剛交辭職信那會兒,身邊所有人都當她發瘋。有人猜她大概要結婚,也有人說,她這叫四九年入國軍。
言謹倒也無所謂。倘若人家非要追問一個理由,她便自嘲,說娛樂圈的客戶接觸多了就是這樣的。過去幾年,她給他們審合同,幫他們讨價還價,也看過他們中的許多人發瘋。
直到五月份編劇工會開始罷工,反對迷你編劇室制度,反對 AI 創作。演員工會據說也将有動作。不少項目因此延期,甚至取消。
整條産業鏈上沒有工會的那些打工人,從攝影燈光、到美術妝造,再到後期制作,全都在想辦法另尋出路,要麽湧向廣告業拍 TVC,要麽去拉斯維加斯。那是美國另一個制片廠聚集的地方,只是規模比好萊塢大廠小得多,且出品的片子題材單一,僅限于情色。
言謹認得一個那邊的制片人,也是中國留學生,學電影的,早年在好萊塢混得快要讨飯,後來去了賭城,幾年下來已經有了自己的廠牌,那段時間正摩拳擦掌,說眼下的行情跟 2020 年那會兒差不多,花幾百美金就能請到某某巨星的禦用化妝師、燈光、錄音、攝像,并且預言情色片行業将迎來整體品質的巨大提升。
言謹本以為只是玩笑,但後來律所的同事聚餐送她,飯桌上也有人說,這一次罷工恐怕不會很快結束,資方或許會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但複工之後的好萊塢勢必哀鴻遍野,已經聽說業內好多大機構在籌劃裁員,而且是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裁法,有的甚至可能整家公司關停。
于是,又有人說,Jean,你的選擇是對的。說他們留下的這些人是不是也應該考慮改行?或者計劃再考個內華達州的律師執照,去賭城服務新客戶。
言謹聽着,只是笑。其實,這趟回去,有國內律所誠邀她加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讓她去做國際業務的。好萊塢罷工,對她也有不小的影響。事情什麽時候能有轉機,誰都不知道,一切前途未蔔。
吃完飯,幾個人又換了個地方喝酒。
那個因為抽不到工簽被裁掉的小朋友朱澤帥也在,六十天寬限期內沒找到工作,已經買好機票,準備回國。還是言謹幫忙,找本科同學夏晨內推,有個紅圈所北京辦公室的面試等着他去參加。
朱澤帥為此擔心,說:“聽人家講,從美國律所回去的人,在內資所待不滿一年都會走,工作環境、人際關系完全兩樣。”
言謹笑,在心裏問,你才在美國律所呆了多久?
忽而記起從前,那個時候從美國大律所回去內資所執業的才真是少之又少,她認識的只有一個,也曾覺得他格格不入,懷疑他能不能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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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後說出來的只是一句自嘲:“那我不更完蛋了。”
這次回國,她要去的是一個內資精品所,簡直就是外企變個體戶,從此自負盈虧,且不再有金字招牌傍身。
朱澤帥汗顏,趕緊說:“啊,Jean,我不是說你,你不一樣。”
言謹只是笑。
幾個人坐露臺位子,隔着玻璃欄杆,看見大半西好萊塢的夜景。
朱澤帥接着慨嘆,說:“現在再想想當初讀 JD 花掉的時間和學費,簡直像中了龐氏騙局一樣。還有仰望了那麽久的 big law大型律所,真進來走過一遭,也幻滅了。遇到好年景就是 we care about your career,一到壞年景,馬上變成 we wish you a brilliant future。”
言謹聽着耳熟,自己剛畢業那會兒也收到過這樣的郵件,我們衷心祝願您前程似錦!只覺世界似乎一日一變,又好像絲毫未曾改變。
眨眼之間,她年紀長起來,見過許多人,經歷過許多事,但要論實實在在擁有的東西,卻又好像一無所長。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又一次二十個小時的飛行之後,她回到上海。
從機場打車去市區,高架路兩邊盛放着大叢粉色月季和玫紅色的薔薇,車窗降下來,夜色中充盈的依然是熟悉的潮濕的空氣,以及香樟樹落葉和茉莉的清香。
言謹給海闊天空發了條微信:我回來了,約不約?
對面當時沒有回複,等出租車到達酒店,仍舊沒有。
一開始找上來的是她,忽然銷聲匿跡的也是她。言謹倒也不意外,吳清羽這個人,就是這樣的,甚至在成為吳清羽之前,就已經是這樣了。
倒過一夜時差,第二天,言謹去見了新所的主任杜書瑜,而後便是辦理在國內恢複執業的手續,拍官宣履職照片,跟其他合夥人吃飯,約見客戶。
上海話杜大不分,杜書瑜人稱“大主任”。
幾年前流行中美合拍電影,言謹跟她在好幾個項目上碰過。杜書瑜是中方的法律顧問,言謹是美方律師之一。那段時間,關于“大主任”的傳奇,言謹聽過許多。雖然她從不認為強者必須套裝如铠甲,高跟鞋如鐵蹄,但每次看見杜書瑜,總還是會有一種奇異的反差感,冠着“大主任”這樣一個牛逼诨名的人,實際如此溫柔。
恰如此刻,大主任抱歉地對她說:“都趕一起了,一點休整的時間都沒給你留。”
然後又給她排了個活兒,是在電影節科技主題周的研讨會上做講座嘉賓。
那是在會展中心的小禮堂,言謹講 AIGC 作品的版權問題,她過去幾年刻意側重的執業方向。開頭玩笑,說今天難為大家來聽文科生講人工智能和區塊鏈技術,臺下發出一衆會心的笑聲。她侃侃地說下去,比較中美、歐盟、英國、日本的法規與判例。
最後十分鐘,問答環節,前排有人舉手,主持人把話筒遞過去。
那人站起來說:“不知道言律師還記不記得,我們前年在一個項目上見過的,我那時還在實習……”
言謹看着他,點點頭,表示有印象,等着他言歸正傳。
那人卻又說:“幾年沒見,言律師還是這麽美。”
言謹蹙眉,只是極其短暫的一下,臉上仍舊保持微笑,說:“你的問題是?”
那人竟語塞,現場稍稍冷了一秒。言謹疑惑,他究竟在等什麽,是在等她羞澀地說一聲謝謝嗎?當然,問題終于還是問了。好問題,她說。其實并不是,更像是喂給她的,也是為了填滿剩下的時間。
作答的同時,她無意望向那個階梯式禮堂的後方。而後,便看見了陰影中站着的周其野。他手插在西褲口袋裏,微微側首,是靜心聆聽的姿态,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又在那裏站了多久。目光對上之前,他已在微笑,像是猜到了她此刻的心思,十年前被客戶說新來的小助理蠻漂亮的嘛,十年後居然還要被後輩這樣評價。
言謹亦對他笑了。
待她答完前一問,他舉手示意。
言謹說:“周律師。”
臺下坐的人回頭望,話筒在他們手中傳遞過去。
周其野接到手中,略微低頭,說:“請問言律師,對騰訊訴盈訊和菲林訴百度兩個結果相反的判例怎麽看?”
“好問題。”言謹還是這樣評價。
這一次,确實是。
“前者确認了 AI 作品的版權,後者沒有,”她思索,回答,“兩個案子的判決看似相反,但其實傳達的是一個意思——由自然人創作完成,仍舊是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作品’的必要條件。只是究竟哪些屬于人類的創作,哪些是基于機器學習生成的內容,當兩部分結合在一起,這個度又在哪裏,尚是一個讨論中的問題。事實不同,則結果不同。法律總是滞後于科技,但也可以反過來說,現在的我們有一個絕好的,參與推進立法,見證改變的機會……”
她說着,感覺幾分奇妙。如果是多年前的自己聽到這番話,是否也會覺得調子起猛了以至于虛假呢?
講座結束之後,所有人都去了七樓的餐廳。
言謹才剛在門口餐臺上拿了杯酒,手機就震動起來。她走到落地窗旁的一張高桌邊,放下杯子,拿出來看,是“海闊天空”終于回複:來我家,喝一杯。
言謹看着,無聲笑起來。
忽然想到自己剛畢業那會兒在東昌路租的那套一室戶,當時的她正在做一連串影視劇盜版侵權的案件,尚未成為吳清羽的小青過來借宿,沒工作的日子,整天整天窩在那張宜家買來的沙發裏,看網上下的盜版電影和電視劇,TVB,HBO,張曼玉,周星馳……
其中一句臺詞宛在耳邊。
她如是發過去:包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
對面竟也記得,回過來一連串的哈哈哈。
周其野就是這時候走到她身邊,說:“言謹。”
言謹擡頭,也還是那樣稱呼他:“周律師。”
“剛才心裏想什麽呢?”周其野問。
“想說,”言謹抿一口酒,又看着他,“你也是,沒怎麽變。”
這話是對那個後輩說的,也是對他,其中的意思又有些微不同,她知道他會懂。
果然,周其野笑起來,還是當年的樣子。
有那麽一會兒,兩人都沒再說話,只是一起看着夜色下無聲湧動的江面,聽冰塊撞擊杯壁發出輕微的聲響。
直到有人在身後叫她:“Jean。”
言謹回頭,周其野走開,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