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1
第二章 01
妙手回春
第二章01
自前年從倫敦回來,李春江就一直悶在家裏無所事事。他爹看他呆得無聊,尋思給他說個媳婦兒,好叫他有立業的念頭。可他一聽說這事兒,忙席卷多年的家當,逃去了城裏,離走前,只留下一封告別的書信。
一到北平,他在景山後街把角地方租了個洋樓的二層,又托房東去交道口大街買下個便宜的商鋪房,預備随便開家什麽鋪子謀生。
就在前些天,他在舞廳認識了幾個藥商,索性決定開家診所。昨晚,他聽說店鋪裝修接近尾聲—— 一直以來,他竟連鋪面都還沒看過,一切事情全權委托給了房東。
今天,他忙完自己的瑣事,到鋪子裏看看進展,這才發現街對面竟有家名為素心堂的中醫館。他真後悔,後悔買下店鋪時怎麽就沒親自察探清楚!更懊悔自己過于天真,總把人想象得那麽可以信任;又怪自己蠢,喜歡把一切事情的結果都标榜得過于完美。
事情既已發展到這一步,無管怎樣,得為将來排除障礙才好。如此打算着,待鋪子裝修完畢,李春江親自叩響了素心堂的大門。
“你們誰是這兒掌事兒的?叫他出來。”一進門,李春江就氣勢洶洶。
“我是,您有什麽事?”
站出來的,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穿一身淺青長衫,外頭罩件錦面兒對襟馬褂,看起來文質彬彬。李春江上上下下打量他,有點兒不敢相信:“你?”
“他是我們東家,竹文青……”孫掌櫃嬉笑着插了句。
“好吧,既然這樣,我也不多廢話了。”李春江對竹文青說,“我出五百大洋,你盡早關了這鋪子。錢麽,我明兒個親自送來,先付一半,後一半,等你關了……”
“等等!”竹文青搶下話,“你叫我們關門?你是什麽人,憑什麽這樣說?”
李春江也不回答,只挑大拇指,一指街對面。
竹文青和孫掌櫃都明白了,那即将開張的西洋診所,正是這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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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文青冷笑:“我說呢,你看你的病,我就我的人,各不相幹……”
“好了好了。”李春江擺擺手,“說來說去,就是不想關了?你們最好想想清楚!”他邊說邊從大衣裏懷兜裏甩出一張名片,“今兒天晚了,我明兒還來。五百大洋,你想想清楚!”不待竹文青說什麽,他大搖大擺出了素心堂。
“東家?怎麽辦?”孫掌櫃向櫃臺上的名片瞟了一眼。
“不必理他。”竹文青将那名片幾下子扯碎,吩咐孫掌櫃上好門板,轉身去了後宅。
孫掌櫃卻留心,拾起一地的碎紙片,拼着粘上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春江老早趕去自己的新鋪子,先留意一番對面的素心堂,見沒有下板,才滿意地點點頭。
待雇的人手全都到齊,預定的藥品、器械也随之送到了。李春江跟手下人收拾好門面,預備即刻開業。
天漸漸放亮,一切都安排妥當,西醫館的人全都各忙個的工作去了,唯李春江無事可做。他便挪把椅子,在玻璃窗邊坐下,專門盯着街對面的素心堂。
不多會兒,素心堂出來人了。那人唇上兩撇小胡子,不到三十歲,穿一身茶色長衫。李春江認識那人,就是昨天給他開門的那個什麽掌櫃。他盯着孫掌櫃,見對方拿掃帚掃淨門口,既開始下板。
“不知好歹的!”李春江嘀咕,三兩步并去對面。
“呦!李先生?是李先生不是?”孫掌櫃一見李春江怒氣沖沖過來,趕緊放下手裏活兒,滿臉堆笑,“有事兒吶您?”
“叫你們東家出來!”
孫掌櫃一愣,趕緊跑去叫竹文青。
竹文青邊扣長衫扣子,邊急急趕來:“有病人?”
“不、不是……”孫掌櫃一指門口的李春江,獨自逃進了後宅。
李春江跨進素心堂,還不等竹文青開口,從西裝裏兜甩出一張五百大洋兌換券,往櫃上一拍:“馬上關門兒。”
竹文青盯着李春江,冷冷一笑,也不言語,捏起那兌換券,三兩下撕了個粉碎:“孫掌櫃!”他瞪着滿臉驚愕的不速之客。
孫掌櫃颠颠兒地跑來:“東家?”
“一大早兒的,怎麽不看好門戶!放了狗進來?轟出去!”竹文青說完,甩袖子走了,剩下氣歪了鼻子的李春江,和一臉驚愕的孫掌櫃。
孫掌櫃趕緊對李春江賠笑:“對、對不住,李先生,您看這……”
“哼!”李春江一指穿堂門,對孫掌櫃——實則是對後面的竹文青,怒吼,“你去告訴他,叫他放明白點兒!”他也甩袖子走了,剩下一臉委屈的孫掌櫃。
“咳!”孫掌櫃一拍腦門,“我招誰惹誰了?”他怨歸怨,還得取來笤帚簸箕,掃淨地上的碎支票,“瞅瞅!多可惜……”他叨叨着,忽見竹文英、竹文君蹦蹦跳跳出來,趕緊換了笑臉:“二姐?三姐?上學去?”
文君笑着點頭,文英卻抻脖子往街對面的西醫鋪子瞅去:“嚷嚷什麽呢,剛才?”
“沒事兒。”孫掌櫃笑說,“對面兒的李老板,剛開張,過來打個招呼。”
“別是來找事兒的吧?”
“不是不是。要上學?我送送你們姐兒倆?”
“用不着。”文英對孫掌櫃立起眉毛,“你整天界,姐呀姐的叫我們,比我們大還叫姐?寒摻不寒摻?你往後要再這麽叫,別說我跟你急!”
“那、那叫什麽?不是還叫三姐呢麽……”
“她是她我是我!随便你怎麽叫,反正別姐呀姐的就行,妹也不是你叫的!”
文君笑着拉上她,忙與孫掌櫃說:“您別理她,就叫她文英,我是無所謂的。”
“得了。”孫掌櫃哈着腰,又上趕着湊過來,“要麽,我送送你們吧?”
“躲開!”文英皺着眉頭,把拉開孫掌櫃,“都說了不用,你要再跟着,別找我大嘴巴抽你!”她氣哼哼地,招呼着文君上學去了。孫掌櫃樂呵呵望着兩人離去的方向,直至再望不見她們,才轉回鋪子。
今天倒沒什麽病人,也沒有出診的預約。許是外來和尚會念經?這一上午,孫掌櫃只看見病人絡繹不絕進了街對面的洋診所。聽文英說,那診所的名字叫“仁愛”,且果真學着綢布店、百貨行的生意經,搞了“減價大開業”。
竹文青倒沒事兒人似地,獨自在大堂裏閑坐着,翻看醫書解悶兒。這讓旁觀的孫掌櫃焦急不安。
約摸晌午,周媽做好午飯,來來回回催了竹文青幾次。竹文青纏不過她,只得起身往後宅來。
“哎呦,你瞅瞅,也沒個人兒來,還不麻利兒的吃飯?”周媽扽下腰間白手巾,替竹文青撣撣身上的土——其實他身上根本沒有土。周媽又趕緊給他端來溫水,催他洗手。
他洗淨手,在周媽遞過來的手巾上抹了抹,笑道:“怎麽那麽羅嗦?好像我是我文紅似的。”
周媽趕着他去飯桌前,領了文紅來:“您哪,甭管多大,在我看來,都是那麽大點兒!”她笑着拿手在眼前比劃了比劃。
竹文青笑着坐到飯桌前,看對面只坐了母親和弟弟,便問文君文英去了哪裏。
“誰知哪兒瘋去了,這麽大個丫頭!。”竹太太給小兒子夾菜,笑着喂他。文紅甩着頭,不肯吃。周媽見狀,過去文紅背後,輕輕呼了他一巴掌,他才乖乖張嘴吃了。
竹文青起身道:“我外頭瞧瞧去,這兵荒馬亂的。”
“您坐着,我找孫掌櫃去。”周媽笑嘻嘻地,連文紅在她背後做鬼臉都不知道。
“不用。”竹文青看着做鬼臉的文紅,笑一笑,獨自出去了。
孫掌櫃正在門口抻着脖子張望,邊望邊嘟嘟:“怎麽還不回來,這姐兒倆?”竹文青忽然湊上來,吓了他一跳:“呦,這怎麽話兒說的,東家……”
竹文青擺一擺手,叫孫掌櫃往後頭吃飯去,自己則倚在素心堂門口,左右地張望。總不見兩個妹妹回來,他不得不留意一番街對面的洋診所。那玻璃窗上,低垂簾子,半扇門敞開,望不清裏面。
竹文青也不多想,直奔過去。
馬上有位年輕女士過來招呼:“這位先生,看病還是買藥?看病的話,請先挂號。”
竹文青掃了她一眼:“找人。”
“找誰?”
“這兒管事兒的。”
“噢,李經理呀,他白天來過,又走啦。”
“走了?”竹文青不顧女士阻攔,一徑往裏沖。
裏面一條長走廊,左右各三間屋子,最盡頭還有一間。竹文青挨着房間一個個檢查,撞見幾個正在就診的病人。那些病人,有的才脫了褲子預備打針,一見生人進來,趕緊拎起褲子,臉都白了,大夫和護士也全吓了一跳。
證實了李春江确實不在,竹文青沒精打采地轉回去,一進門,恰聽兩個妹妹的說話聲。沒等聽真她們說的什麽,他沉着臉直走過來:“怎麽這會子才回,下午……”他正預備訓斥她們,見有旁人在場,不禁愣住,那人正是李春江。
李春江一臉青紫,像給誰打傷了,嘴角還挂着血絲。
“哥,來得正好,咱家棒瘡藥放哪兒了?”竹文英一臉着急。還不待竹文青說話,李春江就跳起來,瞪着文君,道:“我說呢,你倆怎麽偏要帶我到這家藥鋪,原來他是你哥!”他說着,大步流星往門口趕。
“诶,李大哥別走呀?”文英拉住他,“我們還沒謝你呢?”
“不用不用。”李春江揉一揉腫起來的臉,腳不停歇。
“等等!”竹文青也攔上他,“話說清楚了再走,我們可不平白地讓人拿短兒。”
李春江一指竹文青鼻子:“用不着,只要你……”他想說,只要你盡快關張,什麽都免了,可一看見文英文君,又閉了嘴,盯一盯竹文青的臉,再不肯說話。
竹文君微笑着走上前,對一臉警惕的竹文青說:“哥,我們才在路上看見小偷兒偷人家東西,文英一喊,那小偷兒暴露了,就要跟我們動手,幸虧遇着這位李大哥,要不然,真不知怎麽好。”
“文英多事!”竹文青瞪一眼妹妹,從櫃上取來棒瘡藥,交給文君,“你來吧,別叫文英動手,毛毛躁躁的,記得弄完了快來吃飯。”
文君笑着應下,招手叫李春江坐過來。李春江微微紅了臉,說什麽都不肯過去,卻也不好意思再說離開。
竹文英看兩人磨磨蹭蹭,愣頭愣腦地奪過藥罐子,一把按住李春江,讓他坐了竹文青慣坐的位置,手上粗粗搓些藥水,往李春江臉上一拍。疼得李春江龇牙咧嘴,就是不敢叫疼。文君見狀,趕緊跑去後宅叫來哥哥。
竹文青還道又出了什麽事,馬不停地趕過來,聽文君把事情說了一遍,哭笑不得。他接過藥罐,不慌不忙地挽起袖子,邊給李春江擦藥邊埋怨文君:“都說你讓來了,怎麽又交給她?”
還不待文君辯解,文英就搶白:“她們兩個,老磨磨唧唧的,我都瞅不下去了!”竹文青一聽,立即停住手,弄得李春江也是一愣。
竹文青叫文君收了藥罐子,沉着臉,瞥一眼李春江:“行了,李先生,沒事兒就走吧。”
李春江也不問原由,起身就走。
文英趕緊攔住:“幹嗎呀,哥!叫李大哥跟咱家吃完飯再走……”
“不用,我吃過了。”李春江淡淡道,逃似地奔回了街對面的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