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第15章 【15】
此後幾天,合拍片項目果然噩耗頻傳。
那時所有備案、報批、審核的程序都已完成,劇組如期在北京開機。
投資方有三個,一家好萊塢大廠,一家中國國營電影集團,一家民營電影公司。
組裏各方的人都有,光是頭銜,就有兩套體系。
制片人是個美籍華人,基本不下組,現場按照好萊塢的規矩用了一個 line producer,是個留美學電影且在好萊塢混過一陣的北京人。這位子在國內劇組沒有完全對應的角色,向制片人報告,又比制片主任大那麽一點,就這樣夾在中間,負責溝通和執行。再到下面制片主任,相當于好萊塢說的 producer manager,就完全本土化了,直接負責劇組的日常工作。
第一個出現的矛盾,是古鎮的置景。除了現成的明清建築,還有特地為拍攝加建的部分,約定成片之後留給鎮政府開發景區,算是帶動當地旅游。作為回報,鎮政府也配合拍攝一路開綠燈。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約定,加建部分在建造的時候被鎮政府負責人自作主張搞了些小改動。美國導演到現場看過之後非常不滿,緊急做了調整,才終于過關。
而後又是工作時間的矛盾。劇組裏的外籍人員嚴格按照合同約定的時長工作,每天就是八小時,一周六天,到點收工下班。但開拍幾天之後,中方認為進度拖了,一天只能拍出來成片兩分鐘的鏡頭,考慮到演員檔期,還有簽證的時間都很緊張,希望增加每天的拍攝時長。
美方卻是導演出來說話,按照好萊塢的規矩,12 ON 12 OFF,也就是前一天收工到第二天開工之間至少間隔 12 小時。所以每天的時常是肯定不能再增加了,只能增加每周開工的天數,五天正常工作之後,第六天要是加班就是 1.5 倍工資,第七天 2 倍工資,連續七天必須安排一天休息。
而在中國,劇組工作其實沒有一個法定的時間,業內約定俗成“半天”指 12 小時,“一天”指 16 小時,甚至更長。
加班的問題還在商讨中,又出了新事故,劇組的司機被當地派出所民警抓到在外面偷賣柴油。警方調查下來,這人從進組開始就在把發電車裏加的油偷出去,半價賣給附近高速公路上過路的卡車司機。
劇組出了刑事案件,好在對拍攝影響不大,只是牽扯上前面那些矛盾,組裏的外籍導演、攝影和演員開始認為劇組存在很大的管理問題,就這樣吵到了投資人層面,甚至提到內部審計。
言謹被周其野拉上一起開了許多次視頻會議,陪同制片人各個方面分開了解情況。
美國導演說,現場工作時長不守合約,現場管理混亂,尤其中方小演員和基層工作人員的待遇非常差,蹲着吃盒飯,住當地農民的房子。說自己在好萊塢拍了那麽多部電影,工作時長都有定數,加班都有補休。稍微成規模的劇組都有中央食堂,保證所有演職人員享有工會規定的休息時間,最長間隔六小時必須供應食物,早餐至少休息十五分鐘,正餐要是在攝影棚就是一小時,外景三十分鐘,而且是從最後一個人領到飯算起,不能搞輪流吃飯吃完接着幹這種操作。一切按規矩來,從沒見過這樣的。
制片組說,四十個外籍演職員配十多個翻譯,七十多輛工作車也有一多半為他們服務,現在高高在上跟他們談基層工作人員的待遇,是在給他們出難題。好萊塢劇組有中央食堂,但國內蹲着吃盒飯是普遍操作,堪景、預算也都是根據這些普遍操作做的,難道全部推倒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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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方投資人又說,按照 2001 年《電影管理條例》裏的規定,合拍片中方出資不得低于三分之一,中國演員參演,中國取景拍攝。說起來是合拍,中方的投資并不少,開機後每周打錢,都不是小數目,話語權又在哪裏?
言謹負責做每一次談話的記錄,沒份發言,只是聽,卻可以感覺得出來周其野位置的尴尬。
制片人仍舊沒到現場,視頻參會而已。
中方的人似乎都認為他能做這個項目的法律顧問,是因為跟美國投資方有交情,總覺得他是站在美國人那邊的。
但其實周其野在這些分開的談話裏态度是一致的,客氣又不客氣。
他跟導演說,這個項目所有的合同就是參照好萊塢的模式簽的,工作時長有約定,拍攝進度、各項預算一樣有約定,且都清晰明确,針對所有例外事項也都有退出機制。言下之意,按好萊塢的玩法,換個導演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業內正常風景線。
跟現場制片組說,各投資方都有財務監督權,預算有專門系統全程追蹤,現在從數字層面符合第一階段的計劃,但如果任何一方對原始憑證有疑問,也随時可以提出查閱的要求。言下之意,如有問題,趕緊自查自糾。
跟投資人說,一旦停機審計,鑒于合拍片的特殊性,審批,簽證,演員的檔期,這個項目很可能就此告吹。言下之意,前期已經投入的資金你們還要不要了?
最後坐在一起開會,他說的又是另一番話,作為項目公司的法律顧問,他首要就是對作品負責,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這個項目能繼續進行下去,相信其他各方合作的目的更是共同創作電影,所有行為導向的目标也都是電影成片。
再往後便是投資人層面的博弈,言謹不得而知。
莊明亮倒是懂得很,一聽這情況,好像已經能夠猜到結局。
他給言謹講故事,說這種事他見多了,制片人不扛事,多半要出問題,而且劇組的賬就沒幾個經得起查的,信任打破了也很難再建立,真要找外部審計,那就等于撕破臉,停機炸組都是很可能發生的。比如幾幾年什麽什麽片子,叫了百來個群衆演員在門口練合唱,就為了不讓別人聽到導演和制片人在屋裏吵架。還有幾幾年什麽什麽片子,他陪同投資人進組查賬,制片組全都客客氣氣,中午一頓酒,晚上一頓酒,要看原始單據,一直說還在弄,就這麽被架着,直到劇組解散都沒弄明白到底怎麽回事。
言謹擔心起來,問:“那結果會怎麽樣?”
莊明亮說:“也沒怎麽樣,要真炸組了,電影不拍,項目公司清算,說不定還要打官司,律師賺兩份錢。”
言謹說:“哦。”
莊明亮又說:“就是這項目媒體都盯着,事情一出,以後估計有一陣沒人敢搞合拍片了。國內拍電影,更覺得請不請律師無所謂,還不如就像常總那樣,至少能把片子拍出來,上映掙錢。”
言謹:“……”
可也就是那幾天,東陽常總那邊也出了點狀況。
代理協議簽定之後,莊明亮把第一期的費用清單發過去确認,常總公司的法務打來電話,說:“你們差旅住宿一人一天三百?餐飲交通還得另算啊?”
那通電話是言謹接的,如實回答:“這已經是我們所最低的标準了。”
對面說:“我們公司可沒這個标準。”
言謹說:“但是簽法律服務協議的時候都寫清楚了呀,常總也簽字了。”
對面為難,道:“這其實就是常總的意思……倒也不是說不讓你們報,就總體控制着點,再往下壓一壓。”
這事言謹做不了主,去找莊明亮。
莊明亮聽完,給氣笑了,說:“常總每年在白雲觀拜太歲都得捐兩百萬,現在這麽多家告他,總标的兩千多萬,就收這麽點律師費,還要還價。還做個屁律師?我轉行當法師算了。”
這話好重的怨氣,言謹不知該怎麽接。
莊明亮也嘆氣,說:“所謂娛樂法,其實本來也就這點業務,根本沒必要養一個組的人。而且還是在至呈這樣的所,管理費用這麽高,各種限制也多。周律師就是心高,想做大項目。大集團大國企又都有自己的标準,律所成立不滿五年,沒點名氣的,連供應商庫都進不去,沒法參與競标。他那時候來找我,承諾先給 senior 級別,業務起來之後就能做合夥人,我也是天真了……”
言下之意,高級項目沒有了,業務估計也起不來。
言謹更加為前途憂慮,問:“那我們組會怎麽樣?”
莊明亮沒有直接回答,反過來問她:“你知道 PPP 和 PPL 吧?”
言謹搖頭。
莊明亮看她一眼,像看個天真的傻瓜,解釋:“就是權益合夥人平均利潤和律師人均利潤,律所每年都要算的,不達标就是限制退夥。”
言謹确實沒想到會到這一步:“那要是真退夥了,周律師怎麽辦?”
莊明亮卻笑了,說:“你個實習的就別操這種心了,周律師在美國做了好幾年,錢肯定掙了不少,人脈也有,出路多得是。這裏混不下去,他回美國工作,或者上岸去甲方,都沒什麽難度。”
言謹聽着,忽然惆悵。
是為自己,心說不會一年實習期還沒到就失業吧?而且到時候應屆畢業生的身份都沒了。
又好像不光為自己,腦中是曾經聽到過的一問一答,你真想在這裏做娛樂法?難道還有假的。
莊明亮看看她,以為猜到她的心思,安慰說:“放心,我總歸是你帶教,師徒一場,我不會不管你的。”
言謹自然明白這裏面的意思,要是周其野真做不下去了,他還是會帶着她一起走的,不至于讓她實習期沒過就失業。這話讓她有點感動,但她也覺得要是真跟莊明亮去了小律所,莊律師應該會把她每月 12K 的薪水降到 2000 包月吧。
正琢磨着,她回到自己位子上,看見旁邊蔡天尋桌上壓着幾本托福書,一看就是在準備考試,打算辭職出國讀書。
蔡天尋察覺到她的目光,拿了一疊紙給蓋上了。
言謹看看他,意思:我不會說出去的。
蔡天尋笑笑,也沒解釋。
言謹呼出一口氣,再看一眼周其野那間始終保持着一種破産跑路風的空辦公室,愈加覺得這個組不光人丁寥落,人心也散了。
也就是這樣,後來投資人會議讨論出了結果,拍攝繼續進行,法律顧問駐組。她主動找周其野舉手,接了這個駐組的活兒。一部分是為保住自己的工作盡最後一點力,另一部分也是覺得周其野蠻慘的,如果她不去,就沒有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