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第33章 【33】

案子最終還是以不正當競争為由提起了訴訟。

言謹跟當事人溝通過庭審策略,講清楚了所有可能的結果。但她也知道其中的風險,原告權利有瑕疵,案情本身有争議,客戶表示輸了也能接受。但如果她在法庭上表現不好,然後再得到一個敗訴的結果,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不是第一次上法庭,也不是第一次做有争議的案子,只是單獨去做一個有争議的案子,就真的是第一次了。

那幾天,吳曉菁到她這裏來,看見她魂不守舍地在準備,緊張到消化不良。

“怎麽換你把飯戒了?”吳曉菁笑她。

言謹原原本本說出來,訴苦訴了一堆,最後說:“蠻好不要逞強的,就直接說不建議起訴,現在頂個大缸,舉不起也放不下,怎麽辦啊?真想連夜逃跑。”

本以為能聽到安慰和鼓勵,卻不料吳曉菁也跟着訴苦,說盧茜的項目在電影創投會上得了個獎,拿到八十萬的投資。本以為劇組會寬裕一點,結果盧茜仍舊摳得人神共憤,力求一分一厘都用在不能省的地方,也就是器材、道具、場地、後期,不包括他們這些人。但對人的要求又奇高,燈光一天被喊 800 遍,撂挑子不幹了,又被求回來。還有她,去集裝箱碼頭拍外景,冬天穿秋天的衣服,海風特別冷,直接給她凍感冒了。盧茜卻說正好要拍個生病的狀态,第二天天剛亮,她人最難受的時候,把她叫起來開拍。

最後也是一句:“真想連夜逃跑,要不我們一起跑吧。”

她真這麽說,言謹倒不響了,總算扒了兩口飯,忽然又有了鬥志,說:“跑不了的,算了,不跑了。自己頂的缸,怎麽都得頂完。”

吳曉菁笑起來,給她加雞腿。

言謹這才知道就是激她的,兩人脾氣其實差不多,無論結果如何,她們選擇做一件事,就一定會做完。

開庭當天,言謹坐在原告代理人席位上。

對家是大平臺,請的律師頗有經驗,調解的時候已經見過幾面,提出的答辯觀點也不出意外,認為原告是影音出版商,被告是視頻網站,兩家分屬不同行業,相互之間不存在競争關系,也就談不上不正當競争行為。

說話的态度挺好,卻隐隐有些不屑,好像聽見什麽好笑的事情,但他這個人有修養,所以才坐在這裏耐心教教她。

言謹知道這裏面有些打心理戰的意思,她怯了,或者急了,正中對方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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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是客戶派的代表,旁聽席上還有雙方公司來聽審的人,她其實超級緊張,反複想着那句頂缸的豪言壯語,才穩住節奏,按照準備的從法理層面闡述觀點,展示證據——

“反不正當競争法的規範對象是競争行為,法條本身并未要求經營範圍是否相同,甚至不要求經營者之間具有直接的競争關系。而競争的本質是對商業機會的争奪,這種争奪在經營範圍不同、但相互關聯的經營者之間同樣存在。

“恰如電影 DVD 和電影在線播放,兩者之間具有功能用途上的替代性。在同一時期,原告産品的銷售和被告産品的浏覽量也可以看到明顯的此消彼長。被告的行為給原告造成了實質性的損害,且因為該行為獲得了現實的經濟利益。

“基于以上理由,原告方請求法庭認定被告存在不正當競争行為,判令其停止該行為,賠償原告損失,以及為調查、制止侵權所支付的合理費用……”

整場庭審堅持下來,也像是演完了一部 90 分鐘的長片,言謹偷偷舒出一口氣,卻聽見旁聽席有人鼓掌。

所有人都朝那個方向看過去,法官敲錘讓注意法庭紀律,言謹這才發現拍手的人是吳曉菁。

她沒說會來。她太專注了,也沒看見。

短暫即逝的微笑之後,言謹正色,等待法官宣布閉庭。

直到出了法庭才現出原型,頭都不好意思擡,說:“你剛才為什麽要鼓掌啊,好尴尬。”

吳曉菁說 :“我不知道不可以鼓掌啊。還有,你贏了嗎?怎麽沒聽見法官判誰輸誰贏?”

“哪有當庭宣判的?”言謹說,然後再加上一句以求嚴謹,“幾乎就是沒有。”

吳曉菁問:“那為什麽電視劇裏都那麽演?”

言謹說:“因為電視劇是假的。”

“那結果會怎麽樣?”吳曉菁又問。

“不知道。”言謹搖頭,實話實說。

類似的案子用不正當競争來起訴,在當時還鮮有先例。法官也有壓力,要是真按照不正當競争判了,上級法院認同,會成為指導案例。上級法院改判或者發回重審,初審法官雖不至于追責,但這種法理層面的判斷,被認為有誤,也會有影響。

吳曉菁說:“那就不想了,走。”

“去哪兒?”言謹問。

吳曉菁笑,回答:“我看完你頂缸,你看我頂缸啊。”

言謹也笑出來,跟着去了楊浦。

那是在隆昌公寓,民國時候留下的老房子,如今裏面幾乎都是租客,分割,搭建,好似鴿子籠。

上樓經過長長的回字形走廊,看到拍攝現場,更加擁擠。

吳曉菁對言謹說:“知道為什麽電視劇裏的窮人也住特別大的房子了吧?跟現實一樣的小房子,根本沒地方放機器。”

“那你們借個這麽小的地方打算怎麽拍?”言謹問。

吳曉菁笑,說:“因為窮啊,沒錢搭景,而且這樣才真,不是嗎?”

說完,她去準備。

言謹已經在想,劇組租私人住宅用于拍攝,合同應該怎麽簽,都需要哪些手續,純屬職業病。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她們這倆人到底是怎麽湊到一塊兒的。

然後,就看見那個身高估計有 190 的攝影小夥兒,再加上一臺巨大的攝影機,如何縮進公用廚房水槽旁邊那個極小的空間裏,一只腳已經踩在外側窗臺上。

以及與鏡頭只有咫尺距離的吳曉菁,好像忽然忘記了身邊所有的人和物,站在那扇窗前,打完一通電話,從冷漠,到哂笑,再到無聲哭泣。

言謹在監視器後面看着,起初只覺得佩服,這倆人究竟是怎麽做到不笑場的。直到後來,忽又被那樣的感動擊中,就像第一次看到小青演戲,那個雨夜獨行的背影。

窗外,夕陽正漸漸沉落,暖色的餘晖照在她臉上,瞬息不同。

言謹聽見盧茜說:“太好了。”

有人玩笑:“不用保一條?”

盧茜搖頭,肯定地說:“不用。”

他們搶的是天光,本就沒有很多次機會。所幸她一條就過了。

這一次一定不是因為不重要,拍成什麽樣都不要緊。

隔了幾天,言謹又去劇組,卻是完全不同的規模。

那是一部合拍片,周末一早在浦東封了一條路,拍外景的動作戲。

主角當中有個香港男演員。言謹特地買了一張他的十寸照片,找個理由去現場,又覺得直接跟人家要簽名好像不大合适。怎麽說呢?我是劇組的法律顧問,您的合同就是我審的,所以能不能給我簽個名?挺不專業的樣子。

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便看見周其野,應該是陪着投資人過來探班的,從附近酒店直接到這裏。

周其野也看到了她,眼中稍有疑惑,得空走過來,看見她包裏要拿又不拿出來的照片,倒是笑了,說:“給我吧。”

片刻之後回來,簽名已經有了。

言謹開心,拿着欣賞了一下,用嘴吹幹,夾進塑料單頁,放回包裏。

“偶像嗎?”周其野看着她這一連串的動作問。

言謹怪不好意思地說:“我媽媽的偶像,快過年了,想送她個禮物。”

然後紀敏一高興,覺得她在上海的工作還挺不錯的,說不定就不會再一遍遍催她回去相親。

當然,後面那些都只是心理活動,她絕對不會說出來。

周其野又笑了,卻也沒走開,在那兒陪着她站了一會兒。

言謹正不知道再說什麽,覺得自己約等于假公濟私被抓了包。

所幸制片人帶着演員副導演過來找周其野,說有個鏡頭需要開車經過一個警察臨檢的關口,車裏的人樣子得像白領,還有兩句英語臺詞,現場的群演沒有合适的,讓他臨時幫個忙。

制片人看起來跟他很熟,也許只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存心要他跑龍套。

周其野卻不介意,指指言謹,說:“我同事一起來吧。”

對方一口答應,言謹也不好拒絕,兩人就這樣坐進一輛黑色四門轎車,等着現場執行導演給開車的信號。

冬天的早晨,車也是剛發動起來,感覺有些冷。周其野坐駕駛座,一只手扶在方向盤上。

言謹忽然覺得這場景有幾分熟悉,回憶了一下,應該是一年多以前的那一次,他們兩個人被堵在京藏高速。

她感嘆:“好像很久沒跟您在一個項目上了。”

而後又扯開去,說:“我們做了群演,是不是也應該有盒飯啊?一會兒看看吃得好不好,盒飯的質量代表着一個劇組的良心……”

周其野聽着,卻還在想她說的第一句話。确實很久了,他刻意地不跟她在一個項目上。

或許也正是這個原因,她對他又恢複到“您”這種禮貌的稱呼。這個改變,讓他覺得正确,又覺得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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