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第16章 【16】

北上之前,言謹打電話回家,把出差的消息告訴父母。

紀敏忙問:“去哪裏?”

言謹只說部分事實,答:“北京。”

“多久?”

“大概三個月。”

仍舊是部分事實,計劃中的拍攝期是三個月,但也說不定。

紀敏啧了聲,想了想,說:“要不要我請假過去陪你?”

“啊?!”言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陪過去,我被同事笑死了。”

紀敏說:“可你從來沒自己一個人去這麽遠的地方,而且還這麽久,到底行不行?”

言謹說:“出差是住酒店,吃飯都有報銷,比我在上海租房還好一點。”

紀敏勉強能接受,說:“那你一定要小心。”

言謹說:“好。”

紀敏又說:“每天打電話回來。”

言謹還是說:“好。”

起初只覺得是母親誇張,直到電話挂斷,她才反應過來,這确實是她一個人走得最遠的一次,當時的感覺竟又是雀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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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先去了趟對面商場地下層的超市,選了一只行李箱,和周其野總是拖來拖去的那種一樣大。想到項目會議上說當地住宿條件不好,又在小區門口的理發店剪了頭發。

理發師問:“剪多短?”

言謹用手指比給他看。

“認真的?”理發師又問。

言謹點頭:“認真的。”

她天生頭發厚,小時候去理發店,剃頭師傅總說理她一個頭等于人家倆。剪完之後掃地,還要再說一遍,你看這一地都是你的。

這回也一樣,椅子下面黑沉沉一片,都是她的。

從理發店出來,只覺清爽,言謹拖着箱子往出租屋走,在樓門口看見戴左左那輛別克車。

她走過去,敲敲車窗。

左左正坐車裏拿掌機打游戲,聽見聲音擡頭,愣了愣才認出來,看着她的新形象笑,說:“你怎麽回事啊?”

言謹反問:“你怎麽回事?今天幹嘛來了?”

左左從車上下來,說:“我明天要走了,跟你說過的,不記得了嗎?”

言謹還真忘了,又覺得好巧,說:“哈哈我也是。”

左左問:“你也什麽?”

“去北京出差,”言謹回答,“浦東機場的航班,你幾點飛機?說不定還能送你。”

兩人把時間一對,她比他晚一小時,真的可以。

左左說:“きずな。”

言謹問:“啥?”

“羁絆,”左左給她解釋,“佐助和太子,高杉和銀時,弗利薩和悟空。”

“見面打半死那種嗎?”言謹笑出來,給他診斷,“漫畫看太多了。”

左左也笑,替她搬着箱子,跟在她身後爬上三樓,進到那間小屋裏。

打電話叫了外賣,兩人圍着茶幾坐地板上一起吃。

言謹心不定,一邊吃一邊還開着筆記本電腦,重聽合拍片項目的幾次會議,記下駐場的時候需要特別注意的點。音頻裏是周其野在發言,說:still I need more clarification on this point……

左左也聽見了,忽然說:“這人誰?好裝啊。”

言謹笑出來,卻又反擊:“你不也喜歡夾日語?”

左左存心再講一遍:“きずな。”

“怎麽說的?”言謹也想學。

“Ki-zu-na。”他教她。

“Kizuna。”她重複,繼續吃飯,繼續聽。

第二天,他們又在機場見了一面,道別之後,一個飛日本,一個去北京。

言謹駐組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永不為奴”群裏的同學聽說,反應都挺大。

夏晨說:到底為什麽要有駐場這回事?是客戶親眼看見我們痛苦,付費的時候會開心一點嗎?

包容說:我寧願蹲在路邊寫材料,別讓我駐場,遠離業務,遠離核心,就跟被發配了一樣。

畢可欣更加直接,說:你老板好過分啊,這才上班幾天,就把你扔出去了。

言謹不免要為周其野說句話:其實是我自己舉的手,我老板人還挺好的。

這話有點不興說,因為這群裏日常就是罵老板。

果然,畢可欣回:好人就根本不适合當老板吧。

包容提醒:實習期內至少十個案子,你幾個月在外面,到時候不夠數怎麽辦?就算帶教給你名字挂上了,律協考核的時候問起來,你不熟悉情況答不上來就麻煩了。

夏晨已經開始分享,她所裏有個殡葬行業上市的項目,律師駐場的地點是殡儀館。還有跟她同一個項目上的審計師,說自己去年在漯河盤點一家肉聯廠,住的地方緊挨着豬圈。

真的假的?群裏有人問。

夏晨回:騙你幹嘛?告訴你個小知識,殡儀館是沒有鏡子的,廁所裏沒有,電梯也沒有。

……

言謹看着,背後冷風森森,也覺得自己有點草率了。

而後,再從北京到雨寧,她這個駐場駐得更加困難。

招待所的條件暫且不提,再怎麽樣總比殡儀館和豬圈好上許多。

但盜竊柴油的案子還在調查中,當地派出所辦案隊要是過來,都得由她負責,陪同警官到車隊去,從隊長到司機一個個找人問話。

除此之外,還要看劇組的各項工作流程是否合規,這樣就算再發生意外事件,也能從司法角度判斷演職人員是否存在過錯,清晰劃分責任。

這種監督安全生産、定期向上彙報的角色顯然是不太讨喜的。而且,劇組不少工作人員還覺得法律顧問是美方的二鬼子,既然她是法律顧問派來的,那也就是二鬼子的小兵。

所以,當她這天晚上遇到小青,人家跟她道喜,他們說你是駐組的律師,你真的做律師了呀!

她還真不知道接下去的三個月會怎麽樣。

面條已經吃完,兩人收拾了桌子,去院子水池裏洗碗。

另一個同住的女孩子正在外面洗頭,拿毛巾擦幹之後插上電吹風,開關一開,“啪”的一聲,幾間平房一片黑,跳閘了。

小青記得電箱在哪兒,踩個板凳,拿手電照着打開,把空氣開關推上去,燈倒是亮了,但電扇、淋浴器什麽的沒反應。又有人跑去後面小樓裏找房東,房東嫌太晚了,不想再折騰,讓她們克服一晚上。

言謹真覺得滿頭官司,說:“那怎麽辦?”

小青回來的最晚,還沒來得及漱洗,她倒也無所謂,笑說:“山裏其實還好,晚上還挺涼快的,就是……我能上你那兒洗個澡嗎?”

言謹點頭:“當然可以啊。”

兩人于是出了院子,又往招待所走。

小鎮睡得早,街兩邊房子裏已經少見燈光。小青一邊走一邊擡頭,指着天讓她看星星。

言謹也跟着仰頭看,說:“哪兒,沒看見啊……”

小青伸出手,說:“你像這樣,把月亮擋住,先看黑的地方,等眼睛習慣了就能看見了。”

言謹照她說的做,隔了會兒,真的發現繁星點點。

其實這地方海拔不高,空氣也不算通透,能見度并不很好。深藍色夜幕上,星光暗淡。但她這許多年好像一直就呆在城市裏,哪怕是她家那個小地方也很繁華,一說夜景,就是縣政府斥巨資建造的某某景觀大道。夏夜銀河這種東西,只在照片裏見過,這時候能憑肉眼看見,竟覺得欣喜。

就這麽看着走着,言謹忽然問:“你後來為什麽沒打電話給我?”

小青張口,想說什麽,又搖搖頭。

那個理由,言謹其實可以感受到,卻也說不準确,或許就是兩個人太不同了,不至于有什麽交情。而且她一個學生,當時經紀公司的事,也未必能幫上忙。

“但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就算了,找個地方教跳舞,罵小朋友。”小青笑說。

言謹忽然覺得神奇,也想說,要不是你,我可能也得不到這份工作,不會在這裏了。

“經紀公司的事情解決之後,”小青說下去,“我一直在想以後該怎麽辦,也是因為你,決定去報名藝考,就是突然決定的,第二天就去了,剛好能趕上。”

言謹不懂,說:“啊這有什麽關系啊?”

小青解釋:“就是覺得要去更好的地方,才能遇到更好的人啊。”

言謹赧然,說:“你們搞創作的人思維都是這麽跳躍的嗎?”

小青問:“我也算搞創作的嗎?”

言謹說:“當然,我那次看你拍戲就覺得了。”

小青轉頭過來看看她,黑暗中眼睛清亮,卻沒說話。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言謹又問。

小青回憶,答:“十一月底吧。”

言謹笑,更加覺得神奇,說:“我那時候在律所面試。”

“我媽知道之後罵我,”小青繼續說,“藝考也不是沒考過,從小學的舞蹈都考不上,還想考表演?表演系藝考要唱歌,就你那五音不全的。而且二月就考試了,幾千個人裏面就招二十幾個,根本不可能通過的。就算專業過了,還有文化課成績,你讀的那點書早都還給老師了吧……”

言謹聽着,竟連這話也覺得熟悉。

但小青不管,到底還是去了,這時候回憶考場上的情形,說:“我是來自上海的考生吳曉菁,今年 21 歲,身高 170,體重 100 公……哦不對 100 斤。”

言謹聽得大笑。

小青捂臉,說:“我那時候真的說了 100 公斤,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麽緊張過。”

考試科目有朗誦、演唱和形體,她準備得很倉促,朗誦的內容就是網上搜的段落,到了現場一問才知道已經爛大街,唱的歌也只是自己在家裏練過幾遍,是一首《海闊天空》。

靜靜夜裏,走在小鎮的路上,她清唱。

言謹喜歡她的聲音,開頭第一句簡直心裏悸動,也喜歡那裏面的歌詞,尤其那句“原諒我這一生不羁放縱愛自由”,但聽到後來還是忍不住大笑。小青唱歌,沒有技巧,全是感情,粵語也挺塑料的。

考官大概也有同感,唱一半叫停,問她:為什麽選這個歌?

小青說:因為喜歡。

考官又問:看你形體展示挺好的,是學過跳舞吧?

小青說:從小就學拉丁的。

考官問:那怎麽不去考舞蹈?我們也有這專業。

小青說:年齡剛好過了,而且我不喜歡跳舞。

考官:就喜歡表演?

小青:是的。

考官看着她笑,點點頭,說:熱愛最重要。

“他說熱愛最重要。”此刻,小青重複。

言謹悸動,這就是小青想要遇到的更好的人吧。

“我知道肯定考砸了,果然市統考都沒過,”小青望天慨嘆,“但那時候就想好了今年秋天報名,明年再考一次,多試幾個學校。所以六月份就到北京來了,在德勝門那裏一個小區租的房子,一起住的都是北漂找工作的人。也有不少想做演員的,都在北電外面那條街上培訓班。我本來以為自己參加藝考年紀已經算大的了,結果跟他們一聊,根本不算什麽。”

言謹問:“你上培訓班了嗎?”

小青搖頭,說:“好貴啊,一節課幾百,而且要是有戲拍去不了,心會疼得滴血吧。”

言謹替她擔心,問:“那你怎麽考試?”

小青回答:“我把那條街上每個班的試聽課都上了一遍,還跟別人借上課的錄音來聽。”

“哈哈哈真有你的,”言謹大笑,“但是這樣真的可以嗎?”

小青說:“我覺得我可以。”

言謹說:“我也覺得你可以。”

她在想自己應該到哪裏去的時候,她也在想自己應該到哪裏去,她在考試的時候,她也在考試,她租了房子開始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她也租了房子開始一個人生活。

看上去截然不同,卻又那麽相似。

“Kizuna。”言謹忽然想起這個詞。

“什麽?”小青問。

言謹說:“日漫裏的,羁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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