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第40章 【40】
言謹再見到吳曉菁,已經是三月了。
自春節那場風波之後,兩人有段時間沒見。但吳曉菁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忽然一個周六的下午,按響樓棟下面的門鈴,沖着對講機說:“開門啊,是我。”還是那副熟稔的樣子,就像從來都沒離開過。
言謹給她打開門禁,在樓上門口等着她上來,果然見她又買了菜,兩只手各提一只塑料袋,也跟從前一樣。言謹在家加班,已經眼幹屁股酸,正好停下來,跟她一起在小廚房裏做飯,再把那兩菜一湯擺上茶幾,一起盤腿坐在墊子上吃。
至于這段時間在幹什麽,吳曉菁不提,言謹便也不問。單看菜的豐富程度,她手裏又有些錢了,應該是另找了工作的,只是不知道是演戲還是跳舞。
一邊吃,言謹一邊說自己的近況。
那個跨境并購項目已經啓動了一段時間,她跟着周其野去過一趟北京,見了買方公司,也見了項目組的其他成員,政府部門的審批已經下來,初步報價也出了。
賣方收到意向書,開了網上資料室(Virtual Data Room),向他們提供标的企業的信息。但買方的正式報價不可能僅根據這些書面信息,下一步便是現場盡調,項目團隊裏的業務、財務、法律人員都要參與。
言謹自然也不例外,簽證已經辦好,就等着跟老板一起去美國出差了。
并購前期有保密協議,她略去不能說的細節,跟家裏打了招呼。紀敏又覺得她這份工作好辛苦,動不動飛來飛去,不夠穩定。所幸,這次目的地不用隐瞞。去美國工作,對小城市的人來說還是有幾分榮光的。
吳曉菁也跟着感嘆,說:“是不是那種新聞裏能看見的大項目?”
言謹謹慎地回答:“我老板說,這筆交易到底是好還是壞,還得看最後能談到什麽價格。”
吳曉菁說:“怎麽每句話都有你老板?”
言謹其實自己也覺得了,解釋:“确實就是天天都在一起工作啊。”
吳曉菁笑。
言謹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轉開話題,說:“下周又要出差,去美國做現場盡調,要跑好幾個地方,估計總得一個月,這裏鑰匙給你吧,有需要就過來住。”
吳曉菁卻搖頭,說:“不用了,我有地方住的。”
言謹想起去年自己在越南的時候,紀敏突然來過一次,說碰到過她同事。自那之後,吳曉菁就沒在她這裏長住了。她其實早就有些猜想,忍到這時候才問:“是上回……我媽說你什麽了嗎?”
吳曉菁當然也記得那件事,仍舊搖頭,笑着回答:“沒有啊,阿姨人特別好。”
話說得很真摯,但言謹将信将疑。從小時候起,紀敏對她的朋友就是有些篩選的。只要她某個階段跟誰走得近了些,紀敏便會從各方面了解,先問男的女的,再問學習好不好,家住哪裏,爸媽幹什麽的……一旦發現任何不良影響,馬上将其掐滅在萌芽狀态。
吳曉菁卻是認真這麽覺得,甚至又補上一句:“你要對你媽媽好一點,她真的特別好。”
她說過羨慕言謹,其實這份羨慕還不僅止于工作。
言謹說:“我當然想對她好啊。可她要的好,就是我聽話。如果我真做到了,現在應該在老家某個事業單位上班,說不定已經結婚,連孩子都有了。”
吳曉菁接口說:“啊不敢想不敢想。”
“不敢想我結婚還是當媽?”言謹存心追究,“我有這麽差勁嗎?”
吳曉菁笑起來,說:“你好作啊,到底要怎樣?!”
言謹也笑,這才真覺得好像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兩人在這裏同住的時候。
吃完飯,收拾了桌子,她們又像從前一樣癱在沙發上看電影。
常用的視頻網站已經開始收費,吳曉菁想看的那部電影還真有了引進版,需要花 3 塊錢點播。這個平臺也是傳媒娛樂組的客戶,言謹心裏想,這還真是工作照進生活,孫力行的批量掃貨初見成效。
那是港譯《風月俏佳人》的 Pretty Woman,言謹也不知道吳曉菁為什麽忽然想起來要看這個,但她看片子口味一向很雜,從大衛芬奇法斯賓德到周星馳廬山戀少林寺,甚至帶點顏色的那些,葷素不忌。
言謹自己不喜歡這部電影,每次看見片子裏李察基爾做出那種“我雖然嫖了,但還是內向文靜正人君子”的樣子,以及對着茱莉亞羅伯茨露出寵溺的表情,就覺得好假。
這時候看到片子裏他們談價錢,又忍不住幫着算賬,說:“女主本來一小時 100 刀,現在男主付她三千買她六天,其實算下來一個鐘才 21 刀,血虧好嗎?”
吳曉菁說:“哇,你數學好好。”
言謹說:“可不就是嘛,這片子一股有錢人扮演上帝的惡趣味,太假了好嗎。”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一直期待一個《菊子夫人》式的反轉,法國水手以西方人的視角審視東方,高傲了整本書,最後付了錢離開,以為自己是潇灑薄情的那個。結果發現菊子也不過就是打工心态,當他付訖走人踏出這個門口的那一刻,她開開心心地下班了,完全沒有《蝴蝶夫人》或者《西貢小姐》的悲情。
本以為會聽到反駁,但吳曉菁卻說:“你是對的,原劇本的名字就叫 3000,結局是霸總送妓女回到她原來做生意的地方,給了她三千塊錢,然後分道揚镳。只是劇本被迪士尼買了,電影拍出來大改,大多數人還是想看愛情故事,看男主女主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哪怕都知道是假的。”
言謹聽着,倒有些意外。吳曉菁看片不少,但這樣引經據典,從前沒有過。她猜是《或咫尺或遠方》劇組的影響,盧茜他們那些學院派。所以每一段經歷都是會留下印跡的,哪怕是一次失敗。
“他們怎麽樣了?”言謹問。
沒指名道姓,吳曉菁也知道是在說誰,眼睛仍舊看着電腦屏幕,一個個地數說過去,盧茜申請了個香港的學校,要去讀碩士了。錄音也準備去加拿大留學,還有美術老師,找到個游戲公司的工作……
“趙悠游呢?”言謹問,好像唯獨沒說到他。
吳曉菁頓了頓,說:“就還是跟着他老師混,接那種去非洲的活兒吧。”
“那你呢?”言謹終于問出來。
吳曉菁笑,說:“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事來的。”
言謹又覺得熟悉,就好像那一次她帶她去北師大食堂吃飯,又去德勝門外的那個地下室,最後才說出自己的困難一樣。
但這一次卻又有些不同,吳曉菁從沙發上起來,拉開自己那只大背包,拿出兩份合同放到茶幾上,而後雙臂交疊看着她,稱呼:“言律師。”
言謹笑,開了旁邊的落地燈,低頭翻閱。
看了之後才覺得意外,本以為是演員合同,結果卻是一式兩份的專屬藝人協議。
“你這是要去幹嘛?”她問。
吳曉菁解釋:“就是那種日韓風格的女子團體,有工資,有宿舍,封閉訓練,唱歌要求不高,跳舞我肯定沒問題。”
言謹也看到了上面的招募條件:13 到 22 周歲,未與任何經紀公司簽約,擁有偶像夢想的女生,優秀者年齡可适當放寬。
而吳曉菁已經 23 歲了,顯然就是那個可适當放寬年齡限制的“優秀者”。
“要是不走這一步,我接下去也就是去做演員助理,或者去教小孩子跳舞,一樣是吃跳舞這碗飯,不如再試一試。”她還在解釋。
言謹聽着,只是問:“不做演員了嗎?”
吳曉菁說:“我得先讓人看見我啊。”
言謹還想問,真的可以嗎?
但吳曉菁似乎已經考慮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猜到言謹沒說出口的這一問,又說:“不試怎麽知道呢?你一步步往前走,我也得一步步往前走啊。”
言謹看着她,沒再說什麽,只是又低下頭替她過合同,一條一條地:
“公司要你改藝名?”
“說我名字太普通了。”
“還要你改年齡?”
“其他來報名的全都是 90 後,最小的只有 15 歲。”
“但既然這是他們對你的特別要求,你也要提出把這兩點明确寫進合同裏,”言謹拿過筆記本電腦,開了個新文檔,一邊說一邊打字。
“第一點,藝名權專屬于你,公司未經你的許可不得使用相同藝名,也不得将其注冊為商标。”
“第二點,改年齡是公司的決定,你提供了所有真實的身份信息,不存在對公司隐瞞出生年份的情況。”
“你不要覺得這是标準合同不能修改,要是簽約前都沒有談判的餘地,以後也不會認真對待你……”
“還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他們對你說的也許是每月支付工資,但在這兩份合同裏的表述是‘生活補助’,如果将來發生糾紛,這些錢公司是可以作為付出的成本,要求你退回給他們的……”
這是她做慣的事,每天上班,就是在無數繁複冗長的文本中間尋找各種漏洞。
但這一刻卻又不同。
不知道為什麽,言謹忽然有點難過。有些人,有些故事,不甜也不完美,想要被看見,就必須被篡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