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沐言汐皺着眉:“你想說什麽。”
“那些人就算不是現在變為縛靈, 等他們死在雷劫下、死于意外,魂魄亦然會變成縛靈,等到那時他們的意識皆被抹去, 又與傀儡何異?”
“與其死後被控制屠殺修士, 不如掌握主動權。”曲南宮重新召來靈劍, 直指易無瀾與沐言汐二人。
“你們口口聲聲要除縛靈, 可你們除得盡嗎?哦,你們也可以說那個誅魔大陣,可萬萬年後,縛靈消失了嗎?沒有!你們口口聲聲鋤奸扶弱,言之鑿鑿,你們正義,可那又如何?”
“蜃氣将永存,不死亦不滅!”
黯淡的蜃氣只是一道蒙蔽人的幌子,靈劍猝然襲來, 蜃氣在曲南宮周身暴漲開。
沐言汐面容一變, 立刻催動浮光劍去抵擋。
曲南宮整個人向城外掠去, 召動縛靈在城外擺出沖天殺陣,氣勢磅礴生生攔住了沐言汐與易無瀾的追途。
當法陣的最後一道靈力光契合上, 縛靈形成的大陣向着城內鋪天蓋地的壓去, 高強度的蜃氣引得散落在城外的低階修士抽搐不止,痛苦萬分。
“不能讓蜃氣入城!”沐言汐緊咬着牙關,袖袍迎風翻飛,手中指訣掐得飛快, 一團緋紅靈力光團在她周身湧現, 向着衆多縛靈結成的法陣而去。
易無瀾來到沐言汐的身後,一掌拍在她的後背, 霎時間,緋紅的靈力光芒亮徹天地,青色的靈力光芒纏繞在陣法之中,繪出繁複的符文,在兩道靈力融合的一剎那,朝歲城外飓風狂湧。
《天衍靈訣》第四則,萬物輪回,如是往止!靈力化為一道道鋒利的劍刃,高聚凝起,劈出撼然緋光。縛靈結成的大陣停滞了一瞬,卻沒有停下,浮光劍的第二擊接踵而至,兩方靈力對沖覆蓋大半天穹,血染漫天。
半空中的血陣潰不成軍,縛靈成片的倒下。曲南宮已不知所蹤,朝歲城外的這一仗助建落下帷幕。
沐言汐還欲再追,易無瀾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勸道:“先去救人。”
繁華的朝歲城猶如斷壁殘垣,一片硝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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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的不僅僅是那些低階修士,亦有幾名化神期修士傷勢慘重,沐言汐輔助醫修給幾個修士輸了靈力後,也已經力竭,脫力似的跌坐在地上。
熟悉的冷香從後面裹襲而來,沐言汐的眼皮顫了顫,任由易無瀾将她攬到懷裏。
“我好累啊。”沐言汐小聲說。
她将整張臉埋進易無瀾的胸口,聲音悶悶的,十分輕。
易無瀾将人攬得更緊,青色的道袍相交疊,熱量自胸口處傳過去。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安靜的陪着沐言汐,卻勝似千言萬語,為她在這硝煙彌漫的朝歲城,劃出一方淨土。
“上回來朝歲城時,你還是‘青衣’散修,泠鏡斂扮作妙神算哄騙我的靈石,花姐姐懷疑你的身份還多次試探你,也只有我傻乎乎的以為你真是個身世凄慘的散修。”
沐言汐實在是太累了,她緩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那時候縛靈對我來說是很遙遠的事情,就像大多數修士一樣,兇險的縛靈都存在于古籍中,遇到的不過妖獸爾爾。我每日在乎的也是被雲景和退婚後該怎麽回擊,該如何穩固神魂快速提升修為,以及……該如何将你名正言順的拐回神霞殿。”
沐言汐的淚終是落了下來,暈開在易無瀾的胸襟處,像是被灼燒一般。易無瀾喚了她一聲:“……言汐。”
“嗯?”
“少年心性不穩,朝秦暮楚,終會覓得良人。修道歲月漫長,幾經風雪,終會一展宏圖。”
易無瀾蹙着眉将沐言汐發間的落葉拿去,沉聲保證:“朝歲城的一切都會再回來的。”
這時,遠處廣場上突然傳來幾聲修士的怒罵聲,緊接着刀光劍影伴着沉下的天幕而起,劍光被反襯得格外冰冷,再度打破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戰火。
“我去看看,你留在這裏。”易無瀾剛要起身,手就被沐言汐拽住。
沐言汐臉上已尋不到方才的脆弱,她緊抿着唇,神色冷厲:“許是還有未清理的縛靈,一起過去。”
二人趕到時,廣場中央已掀起劍光,沐言汐以神識掃視一圈,卻未發現任何一個縛靈。
顯然陷入打鬥的都是修士。
剛經歷過一戰,人人神情緊繃,最是容易産生負面情緒的時候。她召出天魂絲試圖阻止時,易無瀾已經率先向打鬥中的修士放出靈力威壓,逼得他們不得不停下來。
“仙、仙尊!”
“明瀾仙尊!”
“是小帝姬和仙尊!”
勸阻的修士如見救星,紛紛向着他們的方向趕來,那幾名被威壓壓制住的修士在見到二人後,也瞬間消停下來,板着張臉,卻也沒有再動手。
“剛交戰結束,你們又在折騰什麽?”
許是沐言汐在對付曲南宮時的實力有目共睹,那些曾在水鏡中對她別樣的打量也消失了。
沐言汐發現打鬥的人裏還有合歡宗的人,心中一凜,險些以為這是因一樁風流舊事而起的争端,就連周圍其他修士也都随着她的目光望向了花卿予。
花卿予不管別人怎麽看,走向沐言汐和易無瀾,她先沖易無瀾點了下頭,而後笑着跟沐言汐打招呼:“小汐,好久不見。”
花卿予都出面了,沐言汐也得給幾分面子,跟着露出笑意:“花姐姐好久不見啊,這是發生了什麽事,怎麽剛停戰又打起來了,莫不是在為姐姐争風吃醋?”
花卿予笑着擺手:“你這張嘴啊,怎麽還那麽甜,虧我昨日剛見到你時還不敢認,怕你都忘了我了。”
她伸手想替沐言汐理一下額前的碎發,被易無瀾不着痕跡的擋開。
易無瀾蹙眉望着他們:“先說正事吧。”
花卿予笑着挑了下眉,遺憾收手。
“這事說來也簡單,這幾人想當逃兵,被我門中弟子發現攔了下來,現在戰後算一算賬罷了。”
被指為‘逃兵’的幾名修士修為都不低,皆是元嬰期往上,也練就一副圓滑的性子,慢慢道:“誰說我們要當逃兵,你有證據嗎?”
花卿予身邊的女修橫劍出鞘,抵在那人脖頸上:“敢做不敢當,呸!”
“這麽多人都看見了,你們還想狡辯?”
對方梗着脖子反駁:“我們只是要去支援宗門,你以為就朝歲城一處被縛靈攻擊嗎?”
“你們點蒼宗上個月來求助合歡宗庇護時,說什麽宗門覆滅,怎麽,你們老巢都被人端了,現在還急着回去呢?”合歡宗的一名男修毫不留情的拆穿他。
被挑明身份後,對方臉紅脖子粗,頓時接不上話了。
沐言汐用神識查探了一番幾人身上的靈力,經過一天一夜的打鬥已經所剩無幾,顯然也不是臨陣脫逃之輩。
她向打頭之人招了下手:“你們若是想離開,今夜便可走。”
可那人又立刻拒絕了:“大敵當前,誰說老子要走了!”
花卿予看不下去,指着那幾人質問:“不讓你走你不願意,讓你走又不願意,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我,我們不是想走,就是想問問。”那人看了眼易無瀾,欲言又止。
沐言汐的目光也跟過去,對着易無瀾傳音:“這人是你安排的?”
易無瀾給了她一個冷淡的眼神。
沐言汐悻悻轉回頭,輕咳一聲,頓時也覺得自己這話問得有些多餘。
“所以你到底想問什麽?”一來一回也沒問出個所以然,沐言汐漸漸沒了耐心。
因着他們的動靜,圍攏過來的修士越來越多,幾乎偌大的廣場填滿。
點蒼宗之人像是就在等這一刻,挺直胸膛,大聲道:“我知道仙尊和小殿下特意趕來解朝歲城之困,老子心裏敬佩你們,對你們別無二話。可昨夜伊始之際,神霞殿和淩霄宗修士撤退大半,我倒想問問,到底是誰臨陣脫逃?”
此言一出,很多修士紛紛反應過來,開始尋找神霞殿與淩霄宗修士的身影,可任他們找遍,也只有零星幾道在宗門內說不上話的低階修士,無論是宗主還是其他長老,竟無一人留下!
“昨夜我也看到了帝姬去尋雲宗主,後來縛靈來襲,就沒再去尋他們。”
“雲宗主堂堂一個大乘期,帝姬也是半步大乘,為何要帶着人離開,淩霄宗和神霞殿是宗門,我們的宗門就不是宗門,就不用守嗎?”
“若是這樣,那下回不如各守各的,反正修真界都是要被縛靈侵占的,我還不如死在自己宗門落葉歸根。”
場上一時陷入僵局,頗有劍拔弩張之勢,但誰也沒有動手。
神霞殿和淩霄宗的高階修士并非未到場,只是到場的二人,無人敢直接向他們問責。
甚至還有人主動替沐言汐開脫:“小殿下離開數十年,恐怕對神霞殿之事也不了解。”
“仙尊深明大義,也斷然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沐言汐對這樣的場面極為熟悉,一開始還以為會從神霞殿指責到她身上,亦或是從淩霄宗牽扯到易無瀾。
沒想到與曲南宮一戰,竟是讓這些人主動替她說起了話,真是令人受寵若驚……分外不适。
無論是真心感激她與易無瀾的救城,還是忌憚她們的修為,沐言汐并不在意,但該說清楚的話還是得要說清。
也許她一開始就錯了,有關縛靈,有關天梯之事,從來都是修真界的事情。前世她将一切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不想牽扯其他人,卻也誤了易無瀾的三千年。
如今她想換個方式去試一試,就算這些人不認同,大不了還是她們幾個原先知情之人去完成。
“神霞殿與淩霄宗的人,是我讓他們回去的。”沐言汐在花卿予要來拉她時,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眸光掃向衆人,上挑的鳳眸褪去往日裏的嬉笑,眸光沉定,氣質絕塵。
滄梧宗的少宗主江少虞同沐言汐一起參與過仙門大比,在前幾輪雖未直接對上,在浮屠境中也有過交集,算是同輩之交。
他聽着沐言汐的話,聲音略沉道:“帝姬不必将什麽事都攬在自己身上,我也相信神霞殿和淩霄宗的離去定有其因,此刻戰況暫歇,沒必要因為這點誤會再起幹戈。”
“你說他們有原因就有原因,你滄梧宗之前沒少跟着銜闕宗興風作浪,怎麽,如今被他們一腳踢開,就想着換個人抱大腿了?”
沐言汐循聲望去,是方才幾個鬧事的修士之一。
萬佛宗的一名佛子撥弄佛珠,躊躇許久,才開口問沐言汐道:“與其我們在此争論,不如先聯系雲宗主問問實情?”
沐言汐擡手壓下亮起的千樽鏡,取出一枚留影的月銜珠。
那日在六合塔得見北霄帝尊時,她便用月銜珠記錄下了一切,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諸位想必已經知曉幾日前,我同仙尊去了一趟六合塔。六合塔多年來為銜闕宗聚集縛靈之地,其實內有玄機,銜闕宗借此貫通凡俗界,在凡俗界創下聚靈邪陣,在凡人中擇選有靈根者,制造縛靈。”
沐言汐的話剛說完,就有修士附和:“之前我便遇到過修為低微且只有一魂的縛靈,竟是來自于凡俗界,凡人何辜!”
“銜闕宗這是想要将所有修士都殺完嗎?”
“他們确實抱着這樣的目的,卻也不應該說是他們。”沐言汐只将話說了一半,就有修士大笑出聲,眼露不屑。
“所以銜闕宗還有幫手?是不是那個秦連殇?我就知道憑曲南宮那個小人做不成這樣的事情。”
沐言汐擡眸看了他一眼,否決道:“并非是銜闕宗,也并非是魔域之人。接下來我所說的一切于你們來說也許天方夜譚,但請你們聽完一切再做評判。”
“六合塔本身并無玄機,為銜闕宗建造出來關押縛靈之所。但六合塔下,卻存在着北霄帝尊壓制曾經血池的法陣,血池無法再生,滋生于七絕鬼域。可法陣所在之處依舊極利于蜃氣的凝聚,數萬年後,法陣徹底被蜃氣侵然,形成一方聚靈邪陣。”
“而有能力操控這一切,将其通向凡俗界的,正是我們奉之為序的——天道。”
沐言汐将靈力注入月銜珠中,數萬年前仙魔大戰的情景在衆人眼前展開。
是與修士勢均力敵的縛靈大軍,無情的向着修士揮動刀刃。是渡劫以求飛升的修士,在雷劫之下身死寂滅。是神霞殿傳說中的那名救世先人北霄帝尊,控天地之力力挽狂瀾,發動誅魔大陣……
一幅幅畫面猶如在眼前重現,最後縛靈寂滅于誅魔大陣。
月銜珠停止轉動的那一刻,沐言汐的聲音再度響起:“自天道創造縛靈、斬斷天梯的那一刻起,已經有數萬年未有修士飛升。飛升之路的斷裂影響的不僅僅是将飛升之人,還有所有人的輪回之路。”
“今日曲南宮在交戰時曾與我說,即使今日他不成為縛靈,将來有一日他死去,他的魂魄也不會再入輪回,終将成為寄生在他人體內的縛靈魂魄。”
合歡宗的一名女修問:“可是當年強大如北霄帝尊,毀去血池後,它還是再生了,縛靈又該如何除盡,我們做這一切又有意義?”
“當時我告訴曲南宮,即使我之将死,至少我死的時候是堂堂正正的人,而非向天道妥協的走狗。”沐言汐略微偏過頭,從女修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緊繃的下颌線,堅若寒冰。
“我要再度啓動誅魔大陣,接上那道斷裂了數萬年的天梯,再除去那道高自标譽的天道意識。”
“連北霄帝尊當年都沒做到,而且它可是天道,這怎麽可能?”
勁風刮過沐言汐的臉龐,她面對質問,眉眼卻變得柔和。
“你,你這麽看我們做什麽?”
“我以為我拿出月銜珠,說出如此驚世駭俗之話後,率先迎來的是你們對于這一切的質問。”沐言汐的目光落至之前在萬佛宗要誅殺她的那些修士身上,眉眼間露出笑意。
她想,她這一回可能賭對了。
那幾名長老被她真誠的目光看得側過臉去,“北霄帝尊救世的傳聞人盡皆知,不然你們神霞殿後人為何會被尊稱為‘帝姬’?這麽多年也不是白叫的。”
“總歸現在出了朝歲城,就會被縛靈襲擊,待在這裏還相對安全一些,你說的這一切是真是假老夫并不在意,至少你能擋住曲南宮,我就信你。”
“我勒個乖乖,所以說,天道才是真正操控這一切的人?老子就算要編出來騙人都扯不到天道身上去,所以我們這算是要誅天伐道?”
此言一出,議論聲高漲。在所有人的心中,天道幾乎代表了他們所能接觸到的最近的那個神。
然而有一天,有人告訴他們,那個神才是造成他們一切痛苦之人。還有人告訴他們,那個神并非是真正的神,甚至可誅!
在場無論年歲大小、修為高低,既為修士,在年少時定有滿腔熱血,立志揚名天下的英雄之夢。
或許泯滅在錯綜複雜的宗門關系中,或許堙滅在久堪難破的修為裏。
可只要給他們一個合适的契機,刻在骨子裏的熱血若烈火燎原、沸騰不止。
“那我豈不是成救世主了?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善推演的修士,那人說我命中帶華蓋,将來定是要做一番大事情、彪炳千秋的。當時我娘覺得不靠譜,還掀了他的攤位,敢情這還是真的?”
旁邊的人雖然覺得他這話不着調,卻也跟着笑起來:“我爹總說我不成器,等我除盡縛靈、補了天梯,我家的族譜就要從我這一代開始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