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即使秦連殇是個縛靈, 法陣中的靈力似乎也并不排斥他,金色的光芒将他籠罩在中央,随着法訣的成形, 一道虛幻的白光從他身前亮起, 至純至淨。
人影從白光中中漸漸透出來, 聲音空靈好似來自天際:“秦連殇。”
她的聲音很是溫和, 卻又像是氣急後的森冷。
“你想要掙脫蜃氣的控制,我可以成全你。”天道自半空中降下,與天空同色的淡藍鲛紗随着她的動作散發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好似神女降世。
秦連殇像是早就預料到了祂會到來,聽到聲音後臉上并沒有任何驚訝,不慌不忙的擡起頭,像是遇到一位闊別已久的老友:“啊,你終于來了。”
天道面上的光芒散去,膚若凝脂, 顏如渥丹。她的眼眸若星辰般明亮, 旋即露出了一個明豔清麗的笑容。
可她的眸光卻很冷, 望過來時,帶着透進骨髓的冷意。
祂每一回出現在人間, 都會針對特定的人, 給自己裝扮上不同的皮囊,以達到祂想要的目的。
可無論祂變成什麽樣,秦連殇每一回都對她的外貌無動于衷。
秦連殇的情感波動,幾乎泯滅在數千年前的七絕鬼域中, 殘存下那麽僅有的一點, 也分給了沐言汐和易無瀾。
誅魔大陣已經全部催動,彙聚萬千修士靈力的大陣齊齊湧向七絕鬼域上方, 天道的臉色十分難看:“你毀了這裏,你也活不了。”
秦連殇并沒有瞻前顧後,他的态度強音,面無表情的繼續催動法陣:“是。”
天道似乎有些難過,祂喃喃道:“可我……我當初是為了救你,才将你和蜃氣綁在一起的啊……”
秦連殇聽到這句話,手指狠狠攥緊。
誅魔大陣已經開始淨化七絕鬼域上空的蜃氣,秦連殇作為縛靈,亦是誅魔大陣的目标。
但大陣似乎認出了他的靈力,暫時沒有奪去他的修為。秦連殇體內的經脈叫嚣着不斷沸騰,他咬了咬牙,強行按捺住體內的異狀,血腥氣彌漫在齒縫間。
他盯着看了天道許久,沒有從祂臉上看出任何僥幸。
就像是,天道真認為他應該對這一切感恩戴德。
“你救我?”秦連殇突然大笑起來,“我第一次被至親送入七絕鬼域的時候你怎麽不救我?我夜夜熬受蜃氣刺經之苦時你怎麽不救我?”
天道沉默着。
秦連殇停止了打坐,站起了身:“不如我來替你回答。你一直想要一個能插手人間事的轉機,而我是這麽多年以來,唯一一個魔氣蜃氣雙修成功的人,你一直在等着我的修為接近渡劫。”
“而三千年前,我主動成為縛靈的求生,正合了你的心意。但你痛恨修士,為了控制住我,不惜将我的肉身也強行留了下來,融入血池。”
靈力勁風揚起了秦連殇的衣袍發絲,他擡頭面向天道,聲音清冽而冰冷:“可你用血池禁锢了我,又何嘗不是被我動用了所有血池之力?就像曲南宮,你甚至救不了他。”
秦連殇控制的是曲南宮體內北霄帝尊的魂魄,并非是蜃氣。
蜃氣為這個世間本不所容之物,縛靈卻跟修士息息相關。天道可以控制蜃氣,卻無法插手縛靈。
天道沒有回應。
秦連殇也沒有催促。
他看着誅魔大陣一點一點往七絕鬼域壓下,內心卻十分的平靜。
沸騰的血池像是在為它自己做最後一搏,溢出池岸,流至天道的腳下。血跡無法沾上天道的衣袍,髒污蔓延至整片鬼域,就像是将天道,拉下了神壇。
天道終于動了。
她不再僞裝任何溫柔的表象,甚至連聲音也變成了中性音,不分男女:“秦連殇,你是不是太高估你自己了?數萬年來,那麽多修士都無法阻止我,你又算得了什麽?”
秦連殇臉上沒有分毫的畏懼,回敬道:“憑我是第一個真正能夠驅使蜃氣的人。”
他加重了末尾的‘人’,像是要跟天道劃清界限。
也像是要以此來刺激天道。
果不其然,他的這句話說出口後,天道臉上浮現出了愠怒,祂伸出手來,指尖向着秦連殇的方向輕輕一點。
虛空之中,蜃氣卷過天地,碎石飛騰相撞。
周圍呼嘯的風聲仿佛是某種哭嚎,每一縷蜃氣從他體內溢出時,都帶走一絲靈力,降下一層修為,像是淩遲一般。
秦連殇的魂體在變得暗淡,呼吸間牽扯起尖銳的疼痛,臉上也再難維持平和,面容漸漸變得猙獰。
還好把那兩人都留在了不夜城。
到了這種時候,秦連殇的心底竟然生出一絲慶幸。
随着他靈力的消逝,頭頂誅魔大陣的速度開始減緩,極速衰敗的魂魄讓秦連殇身上的衣袍也好似變得更為寬大,發絲被風揚起,好似随時都能被吹倒。
天道終于收回了手,淡淡一笑:“我确實無法幹預人間之事,可蜃氣,本就不屬于人間。你若再執迷不悟,我便先殺了你,再殺了所有人。”
祂的目光望向天際,聲音變得悠遠,像是在追憶:“其實我還得感謝你,将誅魔大陣喚醒,将它帶到我的面前。”
祂将目光收回,重新伸出了手,再度指向秦連殇的一剎那,秦連殇蒼白到近乎透明的嘴角卻突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清清楚楚,絲毫不加掩飾。
“可你是不是忘了,在你将我的肉身融進血池的那一刻,我與蜃氣,就已經分不開了。”
天道的瞳孔緊縮。
只見秦連殇唇角勾起,無聲的對祂說了句什麽,血池突然揚起幾丈高。
電光火石之間,天道終于猜到了秦連殇要做的事情。
可祂就算要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血池中央的那具肉身被揚起的血腥全然吞沒,血水落下時,秦連殇的肉身已經悄無聲息的沉入血池之中,以身為祭。
肉身身上有關于秦連殇的氣息蔓延至血池的每一個角落,與血池中的每一絲蜃氣緊緊契合在一起。
秦連殇大口喘着氣,琅邪劍重召手中,先是鋒銳寒冷的劍尖,再是蜃氣四溢的劍身,古樸的長劍出現在掌心時,本該修為半逝的體內突然迸發出一股極強的靈力威壓。
大乘期的修為升至頂峰,可怖的威壓襲卷至七絕鬼域每個角落,制霸整方血池之力。
秦連殇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縛靈,他修魔時便能同時修煉蜃氣,蜃氣早已改變了他的體質,讓他成為一個無限趨近于可以承載蜃氣的容器。
即使他是魂體的狀态,他也依舊能夠保留自己的意識,在附身奪舍他人後,亦然還能再換取下一個目标。
天道将他肉身半融入血池,也是為了給秦連殇一線生機,只要他的肉身不毀,他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去,也就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縛靈。
可秦連殇卻将肉身徹底融合進血池,讓他自己和血池的力量徹底捆綁在一起,斷絕了屬于他的生機。
天道猛地上前,臉幾乎要貼到秦連殇,高聲厲問:“秦連殇,你不怕死嗎?”
秦連殇沒有說話,以手中靈力重新催動誅魔大陣來表達他的決心。
天道淡色的瞳孔仿佛凝結成冰,對秦連殇判了死刑:“成為縛靈的人,即使你重開了輪回之路,也不會再入輪回。你這一死,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知道。”秦連殇語氣淡淡,絲毫不感到意外,像是早有準備。
“什麽?”天道難以置信,仿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我說,你若是啓陣,就再也沒有輪回的機會了。”
秦連殇模仿着祂的語氣,像是在談論一件極為好玩的事情:“我說,我知道啊。”
他從未向往過修士的得道飛升,也從不對自己所做之事後悔。
輪回能彌補前一世的遺憾,但他覺得,他已經圓滿。
也,不想再來了。
下一刻,秦連殇幹脆的閉上了眼,原地開始打坐,不再理會天道的一言一語。
誅魔大陣的光芒再度亮起,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明亮燦爛,光芒映照在天道虛幻的身形上,祂猙獰的表情一覽無遺。
祂終于明白了秦連殇的決心,也終于明白秦連殇在看到祂後為何會有恃無恐了。
其實祂又何嘗不是早已經發現過秦連殇的異心,可祂終究只是一抹意識,并不是真正的人。
數萬年前,天道痛恨修士無視天威、越過祂而飛升,所以祂創造了縛靈,斬斷了天梯,絕了修士的飛升之路和輪回之路。
祂痛恨修士,痛恨人這一生物。因此,祂又怎會嘗試理解人的情感?
秦連殇幼年被遺棄,又在七絕鬼域人不人鬼不鬼的歷經百年,身上的人性不存十一。他所做的一切基于人性,而又異于人性,令天道更為琢磨不透。
但有兩點,卻是修士的通性。
數萬年來,修士想要清除縛靈,不就是為了重開輪回之路嗎?修士想要重啓天梯,不就是為了飛升之途嗎?
輪回、飛升,已經印刻在了每一個修士的骨子裏,是他們畢生所求。
是人類最大的貪婪,也是人類最大的弱點。
天道正是因此,而篤定了秦連殇不敢背叛祂。
偏偏秦連殇真的不在乎。
他從想要毀去蜃氣的那一刻起,就沒想過要活下來。
秦連殇掌心催訣,靈力一分為萬,催動着誅魔大陣不斷運轉,七絕鬼域的山壁分崩離析,血池中的血水向外不斷蔓延,又在誅魔大陣的威力下,向上蒸騰,被金光吸收、淨化。
血池不斷的流淌出,卻又被不斷的淨化,天道終于急了,祂屈下了高貴的膝,任憑髒污的血水淌過祂華麗的衣裙,像個瘋子似的在秦連殇耳邊不斷質問:
“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啊,你曾經的修為、你消失的雷劫、你今日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啊!”
“你真的要毀了這一切嗎?”
“數萬年來,你在我心中是最為特殊的。”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不再幹涉任何人間之事,蜃氣将全部由你操控。”
“你想不想當人界之主?生殺大權皆有你予奪?”
“秦連殇,停下!”
“你給我停下啊啊啊啊啊啊!”
誅魔大陣的光芒散遍整個修真界,如同數萬年之前一樣,淨化的聖光層層籠罩,綻放萬丈光芒,将天地之間所有的蜃氣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吞噬了進去。
這道光甚至穿透修真界,映照在了凡俗界上空,淨化凡俗界中服用過通靈丹修士體內的蜃氣。
天降祥瑞,無數凡人跪地而拜。
存在了數萬年的蜃氣再度被淨化于須彌,修士體內殘存的蜃氣化作縷縷清光,散逸出體外。而那些被操控的縛靈,也在這一刻停下了動作,在這道金光中,身形變得漸漸透明,迎來了生命的終結。
秦連殇靠在一堆亂石旁,已經記不清天道是何時離開的,光芒刺眼,他伸出手去擋。
卻發現這些光穿透了他的手掌,再也擋不住了。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無奈的笑。
秦連殇也不強求,幹脆自己閉上了眼。
可有另一道陰影比他更快,為他遮住了眼前的光。
秦連殇半眯着的眸子睜開,映入眼簾的是沐言汐那張焦急的臉。
秦連殇的身體已經變得半透明,他想了想,似乎這一回編任何的理由,都無法再瞞騙沐言汐了。
于是他輕笑了一下,嘴唇輕動:“……你會給我燒紙錢的吧?”
沐言汐眼角那顆淚生生被逼了回去,她難以置信的看着秦連殇。
秦連殇見她這副模樣,還以為沐言汐真的氣到無法原諒他了,連紙錢都不給他燒了。
但轉念一想。
三千年前他知道沐言汐死在七絕鬼域時,也恨不能将人從七絕鬼域帶出來剝皮抽筋。
他當時是為什麽沒動手的?
啊,好像是因為他怕剝得太醜,沐言汐詐屍起來咬人。
想着想着,秦連殇又笑了一聲。
但當年的仇,在見到沐言汐的第一眼,他就已經報完了。在萬佛宗的浮屠境裏,他也沒少為難沐言汐,甚至還牽連了易無瀾。
兩個不省心的都得到了教訓。
他就勉強不計較,沐言汐不給他燒紙錢這事情了吧。
“不燒就不燒,反正我到時候餓死了睡大街了,就都是因為你。”秦連殇滿不在乎道。
沐言汐肩膀一顫,強行壓抑的哭聲中,終于溢出了一絲恸泣聲。
秦連殇無措的看向一旁的易無瀾。
可這一回,易無瀾也沒計較他讓沐言汐失态至此,反倒是不忍的偏開了眼。
秦連殇嘆了口氣,半透的眸子裏紅光盡褪,笑着揉上沐言汐的腦袋:“行了啊,跟我說句話呗,怎麽,咱們小殿下的氣性這麽大,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同我說了啊?”
沐言汐雙目通紅,一貫上揚的眼尾都耷拉下來,像只乖順的小狐貍。
“啧,平時不是挺嚣張的嗎?說不過我就踹,打不過我就告狀。”秦連殇見沐言汐真的不搭理他,也覺得有些丢人,轉而跟話更少的易無瀾聊起天來,“三千年前我可撮合了你們倆好幾回,都怪她不開竅,所以我也算你們半個媒人吧?”
易無瀾不知秦連殇的用意,卻也願意附和他:“嗯。”
秦連殇見易無瀾願意搭理他,眉眼間的笑意更深:“那你記得給我燒紙錢啊。”
可他還未等到易無瀾的回答,一陣風突然向他湧來。
緊接着,秦連殇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半透的魂魄被沐言汐攏在懷裏,曾經高大淩人的魔尊,感受到屬于另一個身體傳遞過來的暖意,愣怔的瞪大了雙眼。
六合塔中秦連殇開玩笑的一句話,被沐言汐記到了現在。
追憶他們相識的千年,沐言汐發現,她好像從來沒有給過秦連殇一個擁抱,秦連殇也總是刻意的與所有人保持距離。
也許天道選中秦連殇,不僅僅是因為他能修煉蜃氣,也因為秦連殇同祂一樣,忌憚所有的人類。
“我……”沐言汐乍一開口,嗓音十分嘶啞,她緩了緩,才讓語調變得相對正常,“我會給你燒的,給你燒一堆,淹死你。”
秦連殇悶悶的笑了起來:“那你多破費啊,嫁妝攢夠了嗎?”
沐言汐一字一頓的糾正他:“是聘禮。”
“哦。”秦連殇看了一眼易無瀾,盤算着易無瀾積攢了三千年的家底,就算把他跟沐言汐兩個人加在一起,恐怕也湊不出來。
早知道就把洗髓丹的價格再擡高幾倍了。
“算了,你還是入贅去吧。”
要是換了之前,沐言汐現在已經一腳踹過去了,可現在,她只是将頭壓低,試圖去感受秦連殇身上所剩無幾的生機。
“其實……”秦連殇像是想到了什麽,頓了頓,小心翼翼道,“燒紙錢也是我開玩笑的,我不入輪回,用不着那個。”
沐言汐的肩膀再度顫動了一下,最深的傷口被無情的揭開:“我知道。”
“但、但是……”
秦連殇終于擡起了手,拍了拍沐言汐的後背,語氣輕快,帶着玩味:“救世主當一回就夠了,體驗感還不錯,我下回不想當了還不行嗎?”
“這一回,我總夠威風了吧?”
“威風,特別威風。”沐言汐道,“所有的修士都看到了,改天我再讓花姐姐寫幾個贊頌你的話本,讓你的事跡流傳千秋萬代。”
若換成旁人,這下肯定挂不住面子。可秦連殇從不知臉皮為何物,“好啊,記得把我畫好看點啊。”
誅魔大陣似乎終于将其他縛靈都清理幹淨,給秦連殇的寬限也要到期,秦連殇的雙腿漸漸變得完全透明。
他自及冠入七絕鬼域以來,日日提心吊膽,為了在虎視眈眈的縛靈間生存,他一遍又一遍的将蜃氣引入他的體內,有了與之抗衡的能力。
百年後,他出七絕登上尊魔之位。侵入體內的蜃氣又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的每一絲經脈,直到他大乘期圓滿,渡劫期的雷劫将至。
他終于從肉身中脫離出來,卻日日提心吊膽,如履薄冰。
如今,他終于可以解脫了。
秦連殇的魂魄已經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了,沐言汐的擁抱都能使得他的魂魄散逸,易無瀾将沐言汐抱回。
秦連殇定定望向易無瀾,想起易無瀾之前所說的‘三日’期限,突然說了一句:“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易無瀾若是在天梯修補之前迎來雷劫,就算渡劫成功,易無瀾也會離開。
等到那時,就真的只剩下沐言汐一個人了。
他在提醒。
更像是在托孤。
易無瀾對着秦連殇微微一颔首。
沐言汐并不清楚二人之間的暗語,在聽到秦連殇這句話後,突然喊了一聲:“哥哥。”
“哎。”秦連殇眼睛一亮,“乖啊。”
沐言汐的雙眸死死的盯着他:“我叫你哥哥,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也不知道她想要秦連殇做什麽。
也許是求他不要死。
也許是求他努力再入輪回。
但話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她也想尊重秦連殇的意願。
“……能不能把我的錦鯉都補全給我?”
“我已經幫你補全了,金色的,會發光。”秦連殇的五感漸漸消散,沐言汐和易無瀾的面容在眼前只留下一道模糊的輪廓。
聽覺消散的前一刻,耳中湧入一道清柔的聲音:“秦連殇,你自由了。”
仿佛一道沉重的枷鎖從靈魂上解開,連殇體內最後一絲生機徹底被誅魔大陣吸取。
“秦連殇——”
秦連殇的魂魄終于徹底擺脫蜃氣的束縛,隧然化作金色光芒,宛若一只浴火的鳳凰,飛向天際。
九天之上,是自由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