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第38章 【38】

離開小飯店,盧茜醉得腳下打晃。吳曉菁一個人弄不動她,所幸還有趙悠游,幫着把人架回去。

距離不遠,很快進了小區。老房子路燈昏暗,樓道裏更是半明半寐。三人上樓,進屋,盧茜直接倒在床上,身體在席夢思上彈了一彈。吳曉菁替她脫了外套,扒掉鞋子,扔在地上。

盧茜被那動靜驚醒,想要睜眼,又眯起來躲避燈光,好不容易才認出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剪到貼頭皮的短發,忽然就像個小孩似地哭起來,對她說:“對不起啊……”

吳曉菁懂這裏面的意思。去年六月,她第一次來此地試鏡,以及後來整個夏天,盧茜幾次打電話給她,試圖說服她加入。她當時就反複對盧茜說過,剪頭發等于砸了她至少一年的飯碗。

這時候卻是笑了,她也摸着盧茜的腦袋說:“你別這樣,我就說着玩兒的,橫店的群演是幹不了了,但也不至于沒飯吃。”

盧茜又說:“你要是有困難,任何困難……”

“你就別瞎操心了。”吳曉菁直接打斷,去衛生間擰了把冷毛巾給她擦臉,又倒水讓她漱口。

等全都弄完,盧茜閉眼趴在枕頭上,像是睡着了。

吳曉菁替她蓋上被子,伸手關了燈。

房間暗了,窗口反而亮起來,沒拉窗簾,透進深夜些微的天光。老小區樓棟之間的距離很近,對面這時候已經沒有其他亮着燈的住家,擡頭望到那一線夜空,不見星月。

她在窗邊靜靜站了會兒,聽見房門外傳來輕微的聲響,才意識到趙悠游還沒走。

她知道他是在看言謹拿回來的那些素材。前後打板的聲音,其中每個人物的臺詞,她熟的不能再熟。

打開卧室的門,外面小客廳裏同樣沒開燈,只有電腦液晶屏發出的微光。

她走出去,坐到他身邊。趙悠游擡頭看了她一眼,但也沒說什麽。兩人就這麽坐在沙發裏,對着茶幾上的電腦,一起看那些未經剪輯的片段。畫面明暗變換,零碎散亂,大概也只有他們知道裏面那幾個人都是誰,在幹些什麽,彼此之間又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看了會兒,吳曉菁才開口問:“這片子會怎麽樣?”

趙悠游答:“不會怎麽樣。”

盧茜和他最初的目标是沖着投電影節去的,現在要是按照制片公司的想法剪出來,顯然也不可能了。到時候也許會小規模地放映幾場,也許賣給電視臺或者網絡平臺,也許誰都不要,就這麽埋了。

“那你之後打算去做什麽?”吳曉菁又問。

趙悠游回答:“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多掙點錢。”

“那是真的要改行去幹裝修了嗎?”吳曉菁損他。

趙悠游無所謂,說:“只要能掙錢,幹什麽都行。”

吳曉菁看出他的頹喪,說:“大哥,你別忘了自己可是去一次非洲就能掙 5 萬的人。”

趙悠游說:“哪來那麽多想去非洲拍紀錄片的老板啊?”

吳曉菁反問:“你又不是老板,怎麽懂人家老板的追求呢?”

趙悠游終于笑了,又像平常習慣的那樣低下頭。

房間裏光線暗,吳曉菁看不清,不知道這一次他耳朵有沒有紅。

“你呢?”趙悠游也問,“以後打算去幹什麽?”

吳曉菁學他的樣子回答:“找份工作,養活自己,多掙點錢。”

趙悠游便也如數奉還,說:“那是幹裝修還是去非洲?”

吳曉菁倒是有些意外了,原來這人也是會開玩笑的。

“大概會去做演員助理,或者教小孩子跳舞吧。”她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

“是因為頭發剪短了嗎?”他也認真地問,跟盧茜一樣記得她第一次來這兒試鏡的時候說過的話,語氣帶着歉意和惋惜。

吳曉菁搖搖頭,頹然卻也釋然,自嘲地說:“你們科班出身的都打算改行了,我還做什麽夢啊?”

趙悠游聽着,轉頭看了她一眼,而後調開目光繼續盯着電腦屏幕,安靜許久才又開口說:“科班出身又怎麽了?我其實根本沒資格學藝術的,更別說是電影了。”

“幹嘛這麽說自己?”吳曉菁輕聲地問,忽然覺得難過,卻又不光是為他這句話。

趙悠游也輕輕地笑了,說:“就是這樣的呀,我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媽媽是農民,一個人種地帶大我,後來又去工廠裏流水線上做插件工,一天上班至少十二個小時,手和腰都做壞了。我如果不讀書,早應該打工掙錢了。就算讀書,也應該學個計算機什麽的,一畢業趕緊工作,掙了錢寄回去……”

吳曉菁沒想到他會跟她說這些,但同時卻又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從一開始,他給她的印象就跟劇組的其他人不同。

“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麽會想要藝考,怎麽會學了攝影,怎麽會把掙到的 5 萬塊錢拿去拍電影,怎麽敢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趙悠游繼續說着,又輕輕地笑了聲,“但每次想起來,我都對自己說,只當是最後試一次,如果不行,就真的結束了。”

吳曉菁聽着,直覺他這幾天的表現都有了解釋。對其他人來說,這也許只是一次失敗。對他來說,卻是夢想的終結。

她心裏震動,嘴上仍舊笑着調侃:“怎麽搞得跟要死了一樣?”

趙悠游也笑,說:“死倒是不至于,就是不做夢了。

也是巧,最後一段素材就在這時候放完了,電腦屏幕上只剩下一個播放器的界面,投出一片幽藍。像是一個不太高明的隐喻,就那麽坦白地出現在此處,讓他們不能不懂。

兩人靜靜坐在那片黑暗裏,直到吳曉菁也開口,對他說起自己的過去,說:“緣分啊,我也是個不配的人,做着不配做的夢。”

從小時候第一次被母親塞進劇組跑龍套,到後來在小熒星藝術團跳舞,再到學拉丁,參加小藝考,還有最近的這兩年,她往返上海和北京,想要考進藝術大院學表演……

她不記得自己說了多久,也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趙悠游大概也不知道,兩個人都太累了。之前為了趕進度,連着加班,連着刷大夜,後來又出了停機的沖突,整整兩天沒好好休息。起初精神吊在那裏,倒也沒覺得,直至此刻,一切塵埃落定,疲勞鋪天蓋地地壓下來,不知不覺地睡過去。

再醒來,已是黎明。小客廳是暗廳,只有熹微晨光從房門上方的氣窗漏進來。

吳曉菁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靠在趙悠游懷中,身上還裹着他的羽絨服。那是張三人位的沙發,他倆都是高個兒,坐着睡着的,也已經很擠。她枕着他胸口,抱着他一條手臂,直覺渾身發僵,卻還是沒動地方,只是轉頭看着他。直到他也醒了,同樣睜開眼睛。

“我還是想做演員。”她沒頭沒腦地對他說。

趙悠游懵然,問:“什麽?”

她于是又說了一遍:“我要做演員。”

索性說了,也就不在乎了,把心裏想的統統倒出來:“我就不信什麽配不配,我不會放棄的,我要做演員,而且還要掙很多很多的錢。”

他仍舊看着她,起初還是呆呆的。

她甚至以為下一秒他就會笑她,說你清醒一點吧,究竟要做夢做到什麽時候?

但他沒有。他只是坐起來,又打開茶幾上那臺電腦,找出一個文件夾。那裏面都是照片,她的照片。

他一邊整理,一邊說:“肩部以上的特寫鏡頭、中近景鏡頭都有了,你給劇組投資料的時候可以用。過幾天我借個地方,再給你拍幾張廣告類的……”

她聽着,知道這是在給她準備見組照。

“真好……”她看着那些照片說,有些是定妝的時候拍的,有些是劇照,還有些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抓拍的。

趙悠游卻說:“你本來就長這樣。”

吳曉菁笑,說:“我照片拍得多了,從來沒人給我拍得這麽好。”

趙悠游又低頭笑了,沒說話。這一次,她看見他耳朵紅起來。

她當然知道那一點不同從何而來,別人給她拍照,不懂怎麽去找她最好的瞬間,也沒有那個耐心去找。但他懂,也願意等,願意找。

過去 40 天的拍攝期,他在鏡頭裏看了她 40 天,近的,遠的,眉毛,眼睛,嘴唇,每一個肢體動作,每一個細微表情的變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我覺得你可以。”他說,眼睛仍舊看着屏幕,避開她的目光。

她笑,因為那上面同樣也是她的臉。

“我覺得你可以。”他又說了一遍。

她知道這是對她那句話的回應,我要做演員,我就不信什麽配不配,我不會放棄的,而且還要掙很多很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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