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空氣似乎凝固住了。
易無瀾久久的沉默。
就連一旁的沐言汐也靜默下來。
天道将情緒重新收斂, 她攏袖,薄霧般的衣裙飄然,臉上卻是一股冰冷之氣, 談話間好似能輕易執掌生靈生殺大權。
天道無私無情, 牠掌握着世間秩序。可當她有了自我意識的那一刻, 就注定不再是之前那個天道, 注定會有所偏差。
她與修真界的修士鬥了萬萬年,她見識過鼎盛時期大能遍地的修真界,也被他們反抗過。那種脫離控制的感覺,終是在日積月累中,破裂了她溫和的表象。
天道冰冷的笑了聲,繼續敘述她的話:“你是這一次縛靈掃蕩後唯一活下來的大乘期,你擁有這世間最為純粹、最為接近天道的道法。只是我沒想到的是,修無情道的人竟然會動情,動情到, 一點一點把這至純的功法, 毀去。”
“無情道本在修心, 意在其行。道心動搖者,有其斬情斷愛, 有其棄道他修。修為低的也許別無他法, 可你已至大乘期,完全可以壓制它。”
她的聲音冰冷:“可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在大乘期毀無情道的修士,或許也會是唯一一個。”
說到這裏,天道停頓了很久。
而後, 發出一聲短促的笑, 涼薄而又複雜。
“一身修為盡護于此,我真沒想到、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還能在此拾道重修。”
“你創立了歸墟殿, 強迫整個修真界去清除剩餘的縛靈。可他們不知道他們所敬仰的明瀾仙尊在此閉關,卻是因為失去了他們所忌憚的修為。”
“我用血池創造了縛靈,卻沒想到,你們修士中竟也有人能頓悟真正的天衍之力。天衍之力的承載者本就是縛靈最好的容器,是你,是你把我的計劃皆毀于一旦!”
虛空中傳來極強的威壓波動,腳下的法陣靈光驟然亮起,向着正中央的軀體圍集,形成風雨對峙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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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無瀾手中的曳影劍嗡鳴不止,好似随時都能出鞘。
沐言汐怔怔望着易無瀾的方向,周圍劍拔弩張,她卻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
原來如此……
她集天衍之力以身殉七絕,《天衍靈訣》護住了她的神魂不入血池,可神魂的溫養和軀體的融和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為了維持玄酆秘境,必須要有人自願犧牲。
不然,等到玄酆秘境的力量耗盡,等待縛靈進入,她将會是縛靈最好的供體。
距離飛升只剩下一步之遙的無情道修習者,這世間還有什麽力量,能像易無瀾一樣主動奉獻?
金色的靈力光團映照整座石室,沐言汐快步走向易無瀾,緋紅的衣裙擺旋過繁複的法陣,不染寸光。
耳邊響起靈力的破空聲,沐言汐腳步一頓,擡起頭。方才還在側前方的天道化為輕霧,在靈力席卷而至的前一刻消散開。
靈力光霧彌漫至石室上空,自另一方落下,映出漫天金光。
但那抹金光同樣稍縱即逝,刺眼的靈力光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下來,轉成半透明的白光,清明如初。
天道的衣裙輕輕垂下,柔聲道:“但也沒有關系,我已經等了這麽多年,我還可以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自我誕生起,我看着這個世界的興衰成敗,我本是創造它的規則,可規則也同樣束縛了我無法親自對這個世界下手,我無法将天梯斬斷,亦無法親手将你們都除去。”
“可那又怎麽樣呢,我創造的縛靈會替我完成所有的事情。”
天道的聲音低下去,緩緩地笑了,聲音空靈飄渺。
“從你身上,我還真的很想知道,一個人憑愛能走到什麽地步。昔日天之驕子,一朝墜入愛河,衆叛親離功績盡失,這樣的人,從亘古到今朝,在這世間我見識得多了,并不稀奇。”
“你們人類最大的宿敵從來都不是我,也不是縛靈,而是你們自己的欲望。秦連殇會為了獲取縛靈之力挑起事端,世人會為了獲取天衍之力站在敵對面。我很想知道,你的愛能抵得過世人的欲望嗎?”
“你為她入了魔域又如何,你為她抵擋正道的讨伐,這一次依舊失去她了,不是嗎?”
天道往前走了幾步,逼近易無瀾的身前。身若浩渺熒光,攏息間滿是一片寒霜。
“修士的力量已經越來越弱,這一次你們确實将縛靈封印了,那下一回呢?他們依舊會為了所謂的正義而放棄自己的貪欲嗎?下一回,恐怕不會再讓你們如願。”
世間的輪回之路本生生不息,渡劫失敗的修士亦可再入輪回再次修習。然而當縛靈出現後,修士便只能從凡人中萬裏挑一則選有靈根有資質之人。
這番對話存在于千年前,可沐言汐這個現世之人卻十分明白,天道的話并非是恐吓。因為如今的修真界,依舊只剩下了易無瀾一個大乘期。
也許再有幾十年幾百年,那些合體期的修士會進階,但也有一定的幾率和那些先輩一樣難渡雷劫。
可當她望向易無瀾時,易無瀾的目光卻是純澈而又沉靜的。天道似乎也被易無瀾的神情再次激怒:“易無瀾,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能讓你們在變為縛靈後保留自己的意識,你只需要解開玄酆秘境的禁制——你解,還是不解?”
易無瀾的眸光微動,伸手撫過法陣中沐言汐的額頭,似是終于回過了神,輕輕笑了一聲:“你說完了?”
天道沉默不語。
易無瀾站起身來,問:“世人的貪欲?難道你就沒有夾雜自己的欲望嗎?當年天梯的斷裂,難道不是你的一己之私才鑄就這場持續了萬萬年的人間災禍?你不必高高在上标榜自己拯救生靈,修士修道修自于天,你又有什麽資格去阻斷?
天梯是修士飛升的道路,同樣是此方世界的靈力之源,你創造的血池,又何嘗不是竊取天梯之力?”
天道依舊沉默,周身的靈力波動了一瞬,又隐去。
易無瀾:“北霄帝尊創下《天衍靈訣》,集天衍之力可修複斷裂的天梯,你原本不以為然,卻在之後幾萬年中發現了它的強大,發現它如以前飛升的修士一樣挑釁了你的威嚴,所以你又想毀了它,是嗎?”
“你說的不錯,世人稱之你為天道,久而久之,你也将自己當成了天之道法,卻忘了你自己也只是存在于規則之內的一抹意識。”
易無瀾将劍指向她,劍氣凜冽,衣袂翻飛。面容精致而又清冷,若清雪寒月,不染纖塵。
“我無法揣測千年後的修真界會變成何等模樣,但如今的你,已與我背道而馳。”
天道迎着易無瀾的劍往前走,劍身穿透她虛幻的分神,沒有引起任何的變化。她聲音降了下來:“你身為大乘期的修士,只要有我的幫助,完全可以永遠掌控入體的縛靈,成為這世上最強大的生靈,與所愛之人相伴永生。”
天道的身形漸漸變得透明,留下最後一道飄渺而又空靈的話:“易無瀾,最後的一次機會,你錯過了。”
話音漸下,周遭的幻境也開始分崩離析,厚重的石室空間化為塵埃,整方玄酆秘境寂靜無聲,微涼的風襲過,勾勒出綿延不絕的秘境版圖。
——那是沐言汐所熟知的,後來的玄酆秘境。
*
浮屠境外,各宗門高階修士皆前往萬佛宗所安排的別院休憩,無人去嘗試幹涉浮屠境內發展,唯有一些低階弟子同萬佛宗的長老一起守在外面,準備随時通報。
銜闕宗別院內,曲南宮與李重臺坐于主位之上,屋內檀香四溢,茶煙袅袅。
房門被敲響,顧枭推門而入。
李重臺熱情的站起身,将位置讓出:“顧宗主要來怎的也不提前知會一聲,也好讓我盡一盡待客之道。”
“都是在萬佛宗,有什麽待不待客的,重臺長老太過見外了。”顧枭坐到了曲南宮的旁邊,笑道,“浮屠境開啓已經小半月有餘,明瀾仙尊不讓我等窺視,犬子也是第一回參與這類比試,我實在有些放心不下啊。”
顧枭對顧淮之這個兒子平日裏也不見得有多上心,畢竟到了他這樣的宗主之位,到了他這樣的修為,對于親緣也較常人更為淡薄了。
如今端着一副慈父的作派,臉上也未表露出半點擔憂之心。
曲南宮并未揭穿他,拎起茶壺為他斟了茶,客客氣氣一笑:“顧宗主不必太過憂慮,淮之有歸天宗與銜闕宗的人相互,還有淩霄宗相幫,定然逢兇化吉,榮登天驕榜。”
顧枭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繼續跟曲南宮打太極:“曲宗主所言極是,只是如今所有入境者皆持有螢惑引,到時候淮之等人帶着衆修士入境被發覺,又該如何是好?”
話說到這份上,曲南宮也不再打啞謎:“銜闕宗與歸天宗交好多年,還有那些多年來向着銜闕宗的宗門,都是銜闕宗拯救縛靈最大的底氣,我們自是不會令你們為難。”
“之前去風月樓試驗掌控的皆是些低階縛靈,數量多且易生異狀。易無瀾又令所有入境的修士帶着螢惑引,縛靈數量一多,浮屠境外定然生變。”
顧枭:“你們難道在裏面安排了高階縛靈?有那麽多萬佛宗的修士在外守着,還有沐言清的大陣守着整座山,縛靈根本逃不進去。”
“我可沒說是在開啓之後。”曲南宮悠悠抿口茶,笑道,“就不能是提前進入嗎?”
顧枭稍一思索,驟然擡眸:“你竟然拉攏了萬佛宗?”
曲南宮輕描淡寫:“萬佛宗那些老古板都把善惡刻進了骨子裏,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拉攏的?我只是收攏了一名化神期的佛子,又恰巧将一大乘期的縛靈種在了他的身上。”
“大乘期的縛靈?怎麽可能?”顧枭緊握杯盞,壓低聲音,“你既然有大乘期的縛靈又為何不讓他附着在相同修為的人身上?”
顧枭沒有明說,但這個跟大乘期縛靈擁有‘相同修為’的人是誰,不言而喻。
縛靈只可附身于比自己修為低的修士,大乘期縛靈難得,自是要用到刀刃上。
“化神期以上修士意識便可與縛靈共存,若是那位真成了縛靈,你覺得對我們來說是好事?”重臺長老反問。
顧枭很快冷靜下來。修士被縛靈附身後修為便會大漲,一如丹田被廢的安烨長老被化神期縛靈附身後也能擁有煉虛期的修為。若是易無瀾能在與縛靈博弈中占到上風,則會讓她本就強大的多修為更加不可控。
重臺長老站起身來,看了眼窗外的禁制,轉頭笑問:“顧宗主可曾知曉,易無瀾曾有過一道侶,本是靈修,卻叛入魔域。”
顧枭問:“三千年前的仙魔大戰中,她不是早就死于易無瀾的劍下嗎?”
三千年足以讓整個修真界重新洗牌,讓當年的大宗門覆滅,讓新起的小宗門發揚光大。就連顧枭這個歸天宗的宗主,對于當年的那段歷史,也并不是十分了解,“難不成,你說的那個大乘期的縛靈,是易無瀾曾經的道侶?”
他的說話聲陡然高漲:“易無瀾當年殺了她,她定然懷恨在心,那還等什麽?”
本是一道極為有利的突破口,重臺長老聽後卻神色如常,搖了搖頭:“當年易無瀾所殺的那名魔尊名為秦連殇,并非是她的道侶,而是被人為的抹去了。銜闕宗對于縛靈的研究傳承于秦連殇,他成為縛靈後保留了神魂意識,陰差陽錯附身到了萬佛宗的佛子身上。”
屋內有幾息的沉默,顧枭放下杯盞,在案桌上發出清脆的擱置聲,“所以你們之前所說的研究對縛靈的掌控,控的是秦……秦連殇?”
曲南宮将顧枭的神情看在眼底,安撫着抛出橄榄枝:“不錯,所以顧宗主也不必擔憂顧賢侄的安危,只要他們将其他宗門的人帶至秦連殇所在的地方,修真界的新一代就能重新洗牌。顧宗主,我這也是為了我們的大業。”
顧枭眸中狠厲一閃而過,悄無聲息的捏緊了茶盞,臉上重新浮現溫和的笑意:“那就得仰仗銜闕宗了。”
曲南宮以茶代酒,輕碰茶盞:“合作愉快。”
顧枭走後,屋門再度被禁閉,透進一陣涼風,吹動旁邊的案卷。
李重臺俯身拾起,拿過鎮紙壓上。案卷的一角掀起,露出‘轉世’二字。
他将那一角重新壓下,負手側立:“宗主,你相信秦連殇的說辭嗎?”
曲南宮用茶壺燙着杯盞,側頭揚起的發遮住了神情,語氣卻是低沉篤定的:“沐言汐是不是當年的轉世之人,于我們而言都是好事。她若是,在浮屠境中必當運用魔氣群起攻之。她若不是,浮屠境将會成為我們徹底打開七絕鬼域的祭臺。”
他擡袖,煞白靈力光芒在眼前一閃,直直落在鎮紙上方,連帶着下面的案卷悄無聲息化為齑粉,簌簌彌撒在空中。
李重臺聽完他的話,跟着笑起來:“宗主所言極是,七絕鬼域的封印已經持續了三千年,那麽多宗門的新一代盡數折損于此,死後也只能成為低階的縛靈。這一回,修真界也該由我們鬼修重新洗牌。”
*
在玄酆秘境的記憶消散的那一刻,沐言汐重新回到了浮屠塔,塔頂方向一片漆黑,看不見頂。
耳邊倏然響起一聲驚呼:“她醒了!白師姐你快來看看!”
許久被困于神魂記憶中,沐言汐對于肢體的協調還有些僵硬,她看着神霞殿衆人圍攏過來,還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她木然的伸出手,讓白黎初把着脈,在接觸到熟悉靈力的那一刻,袖中繃緊的天魂絲驟然松懈下來:“原來真的是你們啊。”
神識已經回到現世,可內心的悸動仿佛仍停留在千年前的玄酆秘境中。
如今,她已重歸于世,前世的記憶令她的修行事半功倍,不懼三千年後滄海變桑田的修真界。
可那三千年的守護與陪伴,易無瀾卻從未同她提起過。
或許她這輩子都還不完了。
但總歸,她這一世就是要與易無瀾糾纏到底的。
“沒事了啊,你已經醒過來了。”白黎初示意她看向周圍,“只是還有不少人陷在裏面。”
旁邊的另一個小師妹也跟着點頭,眼中還有些惶恐:“對,浮屠塔好像将所有人都困進去了,而且之前那些宗門的人也明明四散在各處,醒過來的時候就都被集中在了這裏,剛剛有兩個元嬰後期的散修就被人趁機偷襲了。若是等會兒又打起來,該怎麽辦啊?”
沐言汐皺了下眉:“你們有查探過這一層嗎?”
“沒有,我們怕發生意外,就一直沒離開。”那小師妹似是被方才散修的打鬥吓到,眼睛都不敢往外看。
相對而言,修士修為越低閱歷越低,也越不容易被浮屠塔所制造的過往記憶所牽絆住。入記憶幻境的修士此刻毫無反抗之力,此時若對他們發動攻擊,也會令自己更多一分勝算。
耳邊傳來若有似無的打鬥聲,辨不出距離,沐言汐望向聲音襲來的方向,問:“我們的人都醒了嗎?”
最後一個醒來的林長修被人扶起來:“去看看吧。”
越往東南方走,打鬥聲和叫喊聲越大,直到眼前出現一根參天的石柱,一道靈力自前方襲來,衆人紛紛往兩側一避,再望去時,才發覺已經踏入這一層浮屠塔的正中央。
中央大殿內血霧橫沖直撞,內裏的修士狼狽不已,像是誤入了什麽煉獄似的,鋪天蓋地的縛靈氣息散開。
沐言汐袖中的天魂絲感應到縛靈的氣息躁動不已,仔細看,大殿內有不少修士雙目赤紅仿佛發了瘋似的,根本不懼任何,撲向新踏入大殿的修士。
沐言汐猛地止住腳步,沖身後還未踏入的神霞殿修士道:“站在那裏,別過來。”
大殿周圍被設下法陣,只能隐約聽到內裏的聲音,可見度卻極低,林長修等人聽到沐言汐的呵斥後紛紛停下,試圖詢問內裏情況。
可直到過去半盞茶的時間,依舊無人應答。反倒是其他宗門修士的争吵聲自旁邊傳來。
塔頂的鐘聲依舊接連不斷的響起。大殿周圍的法陣時不時傳出內裏的動靜,靈力光芒掃過石柱,映照出上面密密麻麻的經文。
除魔鎮妖的經文在此刻,也頭上了一層詭異感,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人吞噬。
林長修帶着人趕過去,就見是合歡宗與歸天宗吵了起來。
“師姐,就是他!剛剛就是他騙師兄他們,說你在裏面,師兄他們至今都不知道怎麽樣了。”
“你別血口噴人,我哪能認識你們合歡宗的所有人?剛剛我真看到一個女修進去了,除了你們合歡宗,還有誰這麽花枝招展?”
除了合歡宗,不規定宗門道袍的,還有那些散修,以及……神霞殿。
神霞殿修士平日裏着色較為素淨,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神霞殿出了個花裏胡哨的沐言汐。
神霞殿與合歡宗向來交好,白黎初立刻召劍,沖上去幫着合歡宗理論:“你成天穿得規規整整我也沒見你修為有所長進,說,這裏面到底是什麽?”
“我我我也不知道。”那男修被劍氣逼得往後退了兩步,一把折扇自旁邊挑起白黎初的劍。
顧淮之自黑暗中走出,視線環顧神霞殿人一圈,笑道:“道友這是做什麽,莫傷了和氣啊。”
白黎初皺眉,暫收回劍:“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顧淮之語氣悠然,仿佛絲毫沒将眼前的困境放在眼中:“我哪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浮屠塔的這一層沒有其他的出口,我歸天宗也有幾名弟子進去了至今未回,你若是有本事,不如代替我們進去看看啊。”
合歡宗的弟子反問:“那你為何不進去?”
顧淮之将扇一收:“我能力有限,自是不敢。”
*
大殿法陣內,即使是天魂絲的威力也只是讓縛靈襲來的攻勢停了一瞬,接着更兇的撲了過來。
“沐言汐?”一道劍光替她破開縛靈的攻勢,雲景和就出現在了眼前。
“你怎麽在這裏?”浮光劍再度刺破一只縛靈額間識海,阻止了他們的附身,“怎麽就你一個,其他人呢?”
“我爹不應該告訴過仙尊嗎?銜闕宗想要測試對縛靈的掌控力,我又不能不管那些被騙進來的修士,只能裝作不慎被拉入。”雲景和聲音帶着幾分悶,手下的動作卻不停,“你神魂之前就不穩,還是擔心擔心自己吧。”
其實這根本不需要他提醒,只是雲景和進入大殿後就與其他人被沖散了,沐言汐還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活的修士。
只是他絮絮叨叨沒有等來沐言汐任何的回複,他回頭看去,悚然一驚。
那些縛靈似乎也察覺到了沐言汐神魂有異,源源不斷的向着她的方向聚集而去,而沐言汐手中的天魂絲不見任何靈力光芒。
竟是被縛靈入體了。
雲景和突然懵住。
沐言汐……怎麽可能被這些低等的縛靈附身?
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只進入沐言汐體內的縛靈還沒嚣張一會,另一只縛靈也強行擠了進去,然後極為戲劇化的,将剛剛第一只縛靈原模原樣的擠了出來。
有沐言汐在這裏,那些縛靈對于雲景和根本沒有任何興趣,滿眼都是沐言汐那具最易附身的身體。
方圓數裏的縛靈漂浮過來,雲景和也是煉虛期的修為,周圍的縛靈皆是低階,對他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威脅,他忙提劍向着沐言汐身旁的縛靈而去,靈力硬生生将一些縛靈震碎:“沐言汐!醒一醒!沐言汐!”
但好不容易清出一條路,還未等他觸碰到人,又有另一只縛靈試圖占據沐言汐的身體。
雲景和的呼吸都幾乎停止了,他跟沐言汐的退婚已經過去了将近十年,年少時不成熟的仇怨早已消散在時間裏。可若是沐言汐在這裏出了事,以易無瀾對她的重視程度,恐怕整個修真界都會大亂。
沐言汐被縛靈入體後,神魂被擠在角落裏。
三千年前她就仗着自己大乘期的修為,潛入過秦連殇的地盤,被無數的縛靈包圍過,已然習慣了。
縛靈無法附身比它修為更高的修士,沐言汐仗着自己大乘期的強勁神魂,故意吸引那些縛靈前來,只是沒能探尋到她想要的東西,正要将身體奪回,耳邊突然響起一聲低啞的指令:“吞噬她,不準退!奪取她的意識。”
那是試圖附身她的縛靈所聽到的指令。
一如剛剛那幾個沒能成功附身她的縛靈,沐言汐能感受到體內縛靈的劇烈掙紮,卻仍舊因為那道指令被死死的禁锢住。
沐言汐愣了愣,這可不是她欺負縛靈的,是縛靈非要倒貼上來的。
這事她三千年前就想要做過嘗試,可那些縛靈一旦察覺到無法占據她的意識就會自動去尋找下一個修士。
這一回,倒是陰差陽錯遂了她的願。
趁此機會,沐言汐閉眸去翻看占據她身體的縛靈記憶。
很快在別人的記憶中,沐言汐看到了那座她從未見過的六合塔。
塔樓森森,六方兇獸銅像矗立在外,分別鎮守六個方位,塔樓外覆蓋無數粗壯的鐵鏈,直沖雲霄,是極為繁複的法陣。
周圍尚未附身于修士的縛靈渾渾噩噩神色木然,腳步虛浮的飄向塔外,好像一個個受什麽牽引的傀儡。
不,不是好像。
她很快察覺到了縛靈前往的方向,盡頭處站着一名萬佛宗的佛子,縛靈皆垂首等候。
那佛子身着萬佛宗金色佛袍,背對而立,像是被附近的縛靈同化,竟然沒想着要逃離。
視野一再推進,佛子微微颔首,單是一個背影氣勢駭然,隐約透着一股子熟悉。沐言汐從記憶裏翻找着這樣的佛子,卻無所獲,再去看那佛子時,對面出現了一張極為熟悉的人臉——銜闕宗宗主,曲南宮。
進退兩難的縛靈似乎終于掙脫了控制,猛地從沐言汐體內掙脫,沐言汐也從縛靈的記憶中撤離出來。
秦連殇曾研究縛靈幾百年,就是為了得到縛靈的力量,銜闕宗對于縛靈的認知也大多來源于秦連殇,親眼所見、所聞控制縛靈之法,沐言汐也并沒有太過驚訝。
思及當初安烨長老帶來的縛靈,以及在風月樓中時那些縛靈有計劃的入侵,也許在此刻也都有了解釋。
銜闕宗确确實實找到了控制縛靈的辦法。
沐言汐從縛靈的記憶中掙脫出來時,沒被周圍的縛靈吓到,反倒是被撲過來的雲景和吓了個正着。
手中天魂絲倏忽釋出,靈力絲精準刺入幾個縛靈識海,為雲景和清出一條道來。
天魂絲纏住雲景和的手腕将人往身後一拉:“誰讓你過來的?”
雲景和呆了一下,才‘哦’了一聲:“你……你還活着啊。”
沐言汐沒好氣的笑了聲:“怎麽,你是要來給我收屍?”
周圍的縛靈似是得到了新的指令,紛紛停止了對沐言汐身體的占據,雲景和松了口氣:“你畢竟算半個淩霄宗的人,總得帶你回去吧,不然仙尊定會責怪我的。”
沐言汐:…… 還真是來給她收屍的。
“那我還得謝謝雲少宗主了。”沐言汐似笑非笑的轉頭,故意為難他,“仙尊怎麽會為難一個小輩,你可不要侮了她的名聲。”
“那是在宗門之事上不為難罷了。”雲景和面無表情,“不如下次你也體驗一下大乘期的威壓。”
沐言汐知曉雲景和之前被易無瀾安排在局中,以至于在遇到她前,一直沒有見過易無瀾的面。雲景和就算對易無瀾生出些抱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皺眉替易無瀾澄清:“易無瀾不會欺負小輩的。”
雲景和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沐言汐皺眉:“有話就說。”
雲景和幽幽看着她:“朝歲城的風月樓外、客棧中、玄酆秘境裏,我一共體驗過三回仙尊遠超她展露出來的元嬰期的靈力威壓,就算沒完全釋出,也不是當時的我能承受的。”
沐言汐:……
沐言汐一愣,好一會才意識到雲景和的語氣為何如此幽怨。
敢情易無瀾是真的背着她拿靈力威壓對付過‘情敵’。
沐言汐沒有親眼所見,可是一想到易無瀾一個活了三千多年的大乘期修士,板着那張清逸出塵的冰山臉欺負一個還沒百年的小輩這種事情 ,沐言汐就覺得易無瀾可愛得緊。
若是易無瀾出現在這裏,她定要好好的親一口。
她輕咳一聲,收斂下嘴角的笑意。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好像方才義正嚴辭說易無瀾不會欺負小輩的人不是她沐言汐一樣。
她道:“這種事情也值得拿出來說?仙尊的威壓你要是真承受不了,你是如何能站在這裏同我說話的?”
沐言汐之時想要表達易無瀾沒有要欺負小輩的意思,但這句話在雲景和耳中,就是赤裸裸的炫耀。
周圍縛靈盡數散去,他将長劍一收,匪夷所思的望着沐言汐:“還不是為了不讓你察覺到?”
沐言汐:……
好像也有道理。
那時候易無瀾作為‘青衣’與她形影不離,易無瀾對雲景和使用靈力威壓的時候,八成她也是在場的。若是真的太過分,易無瀾‘青衣’的身份可就瞞不下了。
雲景和看着陷入深思的沐言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語帶嫌棄:“也不知道仙尊當初怎麽會看上你的,總不至于真的是看你可憐日久生情吧?”
“你們仙尊逃不過世俗,迷上了我這張臉,一見鐘情不可以嗎?”沐言汐往前一湊,故意刺激他,“當初來神霞殿退婚時,你也沒少盯着我看啊。”
雲景和看着沐言汐那張突然放大的臉,渾身一僵,腦子裏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氣急敗壞的重新召出長劍,飛快的往旁邊退了兩步:“我告訴你啊,你現在可是仙尊的人,就別像以前那樣招蜂引蝶撩撥人,不,不然——”
“不然你就把我綁到仙尊面前告狀?”
雲景和耳根通紅的提劍往前走:“我不會讓你毀了仙尊名譽的。”
沐言汐望着他的背影,笑得直樂。看來,這雲景和褪去以前讨人厭的作派,還是挺讨人喜的一小孩。
淩霄宗也不算後繼無人,沒長歪。
二人向着大殿中央走,雲景和突然眉頭一皺,看向東北角的方向。
沐言汐只顧着注意縛靈,正要往前走,雲景和就将她攔了下來,接着一道人影直直的撞上來,将雲景和撞得退後了半步。
沐言汐跟着扶住眼前的人:“寧姐姐?”
沖出來的正是合歡宗的寧知弈。她緩緩地将目光從雲景和臉上移過來,才忙道:“小殿下,你怎麽也來了?哎先不說這個,我方才似乎看到了一個萬佛宗的高階修士,轉眼又不見了,他是不是入境來救我們的?”
沐言汐疑惑道:“萬佛宗的?是不是身着白底袈裟,上繡金藍邊紋?”
寧知弈快速點頭:“對,就是白底金藍紋,方才還在那!同我們一起入鏡的佛子穿的都不是這個規格的法袍。”
“入境前仙尊便規定不得有高階修士,是不是你看錯了?”雲景和猶豫。
“我絕不會看錯。”
她說着,指向方才來時的方向:“與我一起入鏡的還有不少修士,不知道他們如何了。”
沐言汐聽出寧知弈話中的焦急之意,忙道:“好,我們一起去找。”
雲景和也一同跟了上來,他站在沐言汐的另一側,眼神時不時瞥過寧知弈拉在沐言汐胳膊上的手,有些意味深長。
沐言汐起初以為雲景和是因為大殿內忽明忽暗的光線而眼睛不适,次數多了,一偏頭就與雲景和直直對上。
雲景和無聲的吐了兩個字:“仙尊。”
像是在強調剛剛說過的‘招蜂引蝶’。
沐言汐不自然的将手從寧知弈那裏抽出來。
也不知道易無瀾背着她給了雲景和什麽好處,來了秘境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指尖上纏繞的天魂絲傳來異動,沐言汐擡手一握,浮光劍瞬間被召到了她掌心握着,剛從靈芥中湊出半個腦袋的鴉不語拼命扒拉住邊緣,才不致于被颠出外面。
“沐言汐,你下一回誤入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起碼跟本座說一聲啊——噫,縛靈?”
沐言汐正在覺察四周,問:“你也能感覺到?”
“那是自然。”鴉不語十分驕傲,“縛靈的氣息渾濁污穢,難聞的緊,一聞就聞出來了。”
沐言汐随意一點頭,将鴉不語按回靈芥,“怕就別出來。”
寧知弈還在四周尋人,就在此時,幾人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浩渺的梵音,伴随着掙紮般的嘶吼,幾名修士掙紮着從前方的重霧中撲了出來,踉踉跄跄摔倒在地,好像在被人追殺似的。
沐言汐猛地擡起劍,面無表情的看着喘着粗氣的人。
大殿內可見度并不高,那幾名修士的喘息聲太過森然,仿佛野獸一般。
雲景和掌心凝出一團靈火光,螢惑引顯于掌心,上前想要看一看是哪個宗門的修士。
大殿內到處都是縛靈的氣息,螢惑引需要更近的距離才能精準判斷是人是縛靈。
沐言汐突然擋在了他面前:“別過去。”
雲景和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前面突然襲來一陣刀風,朝着他的右肩狠狠劈下。
千鈞一發之際,沐言汐的身形一閃,若離弦的箭般挑至刀尖下,浮光劍劃過刀面,阻擋住對方的兇猛的攻勢。
寧知弈拉了一把雲景和,手中劍也跟着刺過去。沐言汐的天魂絲對于縛靈的識別度極為精準,冒然出手定然是察覺到了什麽。
沐言汐的速度極快,手腕翻轉兩下,硬生生将那人的手臂削飛出去,血噴湧而出,引得那人的動作更為癫狂。
沐言汐往後退了半步,天魂絲連成一個巨大的靈力圈将幾個已經被附身的縛靈全然圍在其中。
靈力光芒照亮了縛靈身上的道袍,寧知弈靠近過去,手上攻勢一頓。
浮光劍刺過其中靠近寧知弈縛靈的識海,忙阻止:“寧姐姐,別靠太近。”
寧知弈面前的那個縛靈卻也在這一刻停下了攻勢,聲音斷斷續續道:“我……”
寧知弈睜大眼睛看着它。
就在這時,一把劍突然從背後穿透縛靈的心口,狠狠一旋,暗紅的血液噴濺出來,沾了寧知弈半身。
寧知弈呼吸一滞。
縛靈舉起的手緩緩落下:“別……別看。”
寧知弈愣怔許久,喉間緩緩溢出一聲泣音,卻哽咽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沐言汐也愣住了,正要去扶寧知弈,卻見那縛靈身後的雲景和已經将長劍上的血一甩,挽劍回手,沖她們笑:“你們都沒受傷吧?”
可直到看到寧知弈臉上的神情,他的笑意漸收,怔然問:“道……道友,你怎麽了?”
沐言汐半扶着寧知弈,澀聲解釋:“方才你殺的那個縛靈,應當是合歡宗的修士,意識尚未被完全吞噬,剛好遇到了寧姐姐……”
即使這些年寧知弈也遇到過其他縛靈,可直面同宗修士變為縛靈還是第一回。沐言汐抱着站都站不穩的寧知弈,視線落在那已經失去生息的屍體上。
沐言汐安撫了寧知弈一陣,此地不宜久留,好在寧知弈也很快調整過來,她揪緊沐言汐的袖口:“合歡宗入大殿的不止這幾人,還有其他的。”
“好,我們一起去尋。”
話音剛落下,袖中的天魂絲再度産生異動,就連雲景和手中的螢惑引指針也開始急劇的在羅盤上發生旋轉。
一陣帶着靈力威壓的風自前方刮來,三人掐訣揮散這道攻擊,周圍的視野漸漸清明,剛剛的幾具屍體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只是旁邊多出了一個人。
那人身着白底佛袍,正雙手合十,手中撥弄着佛珠串,眉目間一片悲憫。
乍一看,還真是一位悲天憫人的得道高僧。
察覺到三人的視線,佛子擡起頭,雲景和手中凝出的靈力光團将他半邊臉照得發亮,另外半邊卻依舊隐匿在黑暗中,看不清輪廓。
他含着笑,像是歡迎他宗來會客一般:“諸位好啊。”
雲景和試探着開口:“封離大師?”
“是我。”佛子将視線緩緩轉向沐言汐,擡手散漫行了個道修的平輩禮。
似笑非笑問:“故人重逢,小殿下就不打算同我敘敘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