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2

第二章 02

妙手回春

第二章02

看着李春江的背影消失在街對面的洋診所裏,文英樂呵呵對文君和哥哥說:“這下可好了呀,原來那家鋪子是李大哥的,咱不用愁啦!”

竹文青也随妹妹的視線望過去,就在剛才,他還懷疑李春江為逼迫他關門拐帶了兩個妹妹。內心雖感到些愧疚,他卻也沒深思什麽。

不多會兒,孫掌櫃來請兄妹三個去吃飯。吃過飯,姐妹倆依舊上學去,竹文青着孫掌櫃送她們兩個。這一回,她們倆倒誰都沒有拒絕。

下午,看過幾個病人,估摸到妹妹放學的時間,竹文青着孫掌櫃去街上迎迎。接回妹妹,他徹底放了心,送走最後一個病人時,恰瞥見街對面的西醫館關門。

李春江走了出來,穿件駝色呢子大衣,裹了灰黑格子羊絨圍巾,遮住大半張腫起的傷臉,發型倒一絲不亂。

竹文青趕緊追上去:“喂,你!”

“幹什麽?”李春江都走出老遠,聽見竹文青的聲音,站住了腳,“要為你妹妹的事兒,倒不必謝了。”

“不為謝你。”竹文青揚起臉,傲慢地盯上李春江的眼,“我得跟你說清楚,別以為幫了她倆,我就會同意關門,這都是不相幹的事兒。”

“噢,你不說,我還忘了。”李春江把裹住臉的圍巾往下拉了拉,“這事兒,得跟你單獨聊聊。”

“聊什麽?”

竹文青不肯,被李春江一把攥住胳膊,努力掙一掙,沒有掙開,憑李春江帶他去了街角的咖啡館。

“什麽事,快說。”竹文青被李春江強按到椅子裏,很不甘心,可又不能在外面打假,只得陰沉着臉。

李春江倒不慌不忙,在竹文青對面慢悠悠坐下,要了兩杯咖啡。待咖啡上來,他才摘下圍巾,緩緩開口:“別誤會,沒別的意思,你兩個妹妹都挺純潔的,這些事兒叫她們知道不好。不過,你們家的鋪子,說什麽都得關門兒,它影響我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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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文青一聽,綠了臉,動動嘴正要說話,就見李春江一擡手。

“我也想好了。”李春江說,“再給你五百。總共一千,一千塊大洋!你們搬走,只要不在這條街上,随你們上哪兒開中藥鋪,我管不着。”

“不行。”竹文青毫不猶豫。

李春江詫異地看看他:“都這麽讓步了……”

“天下事兒,不是有錢就都行得通的。”竹文青霍地站起來,頗有烈士風範,“我是個中醫,入行雖不深,可你們西醫的事兒,多少也知道些。你也是開醫館的,該知道治病救人的道理,甭管什麽醫,以救人為本,倘西醫不行,可換中醫,中醫不行,也可改西醫。為了錢就這樣兒,你未免不配醫德二字!”竹文青不想跟李春江多做糾纏,轉身閃人。過後一想,他倒覺得那番慷慨其實很可笑。

李春江被說得一個字也反駁不出,呆呆坐了會兒,付過賬,追出來,但竹文青早就沒影兒了。

連着幾天,李春江沒再找素心堂的麻煩。他也琢磨了,覺得竹文青的話很有道理。先前在英國時,念得是經濟學,這會兒跟醫界有了關系,确實該變一變掙錢掙錢的想法。不過,竹文青的傲慢,讓他實在看不過去。

上下班時,他刻意避開素心堂上板下板的時間,盡量不跟街對面那幫人有任何接觸。就這麽過了近一個月,臉上的傷總算好利索了。

他照舊去上班,照舊避開素心堂下板的時間,才進辦公室還沒坐穩,就聽走廊裏一片吵嚷。

診所裏嚷嚷,成了什麽樣子?李春江出來一看究竟。只見女秘書和德國大夫正跟個姑娘吵嚷,那姑娘是竹文英。

“怎麽回事兒?”李春江趕過來,問。

“先生,這位小姐要闖您的辦公室。”女秘書紅着眼睛道。

“是她不讓我進去!”竹文英跳着腳大叫,“還有那洋鬼子,到中國來呈什麽威風!呸!帝國主義!”

給竹文英一鬧,李春江臉上着實挂不住了。他向女秘書和德國大夫道歉,叫他們各忙個的,悄悄跟文英說:“竹小姐,找我就和秘書說一下,這樣吵嚷,會妨礙到病人。”

竹文英一聽,趕緊兩手捂住嘴,縮起脖子瞟着李春江,小聲咕哝一句:“我媽叫你上我們家吃飯。”

“吃飯?為什麽?”

“就為上回的事兒。”竹文英又甩開嗓子,看李春江一蹙眉,再度壓低聲音,“我媽說要當面謝你呢,本來叫文君來請你,可她老鬧別扭,一點兒都不麻利。我就來啦,你現在不忙吧?”她笑嘻嘻挽住李春江胳膊,“走,現在就過去,吃午飯去!”

“現、現在?還是改下回吧?”

“怎麽能改下回?周媽買了好些好吃的呢,下回都叫他們吃了!都沒了!”不容李春江多說,她拉着他直奔街對面。

李春江忙騰出一只手,理了理原本就一絲不茍的發型。

櫃上正給人抓藥的孫掌櫃一看二人進來,趕緊笑着招呼:“文、文英,請李先生來啦?呦,李先生!”文英不理他。李春江朝他點頭示意,瞥着竹文青在櫃臺對面的帷幔後給人看病。帷幔束着,正好可看見竹文青整個兒人。

李春江有意瞄了竹文青一眼。不知竹文青是存心不理人,還是給病人看得太投入,竟瞥也不瞥李春江。這傲慢的态度,又叫李春江吃了一憋。文英也不跟工作中的哥哥打招呼,拉着李春江一徑到後宅,穿廳堂去正房。

竹太太正坐在廳裏打毛衣,周媽陪着。兩人一邊說笑,一邊哄文紅吃冰糖葫蘆。文紅左右手各攥一串糖蘆,咬一口這個,唆一下那個。竹太太笑着管他要,逗着他。他卻當了真,也不說話,趕緊把兩串糖葫蘆都背去身後,連連搖頭。就在這會兒,文英領李春江進來了。

“媽?”文英笑嘻嘻坐去竹太太身邊,“這就是李大哥。”

“呦!李先生好!”竹太太忙放下手裏活兒,起身抹平身上的旗袍,請李春江在紅木沙發上坐,她自己也坐了。李春江朝這位看上去十分年輕的中年婦人略一颔首,在旁邊獨立的客座上坐下。

竹太太趕緊吩咐周媽上茶,又吩咐備飯。

周媽轉身欲走,偏給文紅一把揪住,揪了她一衿子糖油。文紅還不住地瞄李春江,瞄得李春江很不好意思。

“小祖宗!”周媽一把夾了竹文紅,三兩步并出屋子。

竹太太嘴上不太利索,講得話大都很無聊。她先感謝李春江幫助了自己的女兒們,又像清點戶口似地,一個勁兒地問李春江家事。問得有些事兒,還是人家家裏難念的經。李春江不方便說,支吾着,可竹太太不管那套,也不顧客人面子是否過得去,一直刨根問底。

一旁坐着的文英,也不曉得李春江的心思,胳膊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托着下巴,笑嘻嘻瞅他,時而瞟一眼竹太太。

尴尬的對話還在進行,竹太太突然問李春江有沒有成親。

李春江愣了愣,還沒答話,就聽門口傳來輕輕笑聲。他求救似地瞥去一眼,正瞥見文君倚在門首,抿嘴笑着。

“媽,怎麽總問人家私事兒,好像早跟人家認識似的。”竹文君笑道,沒有走進來。文英招呼她,她抿嘴一笑,仍瞟着李春江。

李春江也看她,看她投來視線,趕緊轉開了頭。

竹太太望着文君,笑說:“我一見李先生呀,就覺得很好,可不是跟早熟識了似的?這就叫緣分!”她說笑着,上上下下打量李春江,“李先生可別見外了,往後常來玩兒,就跟個兒家一樣,啊?”

李春江口上應着,心裏卻納罕竹文青怎麽沒把要挾他關鋪子的事告訴家裏人,又一轉念,想到那日在咖啡館裏極不愉快的談話,以為是為了兩個妹妹,竟沒來由地從心底生出幾分敬佩。

不多會兒,周媽來請吃飯,幾個人起身去了廳堂。

吃飯時,竹文青不在場,不知是不是要故意避開李春江。對此,李春江也頗感蹊跷,偏偏這會子,聽文英問了句:“咦,哥呢?”

心上一顫,李春江身下的椅子就像生了刺,叫他坐立不安。他尋思借口離開,又聽周媽開口:“他呀,才吃過,說換孫掌櫃來,忙着出診呢。”她邊說邊忙活給文紅喂飯。

一聽這話,李春江又放了心。

約摸傍晚時,竹文青才回來。本來今天下午他是沒有預約的,明天的倒有兩三家,可一聽說母親請來李春江吃飯,便趕緊借故躲出去,不但把明天的預約全看完了,還去中醫協會,向老師傅們讨教了一些經驗——不過要拖延些時間,希望回家時,李春江已不在那裏礙眼。

活到這麽大,竹文青頂看不上的,就是自以為是的家夥,憑幾個臭錢就能為所欲為?呸!他以為李春江也是那樣的人,所以厭惡對方,還兀自埋怨家人沒長眼睛,錯把豺狼當好人。他想,要是家裏人看見李春江的嚣張樣子,要是看見他逼迫他們關鋪子時的奸詐嘴臉,一定要氣得把天捅個窟窿。而這些人裏,最熱心的要數文英,要叫她知道李春江的真面目,一定頭一個跳腳!

想到妹妹氣急敗壞的模樣,竹文青忍不住想笑,心想:姓李的那些事兒,還是別讓她們知道的好。這麽想着,心上的烏雲一下子全散了。

晚上,素心堂上了板。家裏人全圍在一塊扯家常,數周媽說得最起勁兒,總講文紅小時候怎樣怎樣,講得一大家一起哄堂。文紅蹾在一旁,撅着嘴不言語。她還說起她兒子阿瑞,說她兒子真不孝,蔫不勁兒的就把她撇下,說着說着,哭了,孫掌櫃趕緊勸她,好容易才勸住。

竹文青不常跟他們湊夥,他們扯家常時,他正在自己房裏看醫書,聽見哭聲,才出來瞅瞅究竟,聽見孫掌櫃勸周媽的話,方知周媽想兒子了。他立在院子裏聽好一陣,沒去勸說什麽,依舊回房看書。

天色漸晚,周媽這樣一哭,大家也沒心情再閑扯,各自散了。竹文青還在房裏熬燈,研究着舊病例。竹太太不聲不響地推門進來,吓了他一跳。

“媽?”竹文青有點愕然。

竹太太很少獨自活動,平時不是叫上周媽,就是拉着文君。以前,她找竹文青的大姐文惠。現在文惠出嫁了,她只好找穩重的小女兒。至于女的房間,她很少主動涉足,特別是大兒子的房間。她常說男女有別,即便母子,等兒子大了,也要避避嫌疑。

竹太太抿嘴笑,神秘兮兮掩上房門,拉着兒子在床上坐了,輕聲道:“今兒來的那個李先生,我看不錯,你也見過吧?你覺得呢?”

“提他幹什麽?”竹文青不懂母親的意思,心思不離手裏的醫案。

竹太太笑道:“我看他很可靠,做個女婿還可以的。”

“女婿?”竹文青笑了,“您這又要給誰找女婿呢?”

“你妹妹呀!”

“哪個妹妹?”竹文青擡頭看向母親。

“咳!文英!這孩子怪鬧人的,人都說猴三兒、猴三兒,一點兒不假!你們幾個裏頭,數她最鬧,小時候也就算了,這會子大了,還這麽鬧心,趕緊把她打發出門子的好!可尋思着,也不能湊合了,尋來尋去,倒也有那極好的,就怕人家瞧不上這猴兒丫頭,偏巧兒認識了李先生,長得滿帥!”竹太太自顧自樂了,恨不得自己年輕幾十歲嫁過去,“看來家境也不錯,今兒問了,家在鄉下,倒是個財主呢!他自己又這樣上進,跟咱家幹一個行當,可不是緣分?”看竹文青不言語,她忙笑道,“我看文英對他倒也熱情,你這做哥哥的,妹子的事兒,就幫着撮合撮合?”

竹文青忍不住哼笑:“才見過一次,就要定親,這也太怪了吧?”

“有什麽好怪的!”竹太太皺眉,“當年我跟你爸,連個面兒都沒照過,還不是經媒人一說,就合拍了?”

“那不一樣,這都民國了,早不興那個了。”竹文青擺擺手,“況且那個姓李的,是個怎麽樣的人物,也配咱家麽?”

竹太太聞言,怪道:“這話兒怎麽說起?整日界看人,都看不出個好賴!”她又怨道,“怨不得當初拒絕人家曹小姐,原來是嫌人家托了媒人!還扯出那麽一番大道理來!”

“不是這話兒。”竹文青斂了笑,放下醫案,“我整日看的是病人,再說,我一瞅那姓李的,就知他有病!”

“有病?”竹太太當了真,欠身問,“有什麽病,瞧出來沒有?”

竹文青把視線轉去窗心,透過一小方玻璃,望見廊外院子裏那株怒放的紅梅。他盯着那枝紅梅,哼了一聲,冷笑道:“壞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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