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第13章 【13】

言謹本想去找莊明亮談一次,又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才好,是說莊律師您這樣說話沒必要吧,還是直接表忠心,說您別客氣把我當男的用就好,咱們正規律所,正規服務,不至于有什麽事男的能做我不能做的。後來想想自己的名字,還是作罷了。畢竟是有過一次前科的人,謹言慎行為上,先把想說的化作行動吧。

但等到真的上手開始做,她才發現是自己想多了。作為一個可愛又無用的實習律師,要從行動上表現出有用,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那段時間,她畢業之後留在上海工作的消息已經在家鄉親戚中間傳開。

有人聽說她做了律師,問她具體做什麽業務?

言謹如實回答:“傳媒娛樂。”

“哦,哦……”那人其實也不懂,消息傳來傳去,不知哪一環出錯,簡直變成了她要進娛樂圈。

有個堂妹聽說了,來找她要明星簽名。小朋友先把自己粉的那幾位名字念了一遍,又說:“就算不是也沒關系,姐你不管遇到誰都幫我要張簽名照,我可以賣給同學。”

言謹服了,說:“你當演電視劇啊?大明星走進來,我護在前面,說請不要幹擾我的當事人?”

“……那你都幹些什麽呀?”堂妹問。

言謹語塞,含糊回答:“就……坐辦公室裏審合同寫材料什麽的。哪怕客戶是明星,我這種,對接的也都是下面的工作人員。”

“哦。”堂妹頓覺沒勁,不再說什麽了。

言謹苦笑,她其實連這都沒見着。

莊明亮給她安排的工作,一個是整理行業新聞,彙總成中英文對照的 newsletter 定期發給客戶。這事原本都是蔡天尋在做,現在交接給了她。

當時微博才剛出現,還是微型博客的字面意思,遠未成為公共輿論平臺,要搜羅行業新聞,甚至還要訂閱紙媒,啥啥電視朋友衛視周刊。言謹從來沒追過星,絕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看這些花花綠綠蘋果畫報風格的雜志,而且還是為了工作。

另一個任務是公盤上的規範指引和歷史項目歸檔的材料,讓她去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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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僅是這些,已讓她開了眼界。

尤其是組裏正在做的一個中美合拍片的項目,從前期的投資合同、開發協議,到劇本版權審查,再到主創人員洽談,工作組簽約,全程都有律師跟進。甚至連劇本的內容也要看過,做法律法規和公序良俗方面的風險評估。其中絕大部份合同模版都是美方提供的,先由所裏的翻譯組譯成中文,再由律師出法律意見,協商修改細節。

最高峰時一天之內要确定幾十份合同的最終版本,翻譯組不可能保證這樣的交付時間,所以還是得律師自己來。言謹自然也被拉去幫忙,于是便有幸眼看着項目文件夾裏的合同數量從五百翻到一千,再接近兩千。

那幾日加班,讓她有種夢回地黃丸組的感覺,也不禁嘆為觀止,第一次意識到一部電影居然需要這麽多合同,律師在電影項目中的作用也比她原本想象的重要得多。

而且,她能感覺到周其野做事的要求很高,調查,溝通,歸檔,法律文書的撰寫方式,法律法規案例的檢索,各種文書的格式排版,一切清清楚楚,哪怕這只是一個剛成立沒多久的組,做一個全新的業務。

等忙過最瘋狂的幾天,公盤上還有不少過去組裏做的講座錄像和文稿,言謹也都看了一遍。

那些講座的主講人都是周其野,比如電影制片環節的法律風險,或者視聽作品版權保護要點。

他思路清晰,風度極好,舉的那些實例讓言謹感覺大有收獲,有時候甚至不舍得就這麽一下子過去了,先泛聽,再拖着進度條精聽,外加做筆記。

不用加班的日子,她晚上七點多離開律所,從陸家嘴走到東昌路,在小區外的步行街上買份馄饨或者炒飯外帶,回去出租屋裏,還會打開筆記本電腦,坐在沙發上一邊吃飯一邊看。

看得多了,也發現周其野一些小毛病,比如說話的時候喜歡中英文混搭,經常講到一半想不起一個詞的中文表達,而且還不僅限于專有名詞,甚至包括一些副詞和連詞,somehow,otherwise,either……or。

那些講座都是去國企、私企或者電影院校做的,有一場最後的問答環節,主持人說:謝謝周律師給我們帶來一場中英雙語講座。

言謹笑出來,暗自模拟聽衆們的腹诽:這人好裝啊!

自此,她每次聽到他夾英文,就給他一個個地畫正字記下來,覺得自己挺無聊的,也挺無奈,跟老板熟悉起來的方式竟是這樣。

但不管怎麽說,當時還是頗有些職業自豪感的,覺得老板真的是要在國內整出一個新的法律服務行業分類來,自己在其中也大有可為。

大概也是因為把這些視頻循環看了幾遍,兩周之後,當周其野發郵件給她,讓她幫忙準備一個電影節講座上的 PPT,只給了文章草稿,溝通了框架,她很順利的就做了出來,發給他,稍作修改就過了,得到一個簡單卻鼓舞的回複,Great work!

言謹看着,又想起面試上周其野對她的稱贊,那種類似于老外的誇張表揚,但還是挺高興。

那年的電影節出了件挺有名的事,開幕式之後的第二天,搞了個中美電影合作論壇,馮小剛就在那個論壇上罵好萊塢發行人哈維·韋恩斯坦是個大騙子,坑了中國電影人好多錢。叫現場記者拍下了,文字也發到網上,一時間引起不小的關注。

正好周律師要在上戲做的法律講座就是關于電影跨國采購和海外發行的,言謹看到那則新聞,忽然有種時勢造英雄的感覺。

材料打印了百來份,全部裝訂成冊,以及當天打雜,負責簽到、發材料、收名片,也都是她。

講座開始之前,她才見到周其野,還是拖着箱子,從機場直接到會場。

她站在那個階梯式小禮堂的最後面聽他講,也欣賞他身後投影幕上自己的傑作。

現場效果很不錯,但結束之後散場,她聽見有人說:能出去的電影和劇集有幾個,沒市場價作參考,條件都是對方給的,還說什麽談判呢?

言謹這才感覺到現實的矛盾。

律師說,電影人不能太過弱勢,無視風險。

電影人說,律師你根本不懂這個市場。

簡直無解。

會場裏人走光了,言謹一排排座位收拾丢棄的材料,周其野過來跟她一起收。

言謹趕緊說:“周律師,我來就行了。”

周其野笑,沒停手,一邊收一邊問:“這半個月怎麽樣?”

言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道:“還挺好的。”

周其野像是已經有了猜想,又說:“一會兒帶你去見個客戶,不能只讓你做 dirty work。”

“不是,沒有,我還挺有收獲的……”言謹解釋,有點尴尬,又有點感動。她面試上放飛自我說的那些話,而且還是教老板做事的那種,他居然還記得。

那天下午,周其野開車帶着她去了長樂路,好萊塢著名的 W 廠當時設在中國的代表處。

言謹從小就在引進大片的片頭看見這個牛逼閃閃的司标,一路上頗有朝聖之感。到了地方才發現人家的辦公室租在一棟老別墅裏,面積在這個地段算是很闊綽的了,裝修也極有風格,電影海報貼了滿牆,但裏面的員工,包括阿姨,只有四個人。

首席代表是個華裔,名字叫謝家裕,講一口港普,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跟周其野好像很熟稔,一見面就調侃,說:“你這趟去新加坡辛苦了,有沒犧牲色相?”

周其野笑,做個手勢,讓他注意場合,別亂講話。

謝家裕好像這才看到言謹,倒也含笑住嘴了,請他們到樓上露臺去坐。

坐定不久,阿姨送了咖啡和水果上來。兩人先是談了下半年的合作項目,又說起明年的片單。言謹在旁對着電腦做筆記。

正事說完,謝家裕開始閑聊,說現在老板幾乎不過來,自己一年回美國述職一次,夫人也跟着來了上海,小朋友在 SAS 讀書,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生活,笑對周其野說:“當初獵頭先找的你,要不是你拒了,這個位子也輪不到我。”

言謹這才停了記錄,感覺這話說得挺謙虛,卻又好像在問你後不後悔。

周其野只是微笑,自嘲說:“我乙方當慣了,要是進甲方公司,還得從頭開始學習宮鬥技巧,我沒這個信心能學會。”

言謹仍舊看着電腦屏幕,抿唇笑了下,也不知道為什麽,挺喜歡他的回答。

謝家裕卻又問:“Theo,你是真打算在這裏做娛樂法啊?”

周其野笑說:“難道還有假的?”

謝家裕語重心長,說:“你不能只看那些戰略、規劃、政策什麽的。就拿電影來說,說是前年 42 億,去年 62 億,增長 50%,但那是人民幣,也不可能總是保持這個速度漲上去。北美同期的數據是 98 億,美金。美國電影在全球的總票房是 281 億,美金。且不說現實的法律需求有多少,單單市場規模就完全不在一個數量級。

“而且,這裏面有多少是引進片的票房。年初一個《阿凡達》就已經占去十幾個億,現在幾家好萊塢大廠都在布局引進片,但在中國只是發行。你在美國電影項目做得多了,應該知道但凡有點實力的都不會想只做發行。說起來是分賬,但影院重資産,利潤不過那麽一點。而你作為律師,能分到的就更少了。”

周其野仍舊笑着,說:“一聽就知道你們今年剛請過咨詢公司做地區行業分析。”

謝家裕說:“那是肯定的,但你知道麥肯錫打了個什麽比方嗎?”

周其野笑看着他,等他說下去。

“他們說,”謝家裕自問自答,“單看人口數量,香水和咖啡在中國的潛在市場也很大。但我大清自有國情在此,香水賣不動,是中國人天生體味輕。咖啡賣不動,是因為中國人喝茶。至于電影……”

謝先生在此處停了停,才賣關子似地公布答案:“是因為中國人早就對盜版習以為常。”

言謹蹙眉,感覺被冒犯,卻又很難否認。哪怕是她,一個號稱要做著作權法律師的法學生,家裏電腦 D 盤上少說存着幾百集字幕組壓制的美劇。

謝家裕繼續說下去:“個人選擇永遠跟時代有關,也許你估計的大趨勢是對的,但你未必能等得到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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