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7

第二章 07

妙手回春

第二章07

說來奇怪,那天被竹文青送出門,李春江本打算去自己的診所打一劑退燒針,但不知為什麽,忽覺腳步輕松了,更不覺得腦袋昏昏沉沉,便沒有去打針。細細一想,發燒前,嗓子可不是有些不舒服?真是燒傻了!竟連自己的身體都不了解。他苦笑,掂了掂手裏拎着的三包中藥,這還是臨離開竹家時,竹文青硬塞給他的,囑咐他早晚服用。他想,這會子已經好了多,大概用不上這些藥了吧?他心底總有那麽點兒害怕本土大夫,因小時候生病,被奶娘強行灌苦湯子。懂事以後,他簡直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它。

可這三包草藥,是竹文青給的。心裏還有愧,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李春江決定,一定要在竹文青看不見的地方,好好折磨一下自己——喝光那些藥。這麽一來,他覺得,就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和竹文青了。

一連灌了三天的苦湯子,不但徹底退了燒,就連之前嗓子痛癢的毛病都好了,只是心理上頗受了些刺激。李春江照舊去上班,來到辦公室門口,秘書小姐就迎上來告訴他,說有位姓竹的先生,一早起就在辦公室裏等他。他知道,那一定是竹文青。

果不其然,竹文青等在辦公室裏,正立在窗口,無聊地向窗外眺望,知道有人進來,才緩緩地轉過身。

“每天都這麽遲?”竹文青見李春江進來,劈頭就問,仿佛他才是這裏的老板,“外面那位女士還說,你一準兒不來……”

“病好了就會來。”李春江在自己慣坐的位子上坐定,“有什麽事兒?”他随手撿過一份沒有簽字的文件,翻看着。竹文青也不回答,走去他面前,丢一沓子錢到辦公桌上:“一千塊,你點點……”

“這是幹什麽?”李春江頓住手裏的動作,擡眼瞥上竹文青,“早說了,我不要,還是說……”他洩了氣,自言自語似嘀咕了句,“還是說,你根本不肯原諒我?”

竹文青冷冷一笑:“這筆債,無論如何也要還,不然我媽跟我妹妹那兒,我說不過去。”

李春江點頭:“好吧。”用拇指搓了搓那沓子錢,把它們甩到竹文青眼前,“這就算我的醫藥費了。”

“什麽?”竹文青不明白。李春江既道:“前些天,多虧你妙手回春,這是醫藥費。”

“那能值幾個錢!”竹文青不肯收。

李春江又說:“還占了你的床位呢,這要跟我們這兒,可是不少花費。”

聽了這話,竹文青覺得好笑:“可跟我們那兒,不興這個。”不待李春江再說什麽,他奪門而出。李春江盯着他遠去的背影,也沒有追趕,氣急敗壞地把那些錢丢進了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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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要是明明白白地還回去,他一定不肯要。李春江想,萬一給竹家別人知道了,豈不是更叫他為難?李春江默默琢磨,忽然覺得自己先前的許多行為都很可恥,但再深入地想,又覺得責任不完全在他。竹文青雖很堅強,人也不壞,但真頑固得可以,這一點,李春江可真是領教夠了!

沒頭沒腦地胡思亂想,李春江又認定,此時此刻的自己,與之前的自己,其實是兩個人。要不然,行為、思想,怎麽迥然不同?他反反複複地思考,深鎖眉頭,沒能想出個答案,不禁甩甩頭,暗暗告訴自己,一定是又生病了,是那種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怪病。

竹文青匆匆奔出診所,出了大門,留戀似地往玻璃大窗裏望了一眼。

半堵白牆擋住通往李春江辦公室的長長走廊,那些個組成半圓形的英文字母,蝌蚪似地趴在大玻璃上,“半價”海報由存。

玻璃又映出竹文青的身影。看不見走廊,他只得瞅了瞅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孤獨的影兒,頭也不回地走了。

剛剛,不知為什麽,他竟有點兒希望李春江能來追他——決不是為了那一千塊。就是吵嘴也好……心上那麽點兒寂寞,卻也不能說清,為什麽希望李春江追出來。

難道從今往後,這緣分就要盡了、老死不相往來?

他驀地憶起那天給李春江洗腳的事。對方那樣地盯着他看,他也盯着對方,從對方的眸子裏看見了自己。他竟對他,一點兒恨意也沒有了。

……要是就這麽把文英嫁給他,倒未嘗不可?竹文青也開始胡思亂想。直走到旁門石階上,他才站住腳,兀自搖一搖頭。不好,文英一定不願意的。他想着,心上莫名地輕松起來,緩緩吐一口氣,推門進了家。

下午,竹文青照舊擔了擔子,去街上賣幹花。

知道兩千大洋是騙局後,其實可以不必那麽辛苦了。竹文青自己也覺得,最近活得确實有點疲憊,可那《中醫廢止案》,不知政府幾時才能撤銷。

他很清楚中醫協會裏有些老輩子的名家,根本不拿那紙政令當回事。他們也常常勸他,叫他一萬個心放在肚子裏,照開鋪子不礙事。但他清楚自己還是個小輩,得罪不起誰,更不願意再讓家人欠李春江的情——他就是可以預見,若家裏再出什麽事,來幫他們的,一定只有李春江。不管對方是不是真心,這會兒,他真心地感激他。如果能有個臺階讓他下,這會子,他倒真想在李春江面前服個軟,就算報答了對方。而一想到家人,千萬顆苦蓮,他也只好自己咽。畢竟只有這樣,心裏才能踏實。

幹花的生意很不好做,不能就地配成方子,沖水喝又遠不如茶葉鋪的有味兒。加上根本沒有生意經驗,再抹不開面子大聲吆喝,想靠這個長久地維持日子,根本就是做夢。

“幹、幹花兒……”幾天了,竹文青吆喝起來,還是澀澀的聲調,也總臉紅。走走停停,希望今天至少能開個張:“幹花……”

“喂,我說你等等兒!”

一個聲音從背後叫住竹文青:“這幹花兒怎麽賣?”一個剃着寸頭的大胡子男人,攥一大把鈔票,從後面抄上來。

“不貴。”竹文青生澀地道,“這筐……”

“行了行了!”男人打住他,“甭管多少,你這簍子裏的,老子全包了。”他把一沓子錢全塞到竹文青兜裏,“一千塊,你點點,夠不夠?”

“多了。”竹文青瞅着兜裏的錢,“二百都用不了……”

男人擺擺手:“剩下的算小費,這幾個竹簍兒,搭這條扁擔,老子也要。”

“可這麽些錢也……”

“我說你賣不賣?老子就是有錢燒的!怎麽着哇?”

竹文青趕緊對着男人連賠不是,男人挑擔子匆匆走了,街上人群湧動,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竹文青立在原地,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望了好一會兒,以為這事情來得太突然。真是天上掉餡餅了?他蹊跷着,走到素心堂門口,正見剛才那大胡子男人從李春江的鋪子裏出來。

男人一撞見竹文青,大吃一驚,倒沒說什麽,埋了頭,兩手抄在衣兜裏,一路小跑地遠了。

初時,竹文青還沒有多心,想着真是太巧了,預備把多餘的錢還給男人,可一見對方鬼鬼祟祟地跑遠,不得不把視線轉去那家西醫鋪子。

晌午時候,李春江郁郁地獨自去街角新開張的西餐廳吃午飯。

餐廳裏,播放着時下流行的英倫歌曲。一個女人的獨唱,低低訴說似地,唱着失戀的煩惱,音域寬厚。大意是,她的男人愛上了別人,無情地甩了她。她的聲調,透着些悲切,配樂卻出乎意料地輕快。蹬蹬蹭蹭,就像楊柳枝頭,微風中輕顫的小嫩芽。

李春江本來坐在靠近櫃臺的位子上,聽了這曲子的唱詞,便遠遠躲去窗邊的獨坐,恰瞥見竹文青挑着擔子過去,竹文青倒沒瞧見他。

“幹、幹花兒……”

視線追上竹文青,聽到對方極其生澀的吆喝,李春江不禁望了一眼他的面孔,又正好看見他因不好意思而紅了臉。

心上一顫,李春江坐立不安,兩手交叉在一起,握了握。他瞅着竹文青遠去,才沖出餐廳,沒頭沒腦地攔下個路人,一指竹文青漸遠的背影:“煩您幫我追上那人,買下所有的幹花兒?”那路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忙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千塊錢,“買下來就送到對面兒街上的仁愛診所,事後重謝!重謝!”

打點好一切,李春江午飯也顧不得吃,抄近路先回自己的醫館。等不多時,他才雇的大胡子男人就挑了一擔子幹花來了。

“成了!成了!”男人嬉笑着,連擔子全交給李春江。

李春江毫不猶豫地劃一千塊給他,打發他走了,往那些小竹筐裏一看,每個裏頭都裝滿了幹花,什麽杭菊、貢菊、玫瑰苞、金銀花……

李春江蹲在那兒仔細地看,忽見一道陰影投到眼前。他擡頭一瞅,大吃一驚,來人竟是竹文青。

竹文青一臉憤怒。李春江盯着他,緩緩起身。他才道:“是你雇人買幹花?”

“我……”李春江支吾了一陣,道,“我有用……”

“幹什麽用?”

“我……”

看李春江無言以對,竹文青便說:“變着相兒的不要錢?”

“為這點兒,翻來覆去地不值當!”李春江一甩手,“這些幹花兒,都賣給我還不行?我有用的!”

“一下子要這麽些?”竹文青當了真,“再說,這都是過季的,不能配藥,沖水也不好喝,你要是真有什麽用,我家還有幾樣兒別的,倒都是今年新曬得的。你要這些,到底幹什麽用?”他終是不放心。

……他怎麽這樣單純呢?聽了竹文青一番極認真的言辭,李春江暗暗道,就是這樣,才上了我的當吧?忙說:“我想學中醫……”

竹文青一愣,笑了:“這有什麽,我雖不是什麽人物,倒也能作個啓蒙師,還不如直接來問我,何必這樣?”

李春江心上一亮,也笑問了句:“你真的願意教我麽?”看竹文青毫不遲疑地點頭,他又不安地嘀咕,“我以為,你一直讨厭我。你……”見竹文青否認地擺擺手,他既閉了嘴。聽竹文青嘆息一聲,低低道:“我一直不了解你,所以才……你不是也因為這個,一直敵視我?”

“絕沒有!”李春江張大眼睛,盯着低頭沉默了的竹文青,“我從來就不敵視你!從你罵我沒有醫德那一刻起,我其實、其實是崇拜你的……”看竹文青投來懷疑的目光,他趕緊解釋,“上回那個瞎話,我可是真氣急了才……因為你總誤會我,可你瞧,我後來也遭了報應不是?”說着說着,他們兩個全微微笑了。李春江忙借機邀請竹文青:“要是不嫌棄,這會兒就跟我說說吧?讓我這外人也知道知道醫行醫德。”

“這會兒?”竹文青有點無措。

“嗯。”李春江叫來秘書小姐,請她把那些幹花,分門別類地裝到他辦公室的玻璃罐裏。安排好一切,他對竹文青道:“走,上我那兒講去。”

“你那兒?”竹文青越發楞住。

“這兒多不方便?容易分心的,也不好招待你……”

竹文青連忙搖頭,李春江便微笑着湊去他耳邊,低聲道:“就算為了之前所有的事情,向你道個歉還不行麽?你要是真的沒往心裏去,就……”

耳朵給李春江吹得直癢癢,竹文青趕緊揉着耳垂應下。他還要回家去跟家裏人說一聲,可李春江已叫來洋車,他也只好作罷。

李春江的住處不遠,沿鼓樓大街一路往南,再橫插一條胡同,就到了。

那小洋樓很是惹眼,遠遠近近,只它一個洋風洋貌。蒼灰色院牆,映着裏面的紅磚小樓,淺青細瓦,一排排鋪着。二樓凸出的大玻璃窗,是那種三面凸出的大玻璃窗,還配了乳白色十字框,十分醒目,給前面一課枝葉繁茂的核桃樹遮掩,透着些朦胧而神秘的味道。

李春江先跳下車,擡手一指那大玻璃窗,與竹文青笑說:“瞧,那就是我的房間。”

這小洋樓的一層,出人意料地昏暗,亂堆亂放了好些東西,遮住日光,搞得像個雜亂無章的倉庫。

李春江引竹文青往樓上去:“這小樓兒,聽說原先是黃皮軍一個元帥的私邸,他早先呢,好像是滿清大臣,投靠國軍,聽說給人暗殺了,這房子也跟着變賣。”他看房東太太好像沒在的樣子,才又指了指樓下,輕聲說,“放了那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說是為鎮住宅子裏的邪氣,是不是很可笑?”

竹文青忙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住這兒?”這一溜木樓梯,臺階窄高,又陡得很。扶手倒很幹淨,朱漆翠漆卻斑斑駁駁,蠃露着木頭的本色,好像碰一碰就要被紮上一根細刺,叫人不敢輕易扶。

竹文青也不碰那扶手,很小心地行着。行在前頭的李春江,早習慣了這樓梯,兩手插在褲兜裏,一路跑得很快,就要跑到盡頭時,一回頭,見竹文青小心翼翼的樣子,便折回來,伸手去拉他:“剛來時,人生地不熟,一看見出租房屋的gg,就迫不及待地搬進來了,再說,這兒的房東和太太,總的看來,人還都不錯。”

見李春江伸手過來,竹文青不好拒絕,只得把右手遞給他。他一碰到竹文青的右手,便用力地一把握住。竹文青因此整個兒人都顫了一下,心底卻忽然莫名地踏實了許多。

樓梯間,竹文青的右手,始終給李春江握得緊緊。仿佛為了配合竹文青的步子節奏,行在前頭的李春江有意放慢了步子。即将行到樓梯到盡頭時,正交談着的兩人,不曉得為什麽,同時沉默了。

踏上二樓地板的一刻,李春江故意歇一歇腳,才放開竹文青的手。

樓上光線倒很充足,走廊兩頭,全有落地大窗。一側牆上,挂幾幅退色的油畫。油畫全配了大漆素木框。兩扇房門中間,貼牆安置一張黑鐵盤花小幾,幾上的洋瓷瓶裏,插一枝枯梅。

“樓上都是我住。”李春江指了指二樓僅有的兩扇房門,擰開靠裏側的一扇,“那邊是卧室,還沒有收拾,不好給你看。”他推開門,脊背緊貼了門板,請竹文青進去,神情那麽點緊張,始終瞄着對方。

對于李春江的房間,老實說,竹文青還真是很好奇。仿佛害怕驚動什麽,他仔細地踏進一步,小心翼翼地斂着呼吸,環視整個兒房間。

這房間,顯然是小樓裏最講究的地方,雖然很大,卻給人擁擠的感覺。一整套棕色皮沙發,幾乎占據大半個房間,又有大櫃、小桌、衣架子。桌子緊貼那扇三面向外凸出的大玻璃窗,桌上還亂七八糟地堆放了些小物件。衣架子上,也胡亂挂了好幾件衣服,四季的都有。

竹文青一見那衣架子上的衣物,忍不住笑起來:“看你平日穿得那麽整齊,原來都不洗衣服麽?”

李春江立刻紅了臉,輕輕閉上房門:“也不是,就想着穿的時候方便……”

正交談着,隔壁間忽然想起電話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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