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

第36章 【36】

言謹真想說,我也是,然後跟他一起吐槽過年和親戚吃飯的事情。

但現實卻是,她此刻出現在此地,是因為盧茜劇組的糾紛。

“我幾個戲劇學院的朋友,拍電影遇上點麻煩。”她實話實說。

“你從家裏趕回上海的?”周其野看着她問。

言謹點點頭,當時忽然有一瞬的希冀,想他會不會幫她。

結果,周其野還真幫了,返身走進辦公室,打開壁櫥拿了個東西,搬出來,放到她工位旁邊,插上插座,說:“沒空調,挺冷的,用這個吧。”

是個白色的小取暖氣,開關按下去,嗡嗡送出暖風。

言謹受寵若驚,趕緊道謝,還真沒想到他有這裝備。

“說說吧,什麽麻煩?”周其野做手勢讓她坐下,自己也從旁邊工位上拉了張椅子過來,就在開放式辦公區,與她隔着桌子相對。

言謹當然也想聽聽他的看法,說了眼下的情況:“影片拍攝中産生的矛盾,制片方要求停機殺青,導演和其他主創不同意,今天已經鬧到動手。”

她一邊說一邊從包裏拿出那幾份協議,開了筆電,一邊過條款,一邊将有問題或者關鍵的地方做下摘抄:“合同簽得也确實有瑕疵。比如投資協議,制片公司出資 80 萬,等于買斷了整個片子,每一期資金到位的時間和方式卻沒具體約定。導演和攝影前期也有資金上的投入,甚至都沒拿到應該有的份額。聘用協議也有問題,拍攝期有時間限制,但署名權沒有明确的條款。現在突然被停機,他們等于一點話語權都沒有。”

幾乎都是言謹在講,周其野在聽,只是問:“你覺得制片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一方面還是片子類型上的分歧,”言謹回答,“導演想按原來的構思拍文藝片,但制片方想要一個更商業化、賣點更直接的青春愛情片。另一方面……”

她思索,停頓,而後把她認為真正的原因說出來:“我覺得制片方又做過至少一輪融資,引進了其他投資人。項目進行到這裏,對他們來說其實已經保本了,越快殺青剪出成片,他們的利潤就越高。”

周其野不予置評,只是無聲笑了下,又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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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謹嘆氣,說:“關于談判技巧,莊律師倒是教過我不少,別亮底牌,別先報價,适當裝裝傻,談價錢的時候細分類別,按每項單價一個個來算,但最後可以抹零或者贈送個一兩樣,心理戰給他玩得明明白白。但這件事不一樣,要是我估計的是對的,那這次強迫停機就是一個純粹的商業上的決定,人家早就計劃好了,并不是因為影片拍攝期間的人員糾紛引起的,更不是說幾句好話、講講人情就能改變的。”

“所以,你的預期是……?”周其野看着她。

言謹說:“制片人态度很堅決,甚至威脅不給導演署名權,也不讓拷貝任何素材。我後來再打他的電話,他已經不接了。而且又遇上春節假期,制片公司不上班,想另外再找人也找不到。要是拖上幾天,等到放完假複工,就更不可能再重新開機了。器材和場地的租賃是一方面,最麻煩的還是男主角,原定 40 天的拍攝期,片酬跟其他幾個演員一樣只有 3000 塊,本來就是校友之間幫忙的性質,人家節後還有別的戲要開拍……”

話到此處,她兩只手揉臉,深呼吸一次,心裏想,可能就連這個停機的時間也是刻意挑好了的。

那臺小取暖器仍舊在她腳邊送着風,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夜已經深了,天氣又冷,人和車漸漸稀少,但黃浦江兩岸的建築、道路、橋梁還亮着景觀照明燈,看起來就像是個嘉年華散場之後空空蕩蕩的游樂場。

言謹望向遠處,放松了下疲勞的眼睛,短暫地出神,而後說:“但我還是想試試看。”

周其野仍舊不做評價,只是拿了合同過去,記下制片公司的信息,才開口對她道:“你先回去吧,人我替你約。”

言謹轉頭過來看他,倒有些意外。

他也看着她,又說:“事情你自己去談。”

他真的幫了她,但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第二天,大年初二,周其野打電話給言謹,讓她去制片公司,說是制片人同意跟她見一面。

時間約在下午,地方言謹不熟,即刻打車趕過去。

制片人見到她,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笑說:“請律師就對了嘛,既然是合同糾紛,那咱們可以上法院解決,動什麽手呢?”

言謹當然知道,眼下的情況打官司根本給不了盧茜想要的結果。合同就是這麽簽的,創作闡述裏一句“青春文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這不是法律能夠判斷的領域。

她便也笑着解釋:“沒說要上法院,我跟盧茜是朋友,就想來見您一面,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

制片人表現得挺無奈,說:“還要怎麽解決?我已經找盧茜溝通過許多次了。這片子她拍到現在,無趣的部分太多,節奏把握得也不是很好。我一直在跟她說,真想吃這碗飯,就得有全局式的創作觀,得清楚片子的賣點是什麽,情緒得帶起來。你要知道現在的觀衆,誰還有時間在電影院裏看那些晦澀的東西,發現一度兩度的人物弧光啊?可我跟她說我們的想法,她又看不上,還說要是改成那樣,就不是她的作品了,名字打在上面丢人。她要真這麽想,那就不署名了,我們這方面完全沒問題。”

意思不言自明,一個學生導演的名字,對他們來說實在無足輕重。

言謹忍着不适,還是笑着說:“那只是沖動說的話,就不再提了吧。盧茜的想法,其實也就只是把剩下的部分拍完。今天初二,如果能重新開機,她只需要再多四天時間,到春節假期結束的時候殺青。然後她自己粗剪一個版本出來,您看一下再決定能不能用。”

“不是再拍幾天的問題,”制片人直接拒絕,“我已經再三跟她說過,男女主之間的戲都拍完了,素材也足夠剪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本來根本沒必要弄到這樣的。她非要繼續拍,我沒辦法攔着,但器材我這裏不作支持,片子剪出來我也不會用的。你是她朋友,那就回去勸勸她。挺有才華一個孩子,就是太天真,太自我了,根本不懂市場,也沒拿這件事當份工作看。她得明白,拍電影不是拿着投資人的錢讓她表達自我的……”

言謹聽着他說,心裏忽覺寒涼,臉上卻仍舊笑着,問:“你們做第二輪融資的時候,就已經調整過整個片子的定位了吧?”

制片人看着她,只是笑了。

言謹知道自己猜對了。

其實,還有個更黑暗的猜想,她不曾說出來。

可能,只是有可能,當時制片方在創投會上簽下盧茜的項目的時候,就已經想好要這麽做了。《或咫尺或遠方》在大會上獲得的那個獎,只是他們看中的,準備拿出去再拉投資的一個賣點。

從制片公司所在的那棟小樓出來,已是傍晚了,冬季難得的晴天,陽光尚有餘溫,梧桐樹頂飛着晚霞。言謹獨自走在路上,耐過心裏那一陣低落,是為盧茜,也是為吳曉菁,以及她自己。有些事,她沒辦法改變。

一直到進了地鐵站,她才緩過神來,避開節日出游的人群,找了個安靜些的地方,打電話給周其野,跟他交代了一下談話的結果。

周其野正開着車,聽完她說,答:“你已經盡力了。”

早就料到的局面,但她還是堅持走了這麽一遭。他又何嘗不懂呢?

而她已經在跟他道謝,說:“周律師,今天的事真的非常非常感謝。”

語氣其實并無異樣,他聽着,心裏卻忽然有一絲牽痛,不記得什麽時候有過類似的感覺,目光望向前路,竟有瞬間的無措。

“謝什麽呢?”他輕輕笑起來,說,“我就牽了個線,事情還是你自己談的。”

言謹說:“這可是假期啊,耽誤你時間了。”

周其野反問:“你不會以為我喜歡跟親戚吃飯吧?”

她總算笑起來,說:“理解你。”心裏想,終于還是跟他一起吐槽親戚了。

“而且,我從前也有這樣的朋友。”周其野又道,明知不該再談私人的事,但還是說了。

言謹想起去年律所年會上朱豐然調侃他的話,果然又笑了,說:“就是跟他們一起拍了那部畢業作品嗎?還挺想看的。”

“下次吧。”周其野也笑,無論跟她聊些什麽,總會讓他感覺很好。

成年人都知道,所謂下次就是沒下次的意思,但他的語氣并不像拒絕。

言謹再一次意識到跟領導說話過了線,忽然住口,再次致謝,而後挂斷。

過後自我安慰,好在這是假期,就當給自己放了個假吧。

打完那通電話,言謹去盧茜那裏,劇組的人都在,等着聽結果。

她走進那個房間,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硬盤放在桌上,說:“這是你們開拍到現在所有的素材。”

他們起初還雀躍了一下,以為事情圓滿解決了。

但言謹神色鄭重,接着說:“現在制片方的意思是這樣的,署名權保留,你們可以把這部電影放在自己的作品集裏,可以用來交作業,也可以拿去申請學校。但是……”她轉折,“不能對成片公開發表負面評價,不能再使用《或咫尺或遠方》這個名字,也不能剪另一個版本公開放映,或者投稿電影節。”

她聽見有人在說:“憑什麽?這是我們的片子。”

“合同就是這麽簽的,”言謹繼續說下去,“你們在創投會上拿到 80 萬投資,等于整個片子估值 80 萬。但制片方後來又做過一輪融資,那時候拿出去的制作策劃案,跟你們最初的創作闡述已經不是一回事了,加入了商業元素,青春,愛情,荷爾蒙,後面引進的投資方也有自己的想法。現在這個項目的估值已經到了 500 萬,也就是說,哪怕實際到位的資金只有 40 萬,你們也不可能用 40 萬把它買回來了。而且,就算你們能夠給出百萬級別的報價,對方也不一定接受,還得談。”

“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麽辦?”盧茜問,語氣已經出奇的平靜。

“這個決定,還得由你們來做。如果不想放棄,那我再去找制片方談,如果……”言謹停頓,但沒說出來那半句大家都清楚,如果放棄,那就結束了。

“他們準備改成什麽名字?”盧茜又問。

“《不遠萬裏遇見你》。”言謹回答。

盧茜笑起來。吳曉菁就坐在她旁邊,伸手攬住她肩膀,也跟着笑了。

笑聲就這樣一個傳染一個,房間裏起初的沉重沒有了,只餘荒誕。

直到盧茜停下來,說:“行吧,我們今天殺青了,晚上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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