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姬承下意識推動棋盤, 倏然站起身,棋盤的棋子噼裏啪啦落了一地,在寂靜的湖中亭內格外刺耳。
“皇皇皇姐?怎麽是你?”
國師不是說姬榮已經跌落山崖死了嗎?就連死狀也是國師親自去确認的, 身上還帶着裂開的虎符。
怎麽會突然出現在皇宮裏?
就算姬榮能避開追殺回宮, 也應該是在幾日後, 那麽遠的車程她是如何能在一夜之間趕回皇城的?
他們這裏出了那麽大的動靜, 也沒有一個內侍,姬承的心往下沉,驚恐的看着姬榮:“你沒有去紅塵樓,什麽祭天什麽祈福也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沒有離開過皇城,對不對?”
姬榮還穩穩當當的坐在與他對弈的位置上,神色沉靜:“臣自然是去了。若非如此,也不會知道陛下心中對臣的怨念有如此之深。”
她緩緩擡頭,眼底閃過一絲複雜:“小承, 你真覺得除了皇姐, 便能讓你的皇位高枕無憂嗎?”
姬承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繁複的龍袍擦過腳底,不受控制的往後倒, 姬榮提氣掠身過去, 穩穩的拉住了他的手。
姬承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姬榮:“姐,這裏面一定有誤會,你要相信我啊,我從小跟着你, 怎麽會做出對你不利之事?定是有人在背後挑撥離間。”
他滿頭都是汗, 連‘朕’的自稱都沒用,好似他們真的只是一對普通的姐弟。
姬榮:“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些奏章我都看不懂,還得姐姐幫我呢。”
“好。”
姬承的脊梁陡然一松,只要暫時穩住姬榮,國師很快就會找過來,到時候再處理不遲。
Advertisement
他的語氣輕松了許多:“皇姐是何時回宮的,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朕也好派人前去城外相迎。”
“今早剛到的皇城,那時你正在早朝,總不能去打攪你,你如今長大了,總得逐漸放權給你。”
姬承沉默着,他有些動容了。
放權歸還。
但是,他還有生氣的事情未能宣洩,他甩開姬榮的手,明黃的袖子一甩,重新坐了下去:“就算如皇姐方才所言,可你怎麽會提前回到皇城,你連個行蹤都瞞着朕,是不是防備朕會對你下手?”
姬榮忽然擡起下颌,視線看向姬承:“出門在外,臣的戒心确實重了些。”
她的承認讓姬承不由得自滿:“被朕說中了吧?皇姐做了這麽多年攝政王,在朝中安插那麽多人習慣了權勢滔天的日子,怎會甘心放棄手中的一切?你為了把朕拉下來,就想借通靈丹的副作用讓朕失去民心。”
“皇姐,朕不是小孩子了,朕能看得明白一切,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就算把朕拉下去,沒了通靈丹,你也治理不了大雍國。”
姬承早朝時最讨厭聽的,便是在朝臣拿不定主意時讓姬榮來決斷,而他這個高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就像是個擺設。
姬榮把持朝政,就算沒有異心,又與造反何異?
姬承很快就給自己下了定心丸。
“既然陛下提到了,臣也實話實說。臣的戒心并非針對于你,而是針對于那些服用了通靈丹的人,針對于國師。”姬榮一字一頓,聲音緩慢,并不打算隐瞞自己的心思。
姬承輕輕‘哦’了一聲,似是忘了自己讓國師派出縛靈去刺殺姬榮的事情:“服用了通靈丹的人又不會對你造成威脅,國師這麽多年也是兢兢業業為了大雍國,皇姐你又為何對他們抱有如此大的敵意?他們也不都是為了大雍國嗎?”
姬榮不答,只是說:“臣此次回宮只有唯一一個請求。”
姬承盯着姬榮的臉,咬咬牙,“你說。”
姬榮往後退兩步,俯身給他行了一禮:“臣請求陛下能停止供應通靈丹,并且将通靈丹全部銷毀。”
好似一記悶雷落下。
姬承臉色扭曲:“你說什麽?”
姬榮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毀去通靈丹,并不再與國師接觸。”
姬承一度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在國師告訴他,姬榮可能要對通靈丹出手時,他還以為姬榮是找不到其他能篡位的辦法,而想要以此來要挾他。
可他萬萬沒想到,姬榮是真的要将其毀去。
他與姬榮相處二十多載,很清楚姬榮此刻的話并非玩笑。
可是,姬榮是怎麽敢說出這樣的話的?
通靈丹能控制那些修士,令其被迫留在大雍國為他們效命,甚至能吸引來別國有能力的人。
一旦銷毀通靈丹,大雍國淩駕于諸國之上的地位就會徹底消失,到時候大雍國拿什麽去保家衛國?
他憤憤想着,甚至将最後一句話問出了口。
“如今大雍國兵強馬壯,未免不能與他國一戰。”姬榮擡起頭,與姬承對視,“再者,通靈丹的效用也只是一時,等到身負靈根的人都服用通靈丹出現後遺症引起大規模的恐慌,到才是大雍國真正的災難。”
姬承腦子裏嗡嗡響,他意識到姬榮說的這些話好像有點道理,但又不肯承認。
難道他是在助纣為虐嗎?
不,不會的。
大雍國這麽多百姓,就算到時候有仙根之人被用盡了、大雍國民不聊生了,那也是幾十上百年後的事情。
那與他又有什麽關系?
這個皇帝本就是他們逼他做的,父皇在逼他,國師在逼他,就連滿朝文武也都在逼迫他。
如今,就連一直幫扶他的皇姐也要這麽逼他。
姬承的手指攥緊,思緒彌漫間,耳畔忽聞笑聲。
他尋着笑聲望去,見姬榮唇角微微勾起。
姬榮長得本就美,可她又不似那些嬌滴滴的閨閣小姐們,自小的權勢富貴令她的美中帶着一絲英氣、一絲威嚴,給人以足夠的安全感。
這是姬承自小對姬榮的印象,好似只要姬榮在身邊,什麽事都無需他擔心。
可現在姬榮的這聲笑,卻讓他好不容易放松下來的心,再度高高吊起:“你笑什麽?”
“笑臣自己,這麽多年還是沒能将陛下教好。”姬榮的聲音很是溫和,眼神卻漸冷,“國之君者,當以百姓為先。姬承,這麽多年你還是一樣貪慕榮華自私自利。”
“無藥可救。”
姬承擡頭,姬榮已經朝着他走了過來,身上自帶着皇室血脈的矜貴與傲慢,單是站在他面前,就給了他無限的壓迫。
影子垂落下來,擋住姬承面前所有的光。
姬承舌根輕輕顫抖着。
在姬榮離宮前,姬榮身上還沒有這股氣勢。
就像是被逼到了絕境,而就地反撲的殘忍而又肅殺的帝王之氣。
難以言喻的恐懼彌漫上來,姬承一掌拍在棋盤上:“姬榮,你就是要造反對不對?什麽都是假的,你前面說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你要造反是真的!你既然想造,那你便試試看啊 !這是皇城,朕擁有數千修士,你憑什麽跟朕争,你拿什麽跟朕搶!”
姬榮高挑纖瘦的身影立在亭中,安靜了一會兒,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
“沒有了我,我讓渡出來的權力也會被朝中其他人分食。有的人野心大一些又頭腦聰明,便分去得多一些,有的人貪心不足,也許還會因此被蠶食。你覺得你是國師最想要的皇帝嗎?別傻了,終有一天,他會扶持另一個既能把控朝政、有對他完全言聽計從的人來代替你。”
姬榮半側過臉,長嘆口氣:“我以前從未想過要與你争,但現在開始,我會争。”
她莞爾一笑,春風拂面般:“為了清明的朝堂,為了百姓的性命,亦為了重整修仙之路。”
姬承怔怔地看着姬榮,腦子在短暫的混亂後,終于覺察出了姬榮不對勁的地方。姬榮從不做沒有打算的事情,可如今他都用那數千服用了通靈丹的修士為籌碼了,姬榮臉上還是沒有任何恐懼。
怎麽可能呢,姬榮也是凡人,怎麽會不怕他手裏的那些修士,更何況,更何況國師還是個修為異常高深,能夠控制那些無意識修士的人。
“……你,你是不是認識了其他的修士?”姬承的腦子轉得飛快,“就是他們将你連夜送回皇城,也是他們僞造了你掉落懸崖的死狀,還有那塊虎符,那塊虎符明明是國師親眼所見……”
姬榮擡眸,心中最後的那片雪好似也落了下來,将對于姬承的親情完完全全冰封。
這個國家從她祖父那一輩開始,軌跡就已經徹底亂了。外表的繁華終究遮不住陋室的支離破碎,大雍國的每一寸榮光,皆是由百姓的血肉堆積而成,而至高皇權、世家權貴,卻還在繼續蠶食這片腐朽的江山。
她不願再掩耳盜鈴,她想要重新建立一個為百姓遮風擋雨的樂土。
姬榮從袖中拿出一塊紋飾精致的青銅虎符,虎睛嵌着黃金,對上姬承的眼,肅殺之氣撲面而來:“你要說的是這個吧?”
不待姬承回答,禦花園外陡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姬榮沒再說什麽,将虎符收回。
因為現在,有人會替她說了。
“陛下,探靈臺中出現幾名神色癫狂的修士,修為之高無人敢攔,亦有人認出那是已經‘飛升’的修士,如今探靈臺義憤填膺,紛紛都向皇室要個說法。”
“陛下,皇城外出現上千玄甲軍,皇城守衛提督被殺,城門已被攻破,玄甲軍直逼皇宮,如今城內危矣!”
“陛下,通靈丹會致死的消息被傳出去,京中服用過通靈丹的修士也都在往皇城趕來讨要說法,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陛下,益州和汴州城的百姓打傷要求他們重測靈根的士兵,正朝着皇城而來。”
“陛下……”
姬承的耳邊充斥着喋喋不休的争論,“國師呢,國師何在?”
“國師,國師沒來尋您嗎?”
“把話說清楚。”
“國師原本去了探靈臺,可剛一進去,他就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向陛下彙報。”
“一派胡言!朕并未見到過國師,快去找,快給朕将他找出來!”
姬承面色癫狂,就近拔出一名侍衛身上的劍,洩憤似的往旁邊砍去。
刀鋒還未落下,手腕就被人按住,姬承狠狠瞪過去,卻發現是姬榮。
他暗自用力,想要将手腕抽出來,刀鋒一轉,往姬榮的方向而去。
姬榮松開姬承的手往後避,刀鋒蹭着她的面容而過,她側身快步,手掌輕旋,重新按住姬承的手腕用力一捏——長刀轟然落地:“你等不到他了。”
“玄甲軍遠駐邊境,我手中所能調動的不過一千人,皇城內的守軍卻有八千。”
“你不是輸給了我,而是輸了民心。”
對上姬承的雙眼,姬榮一字一頓的重複:“姬承,你輸了。”
姬承整個人不受控制的跌落下去,明黃的龍袍落在石板地上,沾上草屑,他鼓動眼珠:“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
姬承想不明白。他也為大雍做出了不少貢獻,他讨厭早起,卻也日日去上朝。他給了百姓修仙的機會,也許要付出的代價是多了一些,但……
但為什麽他們曾經那麽真誠的高呼萬歲,如今他只是讓他們重測靈根,讓更多的人擁有修為,怎麽知道壽命有限就都要反對他了?
姬承的眼神之中流露出倉皇:“當真是朕的過失嗎?”
姬榮召來其中一名侍衛,問:“如今探靈臺情況如何了?”
如今的局勢已然明了,就算姬榮這個長公主壓制不住那些暴動的百姓,這個江山也絕對不會再由姬承來坐。
被點到的侍衛上前恭敬道:“禀殿下,有二位仙長出手相助,已将探靈臺控制住。”
即使沐言汐二人放出縛靈,姬榮也并不擔心百姓的安全。就算只是一種直覺,她也相信那二人不會傷害無辜之人。
“她們二人如今在何處?”
“公主殿下是在尋我嗎?”牆頭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幾人循聲望去,只見沐言汐坐在牆頭,身後大片的紅梅将她簇擁其中,言笑晏晏:“正好,我還有場大戲要帶你去看,晚了可就見不到了。”
沐言汐自牆頭一躍而下,翩然落至他們身前,看着姬承的目光中滿是不解:“這就是你那位當了皇帝的弟弟?”
這人身上可沒有半點帝王之氣,大雍國還能撐這麽多年,可全靠姬榮這個攝政王啊。
姬承從沐言汐眼底看出不屑,他緊咬着牙,不發一言。
姬榮皺了眉:“小仙長……”
沐言汐擺擺手,她知曉姬榮秉承君子之道,不想讓姬承太過難堪,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她俯身下來,笑道:“你不是想見孤司偃嗎?一起去吧?”
姬承被她的笑容晃了眼:“……孤司偃是誰?”
沐言汐‘啊’了一聲,恍然道:“原來孤司偃連名字都沒有告訴你們嗎?銜闕宗,孤司偃,就是你們的國師。”
姬榮驚訝道:“國師竟然還沒離開?”
“他就算逃了,就能逃到哪兒去?”沐言汐輕聲問。
就算孤司偃回了修真界,她們也不會放過他。
話正說着,一道沖天的靈力光陡然在皇宮另一端炸開!
沖天的靈氣和蜃氣籠罩在皇宮上空,可沐言汐等人身處的禦花園卻沒有被絲毫靈力波及到。
姬榮看着靈力爆開的方向,眯着眼睛指出方位:“乾清宮。”
姬承失聲道:“那不是我的寝殿嗎?”
沐言汐帶着幾人往乾清宮的方向走去,步伐并不匆忙,不疾不徐,更像是在拖延時間。她邊走邊解釋:“我記得公主殿下曾提起,在你祖父曾祖父臨終之時,曾有修士為他延長了十年壽命?”
姬榮:“不錯,可這與乾清宮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沐言汐解釋,“蜃氣想要被引入凡俗界,必須有承載蜃氣的法陣,而當時那位修士正是以改動公衆風水為由,在皇宮內布下聚靈邪陣。”
“乾清宮為歷代帝王寝殿,是龍氣最為氤氲之地。在乾清宮上布置邪陣,若大雍國成為凡俗界第一大國,那麽,邪陣也将處在凡俗界的中心,能最大程度吸收凡俗界的氣運,接收修真界傳輸而來的蜃氣。”
姬承臉色煞白:“所以,所以我每日都……”
“是啊皇帝陛下,那些蜃氣可是日日都在陪着您,那些死去的亡魂,也夜夜與您作伴呢。”
沐言汐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看他:“聽聞,前兩位皇帝皆是早逝?”
姬承的臉色更加灰敗,像是被抽去了生機,“不可能,這不可能,定是你在蒙騙朕。”
這下,就連姬榮的臉色也不好看。
先皇駕崩時,就連她也才剛過及笄不久,先皇駕崩前兩年,太醫皆束手無策,只道是積勞成疾,藥石無醫。
而他們的祖父,亦是剛過而立之年。
若真是因為那聚靈邪陣,姬承的壽命豈不是也……
“但——”沐言汐欣賞夠了姬承臉上的驚恐,覺得差不多了,才收起逗弄人的心思,“你身上并無太多帝王之氣,這邪陣沒法從你身上獲取氣運,所以,你也算是僥幸了。”
姬承:“當真?”
沐言汐意味深長的看向姬榮:“自然當真,只是陛下如今這處境,也不知道後事如何。”
姬榮抿了下唇,未答。
沐言汐拍上姬榮的肩:“公主殿下,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她說完後又笑着往前走去。
其實她一開始十分不解,為何大雍國中有個權勢傾天的國師,還非要為皇位競争的失敗者,也就是姬榮,設置一個攝政王的位置。
看似是朝堂兩廂制衡,可孤司偃都能有讓先帝更改遺照的本事,自己趁機奪權一手遮天,豈不更為自在?
如今倒是從這方聚靈邪陣中琢磨出點緣由來了。
聚靈邪陣需要借助凡俗界的氣運,孤司偃可以利用修士的力量将大雍國變成凡俗界第一大國,讓其成為凡俗界的中心,卻沒辦法改變凡人身上與生俱來的氣運。
一如他無法讓那些沒有靈根的人修仙。
大雍國這一輩的皇室子弟中,所有的帝王之氣幾乎都集中在姬榮的身上,她是天命所歸的帝王,即使被奪走了皇位,她身上的氣運依舊不減。
孤司偃想要維持邪陣,就必須給邪陣一個吸收帝王之氣的理由——便是姬榮的攝政王之位。
成為攝政王,需要時常往返于宮中,尤其姬承年歲尚小,需要姬榮的照顧。既能穩固江山,又能催發邪陣,一舉兩得。
可如今孤司偃,又為何要對姬榮下手,難道他已經不需要這個邪陣?又或許,是即将不需要?
這一點,沐言汐還尚未想通,他們就已經走到了乾清宮的宮牆之外。
宮牆外有不少人聞訊前來,将偌大的乾清宮圍個水洩不通,卻無人能進入,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籠罩在乾清宮外。
待沐言汐幾人走進,一名身着盔甲的男人手執長矛向他們走來,待走近後,只聽姬承失聲道:“顧将軍,你不是去了北齊,怎麽會在這兒!”
顧将軍未發一言,徑直走到姬榮面前,跪地行李:“末将救駕來遲,還望殿下恕罪。”
姬榮上前一步将他扶起:“北齊如何了?”
顧将軍:“北邊軍防皆已被玄甲軍接管,殿下無需有後顧之憂。”
這時,旁邊一名官員忍不住出聲詢問:“殿下,顧将軍,這……這又關北齊何事?難道殿下真遭遇了北齊的刺殺?”
“是啊,聽聞殿下被北齊刺客刺殺,命懸一線,陛下還說要為您發兵。”
姬榮面無表情的看了姬承一眼:“你自己說,還是我來說?”
姬承死死的咬着牙:“皇姐說什麽,朕不明白。”
姬榮沒想到都到這種時候了,姬承還不願意說實話,便吩咐顧将軍:“将軍,你來說吧。”
顧将軍站起身,精壯的身軀還帶着幾分血腥味,煞氣十足,另不少官員往後避了避。
他一揮手,身後兩名官兵将一人壓了上來,衆人定睛一看,那不是皇後的兄長,當今的國舅爺嗎?
顧将軍指着那人,厲聲道:“龐黟暗訪北齊皇室,意圖借長公主之死,先向北齊假意發動戰争,後接納北齊身負靈根之人,輔以通靈丹,被我軍中安插在北齊之人發覺,此等通敵叛國的大罪,當誅以九族!”
此言既出,周圍接連響起議論聲:
“長公主的死訊不是今日才從宮中傳出嗎?龐黟又是如何能提前知曉的?更何況長公主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
“大雍國力高于北齊,與北齊交戰,又怎會需要幫助北齊有靈根之人修仙?難不成大雍到時候還要戰敗?”
“你這屍位素餐之人,速速将事情說清楚!”
“龐黟手中沒有兵權,他又怎能影響交戰的結果,他背後定然還有他人,快将人招出來!”
龐黟在衆人的威逼下,目光求助似的看向姬承。
姬承喉頭緊張的滾了滾。
若只是通靈丹一事,他身為帝王無法撇清自己的責任,姬榮身為攝政王亦然無法撇清。而眼前這個,作為整個局中的最後一環,便是姬榮名正言順的即位理由。
姬榮的死訊在今早就已經被傳出去,朝廷要攻打北齊,以此征兵測靈根,也已經蔓延好幾城。與龐黟的話皆不謀而合。
也許,在姬榮逃過刺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徹底輸了。
片刻後,宮中呈現一片混亂之狀,同樣參與過此事謀劃的官員見大勢已去,紛紛開始向外逃竄,沒有片刻的停歇。
就連宮中那些暫時被玄甲軍壓下的駐軍中,亦有不少開始垂死反抗,試圖将姬承救下。
他們驚慌失措,奮力大吼:“長公主造反,還不速速護駕!”
“救陛下,來人快救陛下——”
話音未落,‘咻’一聲刀劍破空的铮鳴聲響起。
姬榮白色寬袖卷過,從身側士兵刀鞘中抽出長刀直射過去,疾風破空而去,長刀穿入那人胸膛,将人死死釘在地上,轉瞬便沒了呼吸。
她目光嚴厲,望着宮中這一混局,揚聲道:“替本王拿下叛國之賊,若有反抗不遵者,就地殺無赦!”
在紅塵樓中見到姬榮時,沐言汐其實并沒有看出姬榮有何特殊之處,甚至在見到真人後,很難将其與百姓口中稱贊的攝政王聯系到一起。
在當時的她看來,不過是個在凡俗界出身不錯、又喜好美人的權貴子弟。
可她沒想到姬榮還有如此淩厲的一面。
甚至有很多事情,看似是她們所提出的,其實姬榮暗地裏早已收到消息,早已有所應對。即使姬榮沒有遇到他們,她相信姬榮亦能在這場困局中脫身。
不過,能承載如此多帝王之氣的人,又怎會是等閑之輩?
沐言汐搖了搖頭,腳步一轉,往乾清宮的方向走去。
乾清宮的禁制對她毫無作用,沐言汐閑庭漫步般走入,剛一踏進,一道靈力迎面而來。
她側身一避,懶洋洋的靠在宮牆之上,看向陣眼中央的青衣女子:“明瀾仙尊,要幫忙嗎?”
“不用。”
“那你倒是快點啊。”
“等着。”
沐言汐挑了下眉,偏頭看向被靈力縛帶綁起,已經半死不活的孤司偃,身上極為狼狽,就連丹田也已經空了。
還好在探靈臺時及時出手,才将人捉住。
沐言汐指尖輕撚,天魂絲自袖中探出,探入孤司偃的識海,注以靈力:“大雍國的一切都是你做的?”
天魂絲可探修士神魂,可孤司偃顯然已經成為了縛靈,沐言汐還從未嘗試過探縛靈的神魂。
孤司偃眼皮微動:“與你何幹?”
沐言汐也不急,又注入些靈力,問他:“在探靈臺發現我們後,你為何不離開?這些縛靈對你就如此重要?”
孤司偃依舊不答。
沐言汐歇了盤問的心思,看來天魂絲在這方面對縛靈并不起作用。
“易無瀾,這人還要留嗎?”沐言汐目光轉向易無瀾,抱怨道,“他什麽也不肯說。”
易無瀾看向沐言汐的目光變得柔和,掌心還在不斷往法陣中灌入靈力,勁風揚起素衣,和光同塵,好似還是在靈霧峰的小院中,手執着一本佛經,歲月靜好。身後倒映在聚靈邪陣中的陰影,卻含着一股肅殺之氣。
“你想怎麽做,便怎麽做。”
“唔——”沐言汐思索一番,那張秾麗到具有攻擊性的臉被天魂絲的靈力光映照,突然,她指尖一道強光迸發而出,天魂絲輕輕一動,“那就留在這兒贖罪吧。”
話音剛落,孤司偃身軀一晃,識海怦然炸開,化為一團血霧,消散在空中。
乾清宮外張望的凡人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尤其是那些見證過孤司偃本事之人,陷入一陣死寂。
沐言汐那雙纖細素白的手還保持着勾纏天魂絲的動作,他們完全不敢相信,看起來如此柔弱無依女子,竟然能将與他們而言猶如神明降世般的孤司偃,輕而易舉的絞殺。
沐言汐絲毫不知他們的想法,看着易無瀾腳下浮現出的陣法,往裏面走去。一道道青色靈力在腳下交織成網,最中心之處靈力密集,蘊藏在法陣中的蜃氣無處遁形。
絲絲縷縷盡浮現在其上。
沐言汐有些拿不準,瑩亮的眸子擡起:“易無瀾。”
“嗯?”
沐言汐逆着陽光,看了她半晌:“這個法陣該不會沒法破除吧?”
“非也。”易無瀾走過去揉上她的耳尖,解釋,“這應當是個字母陣,此為子陣,只為接收,想要徹底毀去,需要找到母陣。”
“那就只能追溯了。”
沐言汐召出浮光劍,正要往掌心劃去,忽然想到前幾回易無瀾的警告,轉身盯着易無瀾笑:“仙尊,我要用點血,不算将自己置于危機吧?”
易無瀾無奈:“可以。”
沐言汐故作驚訝:“我以為你會說你來放血的。”
易無瀾看她一眼,擡手就往自己手心劃去。
沐言汐眼疾手快,指尖彈出一點靈力止住易無瀾的動作,同時将浮光劍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劃,以鮮血為驅動,強行将法陣內的蜃氣打上标記。
在鮮血滴入的那一刻,沖天的蜃氣自法陣內爆開,易無瀾剎那間瞬移到沐言汐身前。
庚青法印向着聚靈邪陣壓下,朝着中心猛擊而去,靈力光芒瞬間暴漲無數倍,噴發如同巨龍,整座乾清宮響起地動山搖的巨響,直沖雲霄而去,将整片天映得森亮。
沖天而起的蜃氣被子法陣逆行推向母法陣,無數光點自法陣各個角落複歸中心,一道自聚靈邪陣陣眼彈射而出的血色靈力光直通天穹!
聚靈邪陣的母法陣已被找到。
沐言汐眉宇壓下,神色凜然:“是六合塔。”
*
魔域,不夜城。
天燈挂起,徹夜長明。
秦連殇哼着悠閑的小曲,穿梭在大街上,随手搶過一女修手中的花,輔以靈力往上一抛,頓時花開滿城,若落雨般洋洋灑灑而下。
泠鏡斂跟在他身後任勞任怨的結付靈石,眉頭一直都未能舒展開。
“曲南宮死了,你不擔心嗎?”
秦連殇又摘過一個面具往自己臉上比了比,,随口道:“他是變成縛靈了,意識清醒着呢,怎麽就死了?他若是死了,那我算什麽?”
泠鏡斂看向至今都未有實體,只是一團血霧狀人形的秦連殇,抿了下唇,到底不忍說什麽。
秦連殇最讨厭別人的這種目光,将面具往她懷裏一扔:“小斂斂,曲南宮的事少打聽,會遭天譴的。”
泠鏡斂臉色一變,頓時明白了秦連殇的意思。
天譴,不正是天道才能做的事情嗎?
秦連殇繼續哼着小曲兒,忽高忽低成不了調,他卻哼得很是開心:“你不是能同易無瀾聯系嗎?你不妨問問她是不是跟那小混蛋玩瘋了,不準備回家了。”
泠鏡斂付靈石的手一頓:“家?”
秦連殇理直氣壯:“三千年前她倆就住在我不夜城,怎麽就不是家了?哦不對,是沐言汐的。易無瀾嘛,得看我心情。”
他掌心攤開,攏着一團蜃氣把玩:“畢竟,我覺得她打不過我。”
泠鏡斂踉跄了一下,不想跟這個幼稚鬼争這麽沒意義的事情。
拐過主城區,寬敞的大路兩邊依舊燈火通明,秦連殇進了間賭坊,裏面皆是賭紅了眼的修士。
秦連殇今日興致缺缺,只是去到二樓,俯瞰賭坊內的情景。
無數靈石在賭桌上堆積如山,亦有不少法器堆砌在一旁,賭坊內的光格外的亮,富麗堂皇,好似一處醉生夢死的銷魂窟。
秦連殇懶懶支着下巴,看着其中一名豪賭的男修。
泠鏡斂察覺到他的目光,也偏頭看去,腦中回憶一番,問:“那是銜闕宗的長老?”
秦連殇淡淡道:“嗯。”
自從秦連殇回了魔界,不夜城中随處可窺見靈修的身影,就連那些帶有自我意識的縛靈也摻雜其中,只要不入主殿,大街上的營生皆可随意出入。
那長老似乎在此賭了許久,秦連殇聽到一樓的看客們在竊竊私語:“這人今日已經是第三回來了,前兩回都輸了個幹淨,特意跑回宗門又趕過來,真是執着。”
“我聽聞他每一回找的都是對面那位,也不知道對面那位到底有什麽好東西值得他如此。”
色盅落桌,驟然傳來一聲放肆的大笑:“我贏了!我終于贏了!願賭服輸,趕緊将東西給我!”
站在他對面的魔修輕嗤一聲,不緊不慢的将嬴得的靈石皆收入靈芥,才從袖中抛出一個精囊:“接着。”
銜闕宗的長老像是取什麽要命寶貝,将裏頭的東西倒出來數了又數,僅僅三粒丹藥,愣是被他數成了上百粒。
魔修問:“還繼續嗎?”
那長老眼珠子轉了轉:“繼續。”
看着長老手中的洗髓丹,泠鏡斂皺緊眉,一聲不吭。
“你真不想試試洗髓丹?只是暫時體內會有些蜃氣,卻能讓靈力大幅度提升。”秦連殇突然問。
泠鏡斂并未接他的話,閉上眼,幹脆不聽也不看。
秦連殇曬了曬,沒再說下去。
掌管賭坊的魔修匆匆趕來,秦連殇指了指泠鏡斂:“讓賭坊內的人都消停點,不準賭押洗髓丹。”
賭坊老板:“可其他地方也……”
“我不管其他地方。”秦連殇打斷他,“你們泠城主生氣了,我得哄一哄。”
賭坊老板古怪的看着秦連殇,若是別人說這話,他定要以為是道侶了。可落在秦連殇身上……秦連殇哪來的感情?
秦連殇看夠了戲,哼笑着朝外走去,轉過賭坊側街,追上一道乘興而去的身影。
他搭上了對方的肩。
是方才賭坊的那名長老。
長老眉頭緊皺,以為是哪個不開眼的魔修:“滾開。”
“這麽喜歡這些洗髓丹啊,我這裏也有啊。”秦連殇變戲法似的将一堆洗髓丹扔在他腳下,咕嚕嚕滾了一地。
那長老忙低身去确認,往懷裏撈了好多,這才發現到不對勁,轉過身驚恐道:“秦、秦連……秦尊主!”
“哎,是我。”秦連殇笑眯眯的,“你很喜歡這個?”
“喜歡。”
“既然喜歡,就都吞下去吧。”秦連殇捏起他的下巴,指尖一動,那些洗髓丹接連被塞進他的喉嚨裏。
長老驚恐的想要嘶聲尖叫,但他渾身上下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
“她渡雷劫的時候,你去湊什麽熱鬧呢。”
秦連殇似是自言自語:“竟然還讓你活着出來了。”
他垂眸看着長老因服用過多而開始爆裂的經脈,手中蜃氣釋出,轟然炸開。
長老的嘶鳴聲戛然而止。
像放了一場煙火。
泠鏡斂從後面追上來,看了看四周:“你在這裏做什麽?”
“等你啊。”秦連殇慢悠悠的向鬧市走去,“走,給你買根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