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5
第二章 05
妙手回春
第二章05
警局雖然一貫不給貧苦的國人面子,但外國人的面子,他們向來都給——誰叫人家是“客”呢?反正自家人,怎麽折騰都不必客氣,否則就“見外”了。
竹文青被洋人保釋,哪裏還有出不來的道理?那英國人,沒說出李春江的名姓,以至竹文青一直納悶兒,他家人幾時有了那麽大能耐?竟能請動大使館裏的外國人?他又一轉念,家人為了他,想必是什麽事情都肯做,心中一陣酸楚。
竹文青出來那天,竹家人全去了,文英還去請李春江,但李春江執意說有要事在身,沒有去。
竹家人一見到滿臉青紫的竹文青,就知他在裏頭受了不少罪。文英更是一肚子氣,吵嚷着要跟警察局長算賬。孫掌櫃直在旁邊勸:“二姐,您省省吧!這人剛出來,別又給折進去!”文英聽了這話,才氣急敗壞地強壓住火氣,改成了小聲地啐罵。
幾個人擁着竹文青往家趕,中途,竹太太讓周媽雇了輛樣車,怕竹文青不肯坐,她自己便先坐了,招呼着竹文青,又親自抱着文紅。
回到家,竹文青上了棒瘡藥,問竹太太是怎麽請動那個洋人的。竹太太告訴他,其實全都是李春江的功勞。她還囑咐他,一定想法子謝謝人家李先生,還有,別忘了提一提文英的親事。
竹文青一聽,登時不快,對竹太太道:“媽,我上回托你保管的那些錢呢?”
“幹什麽?”竹太太一臉茫然。
竹文青道:“上回姓、上回李先生無緣無故白掏了那麽些錢,咱還沒還呢,這回您怎麽又求人家!”
竹太太一拍腦門:“哎呦!我怎麽把這碴兒給忘了?”她趕去裏間卧房,從枕頭底下摸出長方形的檀木小匣,又從褥子下面摸出一支極其精致小巧的鑰匙,仔細打開匣子,從裏面數出一疊鈔票,拿給竹文青,“喏、喏,這是上回的一千,快還給人家李先生,要是錢不夠,你再來拿。”
竹文青接過鈔票,瞥一眼床上橫着的錢匣子:“媽,上回我就想跟您說,這盒子可得放仔細,要是鋪子開不成,往後咱家就都指望……”
“我知道!知道了!”竹太太催促兒子趕緊去還錢,又把匣子收回原處。
竹文青頂着一臉傷,手裏攥一把鈔票,直奔街對面的西醫館,問了秘書小姐,才知李春江今天根本沒來。他只好把錢交給秘書小姐:“這是兩千塊錢,要是李經理來了,煩你轉交給他?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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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小姐也不明白原因,看着滿面傷痕的竹文青,不知所措地應承,趕緊把那疊錢收進抽屜。
本來李春江今天一早去了鋪子,還碰見文英。文英請他一起去警局接竹文青,他方想到決不能在這時候見竹文青,便推說還有要事——哪裏有什麽要緊事?就是不肯去麽。他生怕冷目橫眉的竹文青,要不領他的情,弄不好,才出來,見了他這“死對頭”,又要大步流星地返回監獄。到那時,他在人前徹底失了面子是小,就是皇天祖宗來求他,他都再沒能耐幫忙了。他也想過紙包不住火,竹文青遲早要從家人口裏知道自己是被那“姓李的”解救的,可到時候,人都出來了,還怕什麽?反正是先斬後奏了。
……別多事。想起竹文青臨走前撇下的話。那是什麽意思?李春江正在住所,閑坐着翻看報紙,琢磨着,興許是不希望跟他一塊兒被抓?李春江不由樂了。
那小子不是最恨我?此時此刻,李春江心裏有些活動。他兀自以為,竹文青許還要念他一個人情?竟很想快點見到竹文青,看看對方向他低頭時,究竟能是個什麽樣子。
當天傍晚,快關門時,李春江興沖沖趕去自己的診所。才進門,秘書小姐就拿了一沓子鈔票給他。及問清事情經過,他差點兒沒把鼻子氣歪了,心想:難道屢次三番地幫你們,就是為這幾個臭錢?未免太小瞧人了!
不想欠人情是吧?李春江攥着那疊鈔票,氣沖沖直奔對面的鋪子,卻見中醫鋪子下了一扇鋪板。
簡直是不知死活!萬一那些警察又來鬧事,可怎麽好!念及此,李春江自己也怔住了。呸!關我什麽事兒!他站在街中,揉揉太陽穴。待冷靜下來,他沖進鋪子,看孫掌櫃和竹文青正收櫃上抽屜裏的幹花呢。
兩個人見李春江,很是一驚。
“呦!李先生來啦?”孫掌櫃樂和招呼。李春江瞪了他一眼,表情嚴肅陰沉。他大概查知不妙,忙找了借口,笑着逃進後宅了。
“有什麽事麽?”竹文青把那些幹花分門別類地投進一個個魚嘴形的小竹筐,頭也不擡。李春江更不說話,把那一疊鈔票甩到櫃臺上,轉身就走。
“這是幹什麽?”竹文青拿了錢來趕他,堵住他的去路。他低頭瞪着瞪竹文青,發現對方臉上大大小小多了好幾塊新傷,不禁問起來:“你的臉又怎麽了?他們在裏頭給你上私刑?”
竹文青被問得一怔,慌忙忙別過頭,臉被屋裏的陰影遮住了大半:“不關你事。”他把錢塞給李春江,又忙他的去了。
李春江默默關了閉素心堂鋪子門,屋裏霍地暗了。竹文青停下手裏的活兒,昏暗中擡頭看他:“你這是幹什麽?”
“我才要問你?”李春江把鈔票甩到他面前,“還錢是你的主意?”
竹文青兩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什麽主意?我是想……”
正說着,忽聽竹太太的聲音漸近:“哎呦!才聽說李先生來啦?在哪兒呢?”
兩人即刻止住對話,竹太太已進來。
“李先生果然來了?怎麽站這兒?”她瞥一眼大兒子,“也不說請人家到裏面坐!”頗有埋怨的意思,她招呼周媽,叫周媽引李春江去廳堂,又一眼看見櫃臺上的鈔票,忙一扯兒子衣袖,“還沒還人家?”
竹文青看李春江不情願地走遠,才淡淡道:“早就還了,誰知道他怎麽又拿回來?我叫他拿走,他還不肯呢。”
“肯定是你說話不中聽,弄得人家不好意思了!我還不知道你麽?”竹太太催着他往後面去賠不是。
竹文青只得叫來孫掌櫃,讓他繼續拾掇那些幹花,進來廳堂,看周媽正在那裏樂得合不攏嘴。竹太太問她什麽事這麽好笑?她便笑說:“李先生可真有意思,才請他上坐,他就是不肯,給他搬了椅子,竟坐空了!”說完,又呵呵樂上了,旁邊的竹文紅也咧嘴傻樂。倒叫李春江很不好意思,他臊紅了臉,目光躲閃得不知該投到什麽地方。
竹太太也一陣微笑,拉着李春江上上下下打量:“呦!這怎麽話兒說?好容易來一趟,倒給摔壞喽!”她忙招呼哼笑不住的竹文青,“你快來給看看,看李先生摔壞沒有?”
李春江通紅着臉,簡直不敢看竹文青:“沒、沒大礙的。”
竹文青也沒動彈,立在原地,哼笑道:“他還用得着別人給看?”待又要揶揄,給竹太太瞅一眼,他才閉了嘴。
竹太太看出李春江不好意思,忙打發不住發笑的周媽去做飯,又管竹文青要來那疊鈔票,笑着塞給李春江:“上回那檔子事兒還沒怎麽謝您呢,這回說什麽都不能再欠您了!你瞅瞅,還為我們家的事兒,挨了一拳不是?”
李春江一摸嘴角,擦傷已經不疼。他擺擺手:“不要緊,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他不肯要錢。竹太太只好把鈔票先放到一邊的小幾上,給竹文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快提文英的親事。
竹文青曉得母親的意思,卻在一旁裝傻充愣,不言語。竹太太洩氣地瞪他一眼,只好自己豁出去,欠身與李春江笑道:“我說李先生呀,您幫了我們好幾回,可都是救命的事兒呀,謝也不讓謝的,要不這麽着吧,咱們就做個親家?”
竹文青趕緊拉她的袖子:“媽!”他不叫她胡說。她卻也裝傻沖愣,笑對李春江道:“那什麽,是這麽檔子事兒,我們家文英吧,您覺得怎麽樣?”
“文英?”李春江給她弄得糊裏糊塗,“噢,活潑可愛,是個好姑娘。”
“哎呦!這就得啦!”竹太太拍着大腿笑道,“可是這麽說!我們家文英,也說您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哪!所以我就想吧……”她故意把話頓了頓。
聽到這裏,李春江方才明白,這個中年婦人,是要給他牽紅線呢。他忙推托:“這怎麽行?我一個鄉下人!”他心中怨道:爹也就算了,怎麽外人也要來操心?
李春江想盡一切辦法脫身,奈何竹太太就是抓着他不肯放手,還一直逼問他同不同意和文英結婚。他冷汗直流,支吾不過,不由得瞥了一眼竹文青。
竹文青瞪着竹太太,埋怨母親行事方面未免太過魯莽,見李春江投來不安的視線,才趕緊插嘴:“噢,對了,才李先生還說有事兒呢,您這麽拽着人家不放,可不耽誤了人家的事兒?”
“呦!這怎麽話兒說的!”竹太太有點兒尴尬,忙向李春江道歉。李春江還局促着,說句沒關系,取來外套就往外逃。竹太太趕緊叫大兒子去送,還不忘把那疊錢交給他。
見竹文青追出來,李春江倒是一驚,慌張張地緊趱。竹文青直跟到紅梅旁,李春江才緩下步子。
“幸、幸好你才替我解圍,可別又叫我回去吧……”李春江低聲說,看也不看竹文青。
竹文青哼笑着:“你可別多心,這不是為你,是……”他想說,是不想把妹妹平白給你這種兩面三刀的人。但後面的話,他沒能說出口。他想,畢竟是欠了人家的人情。忙把那些錢遞到李春江面前:“我媽執意要給你,你不收,她就還得跟你唠叨那事兒,反正你看着辦。”他也不肯看一眼李春江,心裏卻在想:也許姓李的不是太壞,要不然,憑什麽為別人家的事兒平白挨一拳呢?正有點動搖,忽而念起當初李春江強迫他關鋪子的事,登時把心一橫,擡眼瞪着李春江,一抖手裏的票子:“拿着呀!”
李春江吓一跳,退後一步,抽着冷氣打量竹文青,暗暗道:這小子就認定我是個壞人了吧?心裏很不自在,他冷冷一笑:“我就明說得了,這錢我不要,你妹妹我也不要。”竹文青詫異地盯着他。
就是從門縫兒裏看人是吧?看我不好好兒殺你的銳氣!李春江想着,盯上竹文青,戳着那疊錢,冷笑道:“你要是真想還,這些可不夠。”
“什麽?”竹文青一愣。
李春江道:“一千麽?九牛一毛都不到呢,你知道我上次破費了多少?”竹文青依舊盯着他,沒言語。他便眯細了眼,得意道:“兩千。”故意瞥一眼竹文青,“兩千大洋券。”
老實說,那天究竟掏了多少給警察,李春江自己都不清楚。說兩千大洋,就是順口胡謅,無非想吓吓竹文青,讓對方服個軟。
竹文青聽到這天文數字,癡癡地将視線轉去了旁邊的梅樹枝上。他眼角的淤清,在夕陽照耀下泛出一點點淡紫,像極了女子塗的胭脂,神情裏,透出那麽點憂郁的妩媚。
李春江盯着竹文青的臉,想起上一回也是這樣,覺得對方很是冶豔,心上竟不由一動。待他自己查知這一點時,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掩飾:“要是真想還錢,就一分不少地還我!還有……”直覺告訴他,竹文青不可能這麽輕易地被吓倒。所以他迫使自己保持一種氣勢上的優勢,揚起下巴,補充了一句,“別忘了上我那兒報到!”
對方果然毫不猶豫地仰起臉,倔強地迎上李春江的視線:“好!我一定一分不少的還你!”他也最後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竹家人,決不會去你那兒乞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