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第35章 【35】

那一年,至呈所的春節假期還是從除夕開始的。

上班上到小年夜,莊明亮趕飛機,提早了一會兒離開,帶着老婆、孩子、爸媽、丈人丈母娘一大家子飛海南過年去了。

言謹替他站好最後一班崗。臨到下班,又有客戶打電話過來。她答疑解惑,收郵件回郵件,等到離開律所已經八點多。

父親言平還是開車過來接她回家,在東昌路小區裏等了很久,才見她背着個大包,提着電腦回來,頭發被夜風吹得亂七八糟。

拿了行李上車,終于駛上回家的路。市內就有些擁堵,到了出上海的高速公路上更是滿目的自駕車,都是趕路回去過年的人。中途又碰到事故,路上堵起來,走走停停。

紀敏在家等得着急,打電話過來問,聽了這情況,對言謹說:“你們這什麽單位啊?過年前最後一天還要加班,這下好了,到家都得半夜了。”

言平的手機開了免提,言謹坐在後排位子上,這時候還對着電腦,抓緊時間改剛才沒弄完的合同,不過腦地聽着應着,說:“上海的公司差不多都這樣,所以今晚才堵車了呀。”

紀敏接口說:“所以叫你別在上海了,回家另外找個穩定點的工作,多好。”

啊,又來了!言謹料到這逢年過節的保留節目,只是沒想到今年開始得特別早,連頭三天的母慈女孝都給省略了。

她好想告訴紀敏,外面的世界有的是比律所更誇張的工作。

比如劇組,過年幾乎就是不休息的,場地、道具、器材、人員,開機就在算錢,不可能停下來。

傳媒娛樂組正在做的幾個項目是這樣,盧茜他們也不例外。

言謹節前又去過一次,見拍攝還在進行,說是只會在除夕當天收個早工,放本地孩子回去吃飯,其餘人就在組裏聚餐。

吳曉菁倒是無所謂,雖然是上海人,也不打算回家,反而覺得這會是她過得最熱鬧的一個春節。

也許因為之前跟的都是大項目,合同裏許多個零零零的數字不痛不癢。直到看見這麽個低預算的小劇組,言謹才算切身地感受到電影真是燒錢的祖宗。也難怪傳媒娛樂組裏的幾個客戶,那種初具規模的民營企業,對融資上市異常渴求,一個個地都開始了 IPO 輔導流程,因此也成就了傳媒娛樂組未來業績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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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到小城,真就是半夜了。

言謹跟着父親進家門,推說太累了,放下行李直接洗漱睡覺,躲過紀敏一頓啰嗦。

等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她聽着窗外遠遠近近的鞭炮和焰火聲,看着眼前熟悉的房間,倒有一種久違的寧靜,又在曾經睡了許多年的單人床上賴了會兒,直到紀敏敲門叫她,才遲遲起身。

年夜飯是在附近賓館裏吃的,大廳位子,一桌桌的坐滿了人。小地方就是這樣,到處都能遇到熟面孔,親親眷眷,父母的同事和朋友都有。包括那個去年國慶擺了喜酒的表姐,這時候已經懷孕,肚子不顯,穿了防輻射服,頭發剪到齊耳。整個人看起來好像都不一樣了,被家裏人當成重點保護動物。

又要開始了,言謹有種預感。

果然,紀敏跟表姐家那桌聊完了回來,就對她說:“這都已經一年多了,你打算什麽時候辭職回來啊?”

言謹脫口反問:“我什麽時候說過一年就回來的?”

“怎麽沒說呢?”紀敏也覺得奇怪,“不是說好律所工作一年,拿到執業證,更好找法務的工作麽?”

言謹噎住。家裏的事情就是這麽纏不清,簡直想錄音加文字記錄簽名留證據。

“工作的事情不急,”言平給她們打圓場,又轉開話題,說,“這一年的房價漲的看不懂,左左爸爸他們設計院的合作單位有新開的樓盤,過兩天可以去看看……”

“誰?”言謹其實聽見了,可還以為是自己聽錯。

言平說:“戴左左爸爸啊。”

“你們這是在幹嘛?”言謹無語了。

這下輪到紀敏圓場,說:“也沒什麽啊,都是認識的,人家客氣幫忙,我們過去看看,有合适的就先定下來。”

話說得冠冕堂皇,字字不提相親,旁邊還有老人和其他長輩在,言謹也不好多說什麽。

一直到半夜零點,又收到左左奇奇怪怪的拜年短信:

溫馨提示,您的電子寵物又陪伴您度過了美好的一年。在新的一年裏,請勿忘定時投喂、玩耍、哄睡、續費,打款賬號 XX 銀行……

言謹這次學乖了,沒讀完,直接回:你知道我爸媽跟你爸媽見過面了嗎?

左左也挺直接的,說:嗯,他們好像都已經計劃好了。我今年六月份畢業回來,咱倆談個大半年,明年五一差不多可以結婚了。

言謹給氣笑了,說:你不準備解釋一下?

左左說:要不将計就計,你配合我一下。我跟爸媽套個房子首付出來,入股朋友游戲公司的錢就有了。

言謹說:哇,你好孝順啊。

左左卻忽然不貧嘴了,只道:新年快樂。

言謹嘆氣,也回:新年快樂。

手機不斷震動,拜年的短信源源而來,又是一年過去了。

年初一下午,言謹接到吳曉菁的電話。

那時,她正在親戚家,吃完午飯,吃着水果和炒貨,等着吃晚飯。

屋裏有人看電視,有人打麻将,她拿着手機去外面找了個安靜點的地方接聽,本以為只是拜年加聊天。

但等到電話挂斷,她直接進屋找紀敏,說有點工作上的事,自己得立刻趕回上海。

紀敏一聽,自然更加反感,說:“你這什麽單位啊?!年初一叫你回去上班?有這麽折騰員工的嗎?”

言謹卻也顧不上了,跟父親借了車,回家拿上電腦,就往上海趕。

初一的高速公路顯得空曠了許多,開到上海市內,也沒什麽晚高峰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吳曉菁告訴她的那個派出所。

走進報案大廳,她看見吳曉菁,趕緊走過去問:“你沒什麽吧?”

吳曉菁是有“前科”的人,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問,搖頭說:“沒有,我攔着悠悠還來不及,他們男的要是打起來不一樣的。”

言謹倒是有些意外,這一次她挺冷靜。

事情其實很簡單,起因是制片人要求盧茜立刻停機殺青,而盧茜不同意,堅持要把剩下的部分拍完。制片人便通知器材公司的現場跟機拉走了全部設備,還讓制片主任從 DIT數字影像技師那裏拿走了開拍至今所有的素材。

兩方面于是動了手,互致輕微傷。

事情定了性是互毆,簽了調解書,人放出來。剩下的問題派出所管不了,也沒那麽簡單。

盧茜出了調解室,立刻打電話給制片人。言謹來不及制止,只能聽着他們争論起來。

制片人說:“本來就是你們拍攝拖了進度,現在還想怎麽樣?”

盧茜回:“進度是拖了,但制片組沒有責任的嗎?後面幾期資金一直不到位,通告也出得越來越亂。我想找你們開會,你們一直不出現。”

制片人又說:“跟你電話裏都講清楚了,還要開什麽會呢?”

“怎麽就講清楚了?”盧茜問,“說停機就停機,這劇本是我的,片子也是我執導的。”

對方冷笑,問她:“委托創作知道什麽意思麽?我們,是甲方,你,是乙方。跟這兒死磕什麽呢?還想不想吃這碗飯?真鬧得難看了,我們直接換個人,連你名字都不會有。聽勸,知道麽?”

話說完直接挂了,再打過去,已是長久不變的忙音。

盧茜一時無語,直接摔了手機。

言謹在旁聽着,大概猜到糾紛的始末。她曾經擔心過的情況,終于還是發生了。

組裏幾個小孩被先打發回家,只剩下盧茜、趙悠游和吳曉菁。

言謹開車送他們回盧茜租住的地方,坐下來看了劇組從創投會以來簽過的所有合同,從投資協議,到劇本創作,再到導演、攝影、演員的聘用。

現實确如盧茜所說,劇本是她寫的,片子也是她執導拍的。

初期投資,她出了 5 萬,趙悠游 5 萬。然後幾個人一起做了設定集和項目介紹,在電影創投會上得了獎。

但現實也确如制片人所說,當時簽的投資協議裏,權利義務部分的第一條,寫明了本作品及産生的副産品(如歌、曲、造型、形象、表演、配音)的著作權,以及衍生産品的開發權,全部歸制片方所有。

言謹不想責怪盧茜不小心。做娛樂法律師一年有餘,類似的事情她已經見過太多。你可以把合同條款寫到嚴謹缜密,把己方的權利保護得密不透風,但也不能忘記一個最重要的因素,談判地位。很多時候,你其實根本沒有餘地去為自己争取權利。

“那有沒有可能再把它買回來?”盧茜問。

言謹沒法直接回答,也只是問:“投資協議裏寫了是 80 萬,實際已經到位的有多少?”

盧茜說:“這個我算過,我和悠悠前期投入 10 萬,然後從開拍到現在,制片方的支出還不到 40 萬。就這 40 萬,我去湊一湊,把素材買回來。剩下的部分,我們自己想辦法拍完。”

他們圍桌坐着,幾個人都期待地看着她。

言謹還是沒法直接給出一個答複,行或者不行,許多次談判的經驗,讓她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她只是說:“我先去找制片公司談,試試看吧。”

從盧茜住的地方出來,吳曉菁送她下樓。

言謹關照:“你看着他們點,別再發生沖突了。”

吳曉菁點頭,說:“我知道,你放心。”

奇怪,也不奇怪。小青有過互毆的“前科”,這一次卻又是他們中間最穩得住的那一個。但究其原因或許只是因為她跟象牙塔裏的他們不同,早已經過太多次的挫折和失望。這念頭讓言謹忽然心疼,真的不想讓她再經歷一次了。

當時已是夜裏九點多,言謹沒回東昌路,直接開車去律所拿執業證,打算再在辦公室裏把事情好好盤一盤。

車開到陸家嘴,春節假期中的 CBD 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被拼接在一起。一半是游客如織的商場、東方明珠、環形天橋,另一半是暗了燈的辦公樓,大堂裏門禁閘機拉起圍欄,只剩下孤零零一個出入口。

言謹在保安那裏登記了名字,刷卡上樓。

進了至呈所,裏面沒開空調,有些冷,只有走廊上的感應燈亮起來,一盞一盞地照着她。一直走到傳媒娛樂組那一片開放式辦公區,她才看見周其野的房間裏亮着燈。

地毯上腳步無聲,也許是燈光的變化讓他注意到外面來了人。他擡起頭,隔着辦公室的玻璃隔斷,從電腦顯示器的上方看見她,像是有一瞬的失神,以為看錯,而後才笑起來。

言謹也笑了,忽然覺得心安,或許只因為是夜晚,在一個鬧鬼似的辦公樓裏,總算看見個熟人。

她朝他走過去,他也起身,從房間裏出來。

“新年快樂。”她對他說。

“新年快樂。”他回應。

“這是什麽樣的勞動模範?”她又說,話說出口才覺得不太合适。

所幸,他不介意,靠門邊站着看着她,自嘲地說:“我跟親戚吃飯溜出來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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