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
第37章 【37】
那天晚上的殺青飯吃的是開縣串串鍋。
年初二,很多飯店還在休息中,附近唯一開着,且還有座的店獨此一家。
店堂裏也已經滿員,老板娘安排他們去後面的塑料大棚。劇組所有人圍坐在一起,倒也不覺得冷。盧茜大手筆點了菜,火鍋,炒菜,啤酒白酒,擺滿一張圓臺面。水燒開了,白汽蒸騰。
一邊吃,一邊聊,大家很快喝到微醺,話更多起來。
起初說的還是拍片時候的事情,盧茜怎麽把他們一個個忽悠過來,湊到一起的。
那時候組裏也經常吵架,一個人一個主意,誰都不服誰。只有趙悠游沒脾氣,什麽事都做,誰都能拉他幫忙。
但也正是這一人一個主意,想出許多省錢的辦法,比如怎麽用最簡單的板燈和燈棒打光,外景甚至可以用汽車大燈,也能拍出好看的空鏡和逆光的背影。同樣也還是趙悠游用處最大,刷導師面子借來的攝影機,以及花五十塊在淘寶上買的材料,做出來一個土制搖臂。
其實,僅憑這些,已經可以把原本計劃的那個十幾分鐘的短片拍出來。但人就是這樣,總嫌不夠,總想着要更多更好,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周折。
話到此處,盧茜忽然低落,說:“那時候總覺得創作是最重要的,總想着表達自己。老是惦記着那句話——要是畫家開始琢磨每一筆值多少錢,那他的畫就已經一文不值了。但經過這件事,我也算是學到了。一件作品值或者不值,值多少錢,都是市場決定的。而且,我自以為好的東西就真的好嗎?這個項目變成現在這樣,歸根結底,還是我自己不行。”
其餘人都無話,一個個與她碰杯,一個個飲盡。
卻是言謹開口說:“你別這麽想,《肖申克的救贖》也只是勉強回本,《搏擊俱樂部》和《美國往事》各虧了 2500 萬美金,還有電影史上最偉大的 1994 年,其實也沒掙到多少錢。”
盧茜笑起來,說:“言律師,你好會安慰人啊。”
到那時為止,言謹其實只喝了一瓶啤酒,但也只需要一瓶啤酒,就能把她變成個碎嘴的小孩子,上課似地說下去:“也不是說錢不重要,商業應該尊重藝術,藝術是不是也應該理解理解商業啊?你們都那麽年輕,事情過了就過了,只當是個教訓,但以後所有協議,每句話,每個字都讀三遍,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找律師。”
“對,”盧茜看着她舉杯,誇張地說,“錢就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沒有錢,一切都不可能。”
旁邊有人附和:“那咱們就先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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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人笑,說:“想靠這行掙錢?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
“那改行吧,”燈光提議,“我覺得我可以去幹裝修,不管家居、酒店、商業,什麽氛圍啊情調啊,給它整得明明白白的。”
美術聽得動心,說:“我覺得我也可以做裝修,畫圖、設計我都行。”
燈光說:“你幹嘛跟我搶啊?”
美術回嘴,說:“誰跟你搶了?就你能幹裝修,我不能幹裝修?”
盧茜在旁邊勸架,說:“行了行了,都是同學,你倆合夥拉一支裝修隊不好嗎?”
“也對哦。”燈光說。
錄音一聽湊過來,說:“我也來,你們別老忘了我,置景的活兒我也不是沒幫着幹過。”
燈光存心不理他,說:“那我還是更想要悠悠,悠悠比你能幹多了。”
美術也附和,說:“咱們順手再接點會議和婚慶,讓悠悠跟拍,起碼 800 一天。”
……
讨論得挺熱鬧,好像一支裝修隊馬上就要拉起來。但趙悠游只是笑,不接腔。
吳曉菁隔着圓桌看他。這人還是像平常一樣沉默,卻不知為什麽,讓她感覺有那麽點不同,好像從坐下到現在都沒怎麽吃東西,只慢慢喝着啤酒。
“悠悠唱個歌吧。”她對他說。
“沒帶吉他。”趙悠游歉意笑,搖搖頭。
“那我來,我唱。”她自告奮勇。
還是那首《海闊天空》,她的開頭第一句仍舊唱得叫人心裏悸動,但到了後面又難免露出她的本色。一年多過去了,吳曉菁的演唱水平毫無進步,沒有技巧,全是感情。高音是肯定上不去的,但她自有一種決心和瘋勁兒,哪怕跑調跑得從青藏高原到馬裏亞納海溝也一定要唱完。
言謹看着她笑,雙手攏在嘴邊起哄加油,卻又覺得即使是在塑料棚直白冷硬的燈光下,她唱着破音跑調的歌,仍舊美得像個電影裏的特寫鏡頭,甚至覺得奇怪,那些曾經淘汰她的考官和選角導演眼睛到底怎麽了。
盧茜在旁邊說:“你這粵語怎麽還帶翹舌音的?讓悠悠教教你啊。”
趙悠游始終看着她,也是直到這時才笑了。她也才稍稍放心。
周其野接到電話的時候,這頓殺青飯已經吃到酣然。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言謹的名字,接通之後聽見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聲,帶着明顯的醉意對他說:“周律師,我是盧茜。言律師告訴我,這次能約到制片人,把事情搞清楚,素材拿回來,都是因為有您幫忙,我想親口跟您說聲謝謝……”
周其野聽着,大概猜到那邊的狀況,說:“不用謝,言謹在嗎?麻煩叫她聽電話。”
手機裏傳來換手的噪音,隔了幾秒才聽見言謹說:“喂?”
周其野直接問:“你喝了多少?”
言謹想了想,答:“也沒多少,就兩小瓶啤酒……吧?”
周其野又問:“你現在人在哪兒?”
而後就聽見言謹在那裏左右打聽:“這是哪兒?”
他扶額,無聲笑起來。
夜裏路上空曠,不過二十分鐘,他把車開到“開縣串串鍋”門口,下車走進那個塑料棚。
言謹還在桌邊坐着,看到他,雙頰紅紅的,介紹說:“這是周律師,我老板。”
其他人聽見,都要倒酒敬他。他一個個婉拒,只喝了茶。然後買了單,又讓老板娘幫忙叫幾輛出租車,送這一桌人回家。最後扶言謹起來,帶她出去上他的車。
飯店門口,這桌醉鬼正互相告別。盧茜過來擁抱言謹,言謹跟她抱完了,轉身也擁抱了他。
“謝謝。”她對他說。
“謝什麽?”他下意識地問,忽然注意到她頭發長長了些,在夜風中輕掃着臉頰,讓他想要伸手替她拂去。
但她卻只是回答:“感謝大家,感謝團隊,感謝電影之神!”
那樣子理所當然,就像年會上擁抱賈思婷、李涵和莊明亮。
他失笑,把她兩只手放放好,拉開車門塞她進副駕位子,系上安全帶。
而後發動汽車,往浦東去。
駛入隧道之前,她說胃裏難受。他把車靠到路邊,給她一瓶水,降下一線車窗。
等熬過那一陣,她才清醒了一點,又開始覺得自己這回真的完蛋了,竟然在老板面前鬧了這麽一出,尴尬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看出來,替她解圍,說:“你不是想看我演的那個畢業作品嗎?我找到了。”
說完伸手從後排位子上拿過電腦,放在前面儀表臺上,打開其中一個視頻文件。
那只是一部十幾分鐘的短片,16 毫米膠片拍的,畫幅和畫質都有種特別的年代感,色彩溫柔明亮。講的是一個蝴蝶效應式的故事,卻無關懸疑驚悚,只是城市裏本無交集的幾個人,因為一系列的巧合短暫相遇,再分開繼續各自的人生。他其實也不是什麽男主角,只是人物中的一個,一邊讀書一邊打工的學生,幾乎可算是本色出演。
言謹仍有些醉意,但也沒那麽醉。或許正是因為那一點酒精的影響,讓她腦子慢下來,格外認真地看着畫面中的一幕幕。周其野本就不是那種顯年紀的人,但真和現在比較起來,當年的樣子還是更青澀一些。她看着那時的他,抿唇,忍不住微笑,甚至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們後來怎麽樣了?”她忽然問,“你認識的那些學電影的學生。”
“他們都是出去念碩士的,”他回答,“有本科學計算機,回去做碼農的,有轉金融做傳媒娛樂方面融資項目的,也有去廣告公司的,還有在電視臺做兒童節目的。”
“沒有拍電影的了?”她問。
他想了想,說:“有個在給美劇做音效設計,但真正還在做電影的,沒了。”
她悵然,想起盧茜他們在剛才那頓飯上說的話,《或咫尺或遠方》劇組的這些人,今後要走的路可能也差不多。
車子重新發動,繼續往江對岸開。穿過悠長的隧道,再駛上夜色中的道路。空蕩蕩的十字路口,交通信號燈正靜靜變換着顏色。
言謹沒再說什麽,頭靠在車窗上,像是睡着了。
而周其野仍舊在想剛才的那個擁抱,以及假期之後的工作安排。
本來已經決定,不會把她放在自己正在做的項目上。再轉念,卻又覺得這是一種對她的不公平。他正在因為自己的緣故,影響她的職業發展。但反過來呢,如果他放她在這個項目上,是否也是出于另一種秘而不宣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